敬啟者───我們潦草書寫:世界太大,我無處可去。
他嚼著腐敗的早餐,嚼著老朽的話語。他說,他聽說,世界將要毀滅了,只是,一代一代的人過去,他長大了,變老了,世界還在,這很令人尷尬。那些毀滅性的話語,碎片般留存在書架上,或者,無數個日夜,在將醒之時烙印在他的記憶裡,成了人們將稱之為「夢」的事景。
一個關於離開或留下,逝去或復活,失落或尋找,溯想或遺忘…………微苦、無傷的「說不完的故事」。
「所以這是一個『自己』之書。所有死去亡靈的追憶、懷念、遺憾,全部進駐這個唯一活人(甚至他發現自己也早已死去)的意識。」「讓不知自己已死的親愛之人們重演活著的時光。」(駱以軍語)小說家彷彿逞馭無窮盡騰挪變化的魔幻想像與詩意,煞停時間,將現實隔在一天光靜好的沉靜荒墟中,似一再重複的昨日,今日,明日,或一場永恆的睡眠,將那充滿台灣當代偏鄉(孤島/山村)色彩的背景舞台,捏塑成小說中漫行於離棄之途的一家數代人(祖父祖母/父親母親/敘事者「我」)也是跨度相同歲月的我們讀者數代人無以名之卻也無傷的「鄉愁」──家族中每個人如對鏡般成為彼此亟欲擺脫而不能的夢魘,也是最溫暖的贖救源頭。整部作品在宛如暴雨將至(或者,回想著生命中曾經歷的雨水)的淡淡傷感氛圍中,人物雖生猶死、鬼魅行屍走肉般的活著;或者也同時是,跨越時空界線,自死者國度被思念喚回到敘事中的沉默亡靈們,雖死也猶生。
故事一開始,宛如一個將家族亡靈一一自過去自不復在的現實喚回,或在一不思議彷彿沒有盡頭沒有因果邏輯的夢中重聚的盛筵,既熱鬧又寂寥。死者似乎不知自己已死,還過著日復一日的尋常的沒有出口的時光,生者也不能確定自己的生活,是活在不斷遭到死者們(父祖母親們)離棄的現實或者是哪一個亡者無法醒來的夢中?
在童偉格那值得再三品味、充滿星團爆炸般龐巨詩意能量的小說中,不僅時空線索、角色形象不停地變化傾斜;而情節或可視作是一連串的,召喚回憶與家族羈絆的過程──回憶者召喚著回憶,回憶也召喚回憶(總是無窮盡也無預兆的,擁有畸人特質的「我」〔許希逢/海王〕想起父親〔許豐年/士官〕,祖父,父親想起他的父親〔祖父/李先生/「詩人」〕,有時是母親,母親又想起她的母親,祖父則想起兒子與他的妻……故事碎片就在這層疊不息的思念中流轉,每個幾乎皆不習慣與人親近的人且都升起懸念,「為何那人總過著那樣寧靜透明、無傷且無望的生活?」卻也充滿依戀與感激。)──層層纏繞,過去的人(祖父/父親/母親/祖母……)活在將來的人的回憶/夢中,將來的人竟也不時影影幢幢地在過去的人的回憶甚至生活中走動:在家族諸人輪流進出折磨彼此的安寧病房;在不斷想要逃離卻又由此生出鄉愁耿耿的犬山村/海島的長街上;在祖父義肢的顛簸裡;在父親的狗籠故事或者在「另一個」父親魔術般開了鎖的門後;在肅殺壓抑的軍營;在一壁濕淋淋的海王神偶的諭示中;在其中一個母親總跟陌生男人訴苦的背影……也似反覆地徒勞印證,種種不堪的存在也是珍貴的存在。彷彿不停繞射的鏡影,真正的說故事者與他的故事逐漸合為一體,與故事中的亡靈們真正的「團圓」,完成一趟趟死生、欲語或無言的無盡循環。
作者簡介:
童偉格
