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在無根之處扎根與茁莊 何致和
《陌生的土地》是鍾芭.拉希莉十年來的第三本書,這樣的創作速度讓人覺得有些意外。二○○○年三十二歲的她以處女作《醫生的翻譯員》獲普立茲小說獎,成為史上第七個以短篇小說集獲得此項殊榮的作家,按理她有本錢像許多作家一樣,以一年一本或兩年一本的速度寫書,但她卻隔了四年才出版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同名之人》。而這次她讓我們等得更久,直到去年春天才讓這部作品與讀者見面。
這樣的緩慢,若非拉希莉本人對創作不具野心,那麼就是建築在無比的自信之上。她沒有以繁密的出版頻率,讓自己的名字經常出現在新書榜上好讓知名度保鮮,而是以安靜到幾乎沉潛的態度,一筆一筆精心刻畫下她想要書寫的人與事,一點也不在乎自己是否會因太寬闊的時間間隔而被讀者遺忘。
她應當是有這樣的自信的。只要看過《醫生的翻譯員》的人,有誰能忘得了她的名字呢?當我拿到《陌生的土地》書稿,看到鍾芭.拉希莉這個名字時,我竟然被嚇了一跳││感覺昨天才讀過她的普立茲獎作品,怎麼一下子就過了十年?這種熟悉的感覺,或許可以說明拉希莉作品的強度具有跨越時間的能力,但我還是覺得奇怪,感覺她的作品必然具有某種歷久不衰的特質,值得加以分析與釐清。
孟加拉裔的拉希莉是第二代美國移民,作品旗幟鮮明地屬於亞裔美國文學的一支。她筆下的主角大都是孟加拉與印度移民,故事多半描寫這些人在新世界的掙扎沉浮,她把舞台搭建成美國大城市的面貌,但背景的布幕則朦朦朧朧描繪著孟加拉和印度的風景。雖說這些人物和場景都離我們相當遙遠,不過我們對這樣的題材其實並不陌生,因為有許多同屬亞裔美國文學旗下的華裔小說家,如湯