1977年生,台北縣人。台大外文系畢業。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碩士,現就讀台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博士班。作品〈王考〉獲2002年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大獎,〈暗影〉獲2000年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短篇小說參獎,〈躲〉獲2000年台灣省文學獎短篇小說優選,〈我〉獲1999年台北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著有短篇小說集《王考》,長篇小說《無傷時代》,舞台劇本《小事》。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朱天文、宋澤萊、邱坤良、房慧真、胡淑雯、楊凱麟、楊澤、舞鶴、劉克襄、駱以軍讀家推薦(依筆劃序)
◎ 推薦我讀童偉格,視覺上那翻動著空曠的場景如此像年輕時看的塔可夫斯基;流動的詩意卻讓我想到以色列小說家奧茲,或較好時的石黑一雄……延遲,倒帶,透明,那時間與命運的畸人之「我」揹著快樂無害的他們在這片夢中荒原跑,從葬禮出逃,拉出這樣一幅浩瀚如星河,讓我們喟歎、悲不能抑、靈魂被塞滿巨大風景的「贖回最初依偎時光」的夢的卷軸。 ───駱以軍(作家)
◎ 你得要夠遼闊才能夠深邃,《西北雨》就是這樣。像大地吸收了淚水,以一種「將死之人」特有的遼闊,穿入地心,抵達文學的心臟:一種複雜無比的善良。 ───胡淑雯(作家)
◎ 一整座清釅悠長的宇宙:記憶中的事物在此散放著透亮光澤,並因此乾淨與確實存在著。這是一本關於陽光、微風、空氣與雨霧的信仰之書,生命的永恆哀痛被安靜與飽滿的文字所護衛與洗滌。我們因此懂得孤身一人卻盈溢各種細緻的身體感受,在童偉格所許諾的魔幻鄉土中,沉靜等待重生,並因生命的這個恩賜而深情的微笑。 ───楊凱麟(中山大學哲研所副教授)
名人推薦:朱天文、宋澤萊、邱坤良、房慧真、胡淑雯、楊凱麟、楊澤、舞鶴、劉克襄、駱以軍讀家推薦(依筆劃序)
◎ 推薦我讀童偉格,視覺上那翻動著空曠的場景如此像年輕時看的塔可夫斯基;流動的詩意卻讓我想到以色列小說家奧茲,或較好時的石黑一雄……延遲,倒帶,透明,那時間與命運的畸人之「我」揹著快樂無害的他們在這片夢中荒原跑,從葬禮出逃,拉出這樣一幅浩瀚如星河,讓我們喟歎、悲不能抑、靈魂被塞滿巨大風景的「贖回最初依偎時光」的夢的卷軸。 ───駱以軍(作家)
◎ 你得要夠遼闊才能夠深邃,《西北雨》就是這樣。像...
章節試閱
《西北雨》的字句雨滴
◎「敬啟者:」我們潦草塗寫:「世界太大,我無處可去。」
◎別擔心。如果人們再問起,我會說謊,說我還記得那天世界的樣子。
◎日光曝傷她,夜露敷療她。一隻圖謀不軌的壁虎時時跑來搔聞她。一面不停奔走的大鐘刻刻以聲音卡榫她。我曾曾祖母的魂魄已經不會流淚了,在她那無事可為,無路可去的漫長死期裡,她只是公然對著我們,不停發放一種半似悲鳴,半似淫叫的電波。
◎夜深了。我的家族——活的與死的都——各自靜默了。那就是在我母親復活之前,我的家族在世界裡的樣子。
◎ 我們很少想起她。我們很少特別想起任何並不在場的人。
◎ 那是要在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何以大多數的城市人,都認為城市裡不會有鬼魂、不會有死後的居所。何以他們都認為城市裡有的,就只是眼前那惟一一個現實世界——一個個互不相識的人,在街巷底錯身,無語、無目光接觸,如此而已。
◎ 我猜想,等待就是這樣的——有什麼東西靜靜消失了,留下來的,全都變成垃圾了。
◎ 我在等待我母親,一如很久以來,我的母親在等待那些星期天一樣。在與她共度的那個夏天裡,我對她最深刻的印象,是每天清早,忙過家事後,她必會坐在門口,望著庭埕,隨光影折散,一個人溫吞吞進入沉靜裡。她微濕的雙手輕舉,挪移著,像正彈奏著鋼琴。時常,我會找到她,和她一起發呆,各自將世界瞧得喑啞了。
◎ 總之,事物都有一定的位置,來的人都會受到照料,離開的人都將康復。
◎那時,當我從她的腳踝回望,後見之明一樣,我彷彿變得比較熟識他們了。我總猜想,在遠遠的那間房裡,也許,遠在青春期之前的孩提時代,她就開始準備著,要和一個什麼人白頭偕老。
◎她夢想著這樣平和的幸福,盼望時間能允許她,任她就這樣老去,比記憶中的任何人都還要老。
◎ 倘若真能和一個人長壽以終,她將不會懷疑那是命運的賜福,但她會謙卑地感傷,她會想:因為似乎,賜福總是交託給像她這般不適當的人,才讓「命運」這樣的字眼,顯得永遠可疑。
◎ 可能,她會以為,命運交託我祖父,給在那間房裡的她。起先,他教養她,管訓她;最後,他成為她的病人,那惟一一個終生留在她身邊,不離開她的嬰孩。在那間房裡,像安寧病房裡的兩室友,她和他長久相處,和好而平靜地,讓彼此成為各自惟一一次生命的諧擬。
◎ 當他在她身邊躺下,她會感覺多年來積存於心,無以對人說明的憂患,或身體裡剛剛壞死的細胞,已經正一點一點掏空他,於是他輕盈得多麼像是要被身上的薄被包裹,一把提走了似的。
◎ 「你們怎麼把自己擠成這樣了?」當宇宙空前擁擠,我知道,那是時間之中,一個最初與最後的問句。
◎ 沒關係,她想,在床板底下,有一口又一口沉重的甕,那是她為他們保存的食物:酒糟肉,鹹菜,醃漬蘿蔔。很適合他遠行時攜帶,她寡居時獨食,或者,作他們在天荒地老長相廝守時的食糧。
◎ 時間讓在不在一起失去分別,或統攝了兩者:不是伴侶的逝去或走離,而是時間本身,單純地讓每個人終成鰥寡。
別擔心。如果人們再問起,我會說謊,說我還記得那天世界的樣子………
陽光穿透雨後的雲層,由遠至近,斜斜灑落好幾束光。強風起歇,分隔島上的雜草叢,不時翻露出蒼黃的肚腹。行道樹的枝葉飄搖,蟬聲像海潮,有時明亮,有時隱退。
那是六月裡的一個星期四。下午,我跟著放學路隊走出小學校門。我拉著書包的拉桿,像拖著登機箱,刻意慢吞吞磕著人行道的地磚,往路隊後頭蹭。經過幾個十字路口,路隊流散了。我收起拉桿,背上書包,開始狂奔。
那一天,我滿十歲了。
我想去找我母親。生平第一次,我主動去拜訪她。
在這個世界上,我認識的第一個活人,是我的母親。
我認識的第一個死人,也是我的母親。
從我剛學會走路開始,每月的第二和第四個星期日,我母親會從死裡復活,到我祖父家來,把我接出門。
那些日子,我總醒得早。我躺在床上,抱著我母親送我的一輛模型車——我記得是輛黃色的垃圾車——張著眼,看晨光亮起,等待我母親前來,將門鈴揪響。
在我身邊,睡著我父親。他喝醉了。他常常是醉的,但每個星期六晚上,他會醉得特別老實。於是在我母親復活的那些早晨,他總睡得像一把石鑄的弓,在四周被他壓沉、摟緊的空氣裡,獨自靜靜作著夢。
在我父親和我的臥房外,總一同早睡,一同早起的我祖父祖母,如今一同在客廳裡遊走。我祖父在溫吞吞做著長生操。我祖母在掃地,撢灰塵,戴上老花眼鏡記帳,用一個早晨清算一整個星期。
出客廳,橫過走道,在另兩間臥房裡,分別睡著雙胞胎一般的我姑姑和我叔叔。我姑姑戴著髮網、眼罩,鏗鏗鏘鏘磨著牙套。我叔叔將打著石膏的左腿高高架起,以一種真空狀態下才能達成的睡姿,在床上辛勤補眠。
在這間位於城市二樓的房子裡,光線幽暗,一盞燈都未點亮。
因為我的家族,向來是崇尚儉省的。
我的家族,以各種自信且為人稱許的方式,在這座城市裡兀自繁衍多代了。偌久以前,我的一個遠祖——就說是我曾曾祖母吧——死了,她的魂魄飄蕩到城市的光罩下,四望,卻找不到一處裂縫,找不到一個連接冥界的入口。
她無法,只好返回我的家族裡來。
我的家族是如此地愛整潔,因此當我曾曾祖母飄蕩回來時,她會發現她的屍體早已被我們燒除了。她最後所居住的房間,以及她生前在房裡積存的一切,已經被我們謀分殆盡了。她找不到自己的軀殼,甚至找不到一套舊衣服,包裹她的魂魄,讓她偽裝成一個活人,行在我們之中。
我們召開家庭會議,左挪右移,好不容易騰出一彎廢棄的掛勾,讓我曾曾祖母的魂魄,得以像一幅壁畫,鎮日高掛在牆上。
日光曝傷她,夜露敷療她。一隻圖謀不軌的壁虎時時跑來搔聞她。一面不停奔走的大鐘刻刻以聲音卡榫她。我曾曾祖母的魂魄已經不會流淚了,在她那無事可為,無路可去的漫長死期裡,她只是公然對著我們,不停發放一種半似悲鳴,半似淫叫的電波。
我們再次召開家庭會議,商討讓她平靜下來的辦法。
我們是如此一個自信、儉省而整潔的家族,我們決議無聲地、集體消化這個自我的家族逸出的亡靈。我們決定,從今以後,我們這些尚存活著的後輩,每人必須輪流讓出一點時間,讓出身體,借給我的曾曾祖母用,讓她得以將自己化整為零,輾轉流離,與我的家族共長存。
後來,當我的曾祖一輩陸續凋零後,我們也如此一一收容他們。
我們有了一項新的美德:團結。
一定是自那時起,我家族中的每個人,即令在此城中開枝散葉,分房別居後,或多或少都仍保有拼裝車般的神似了。
每逢星期六,當夕陽落下,此城燈火會一一亮起,在四方天際線邊,形成一個粉紅色的——也就是那種曾經困住我曾曾祖母魂魄的——光罩,像是此城將自己隔離起來,不再有人可以離開了。
那時,自我祖父血脈以下的我們一家,會由我祖父領著,一起出門。
我們走下二樓,過馬路,到對面王瘦子餃子館聚餐。我們圍圓桌坐定,將六份菜單全交給我祖父,由他一氣點好大碗麵、大盤餃子、大盆湯與大堆小菜。我們是這般一個自信、儉省、整潔且團結的家族,我們總將麵餃湯菜分著吃,所有人每樣都吃。唏哩呼嚕,匙筷交恍,像在祭饗殘存在我們身體裡,所有祖先的亡靈。
然後我們一起,由我祖父領著,過馬路,爬上二樓,走回家。
在客廳,我們一起看完電視,一起看完我祖父層層鎖好三大道鋼門,然後解散,各自回去各自的房裡。我們肚裡脹氣,一口一口各自吐出菜湯餃麵雜合的氣味,像是那些殘缺的祖先,全都被我們釋出塊魂來了。
在我身邊,我父親從衣櫥底挖出私藏的酒,一口一口對壁獨酌。
橫過走道,在另些臥房裡,我祖父祖母一起爬上床,比賽誰先淺眠開來。
我姑姑上髮網、上眼罩、上牙套,看能不能將青春再封存一日。
我叔叔四肢並舉,像一張翻倒的神桌,由眾靈莊嚴地扶持上床。他記不住自己此刻摔斷的是哪一肢了,因為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為了能出去遊蕩,讓自己像頭旅鼠一樣,從二樓陽台跳離我們家了。
夜深了。我的家族——活的與死的都——各自靜默了。
那就是在我母親復活之前,我的家族在世界裡的樣子。
我們很少想起她。
我們很少特別想起任何並不在場的人...(精采未完)
《西北雨》的字句雨滴
◎「敬啟者:」我們潦草塗寫:「世界太大,我無處可去。」
◎別擔心。如果人們再問起,我會說謊,說我還記得那天世界的樣子。
◎日光曝傷她,夜露敷療她。一隻圖謀不軌的壁虎時時跑來搔聞她。一面不停奔走的大鐘刻刻以聲音卡榫她。我曾曾祖母的魂魄已經不會流淚了,在她那無事可為,無路可去的漫長死期裡,她只是公然對著我們,不停發放一種半似悲鳴,半似淫叫的電波。
◎夜深了。我的家族——活的與死的都——各自靜默了。那就是在我母親復活之前,我的家族在世界裡的樣子。
◎ 我們很少想起她。我們很少...
推薦序
〈代跋〉贖回最初依偎時光───駱以軍 (節錄)
我讀童偉格,視覺上那翻動著空曠的場景如此像年輕時看的塔可夫斯基。但流動的詩意卻讓我想到以色列小說家奧茲,或較好時的石黑一雄。
等待,一個被遺棄的孩子。「時間本身,單純地讓每個人終成鰥寡。」一種時間的洞悉同時放棄。一種靜默的瘋狂,一種焦灼、緩阻,目視著學習老人們(後來你知道那其實是死人亡靈)如何無聲在這殘酷的荒原和時間中,慢速地活著,不,展演他們儀式般慎重以對,像某些要素被吃掉被隱蔽的記憶,「最好的時光」(但難以言喻的古怪)。
小說是這樣靜謐的獨自時光(也不是獨白或獨語),而是獨自感受著星光、流風、時間、大海、暴雨臨襲前的風雲變化,無害但存在於老屋或這座島各處的鬼魂。一個完滿的宇宙。
空間上它是一座島(或有兩個不同名字:犬山/光武島)。這個島,也許譬似艾可的《昨日之島》,似乎泅泳過去便穿過換日線到被時間沒收的另一端;但卻又歷歷如照明燈下近在眼前栩栩如生的遊樂場。「我好像必須花上淺薄生命裡的數十個年頭,才敢向自己確認,也許,它將永遠如此靜靜的瘋癲,像宇宙中最稱職的療養院。」這個霧中小島有神話時期的父親,有史前時代的軍隊,有王爺府,有火車、鐵路,有校園、村落、家庭、鄰里親人……在這些地貌場所上活動並進行著什麼的人際關係。小說的大半本以上這個小說像在翻印著一具你找不到邏輯的視窗,一種村上春樹的末日之街,石黑一雄《別讓我走》那提供器官之複製人的寄宿學校,或瑪格麗特‧愛特伍的《末世男女》、韋勒貝克的《一座島嶼的可能性》……古怪又詩意的「災難」的「空望」;恰像是童偉格自《無傷時代》即發展出來的時光劇場,「將來」除了作為這整個小說接近結尾部位的一個時間邏輯的給予,讓它們進入核爆過後的世界。計時失去了任何藉以形成描述人類存在之意義,與回憶相對應的是一個被永恆取消掉了的現在,那是一個死亡的時間,「已經」終結了,但無法在目蓮救母式的巨大悲願重建這一切枯荒無望之曠野的同時,「解決」那悖論的仍在前進的物理時間。
那讓人想起馬丁‧艾米斯的《時間箭》。一部小說如錄影帶倒帶,時間是顛倒進行的,我們眼中所見,竟不止是動作的倒轉:抓姦的丈夫變成把妻子送給姘頭的皮條客,劊子手贈予死屍完整的身體和生命,噁心的糞便從馬桶的水喉上升吸入人的肛門,之後從他口中吐出豪華豐盛的美筵……「當生命倒著走時,一切變得美好了」。在童偉格的這個「將來」的世界發生著什麼事呢?一種保護著「無傷時代」的,以超荷於「小說所能贈與、贖償真實之空無」的願力;那是我所能想像小說家用不可能之死物與屍骸,用一「借來的時間」讓它們活在宛然畫面裡(一座被大海包圍的島)。
所以這個只要用願力泅泳過換日線的「昨日之島」,一切都變換成白銀熠熠的「將來」,在「我想起來了」的魔術啟動之前,它們恆只是漂浮靜止於巨大標本皿內的死物(殘缺的曠野),一種內向封印於族類的環節們失落的「故事」。
而這個在死者、祖先、昨日和將來間,傳遞故事(或夢境)的「我」,是一個退化症的畸人(譬如《鐵皮鼓》的侏儒奧斯卡,《最後一個摩爾人》裡的早衰症少年)。歷史在這個島因某種畫框外的重擊而擱淺了,所有人都停止在那故障的時刻裡,「一個人出生的地方,終於成了他們所能抵達的,最遙遠的地方。」停格,曝光,永遠重覆。「我」構造著父祖們的感受,凝視、獨白、頓悟。由這個退化症的「我」,「無傷時代」的「我」,慢速,默片、黑白膠卷地投影那個父親孤自面對一島之人的屈辱、仇恨和憐憫。這樣篩沙也似流光從眼前傾落,一種偏執的觀照,想看清楚無辜的每一個在場者是在哪個關鍵遭受侮辱和損害。其實其證物泯滅之哀慟一如舞鶴之〈拾骨〉。只是童的「祖先遊戲」之抒情核心更在「寬諒」。寬諒什麼?「我」的罪如迷霧包裹,層層遮蔽。(他的祖先們並無罪啊,有的只是被剝奪、被侵侮、被壓碎了)。因為「我」無法修補父祖們的壞毀?「我」故障了,這個僅能用如此艱難晦澀故事重建殘酷時光劇場之「我」讓想像中的父祖失望了?「當簡潔與溫暖,終於也像餘燼那樣將要消亡,對他們的每次猜想,於我就像傾巢的話語,去抵禦那個終將沉默的自己。」
所以這是一個「自己」之書。所有死去亡靈的追憶、懷念、遺憾,全部進駐這個唯一活人(甚至他發現自己也早已死去)的意識。「我」負載著這所有沉默無告的祖先們那麼巨大無垠的苦難,「自己」是遺忘的荒原最後一隻稻草人,最後一根鹽柱,但我難改自己血液基因裡那善於苦笑、沉默、原諒,和畏敬海天的天性,「我已經無話可說了」。「我」,假定是複製自他人生命的膺品;但同時對抗這種複製,形成了楊照所說的「廢人存有論」:不給人帶來困擾,不與這世界發生過多不可測的連繫。
「我」養著一隻「穿透了老王的心」的那隻小象;「我」在父親面前和看不見的貓玩把戲,這樣馬歇‧馬叟式的和不存在,已離去的失落之物(親愛者)玩「他們仍在場」的默劇,「我」像捧著將要迸散碎落的水,那樣小心翼翼,那樣預示著「將要」,必然的失手。那個慢速連笑話都失去了該有的痙攣,「沒關係,笑話會等人。」或「好好想,你時間多。」「他」(在後來的章節證明是「我」的祖父)在「我」的夢裡,時光運鏡不斷往前推:包括「他」總是被陌生人騙走的母親;「他」在軍中承受那一次靜默荒謬的暴力,薛西弗斯式的浪費;「他」的父親為了兒子的命運去找神乩打架,想收回海王之神諭,最後卻變成那麼悲哀、孤獨,那麼自由對羞辱的反轉冥想之死前時刻。
當「自己的故事」退無可退成為「箱裡的造景」──「『他的』山村如何被封固在一個更為繁複的人造童年裡,和時間兩相遺忘,在地理中消失。他帶動一整幢病院,發現世界並沒有瘋」,只是變成一死者回返的霧中風景。「我全部想起來了。」從無言、失語而至這整個小說最後滔滔不絕的描述,「我」成為那個之前因舌頭賈禍的海王,喚起所有人的記憶,「我深感抱歉」。「我」睡著了,在夢中造鎮,又用小圓鍬鑿毀整個島活人與鬼魂的阻礙;「我」,一種贖回的意志;「我深感抱歉」,為著同時祭起這驚擾亡魂而融化已凍結的時光,讓不知自己已死的親愛之人們重演活著的時光。
但那正是「我」和所謂界線外粗暴、快速、無感性的正常世界對決的「平等的話語幻術」。倒帶、透明,揹著快樂無害的他們在這片夢中荒原跑,從葬禮出逃,拉出這樣一幅浩瀚如星河,讓我們喟歎、悲不能抑、靈魂被塞滿巨大風景的「贖回最初依偎時光」的夢的卷軸。
〈代跋〉贖回最初依偎時光───駱以軍 (節錄)
我讀童偉格,視覺上那翻動著空曠的場景如此像年輕時看的塔可夫斯基。但流動的詩意卻讓我想到以色列小說家奧茲,或較好時的石黑一雄。
等待,一個被遺棄的孩子。「時間本身,單純地讓每個人終成鰥寡。」一種時間的洞悉同時放棄。一種靜默的瘋狂,一種焦灼、緩阻,目視著學習老人們(後來你知道那其實是死人亡靈)如何無聲在這殘酷的荒原和時間中,慢速地活著,不,展演他們儀式般慎重以對,像某些要素被吃掉被隱蔽的記憶,「最好的時光」(但難以言喻的古怪)。
小說是這樣靜謐的獨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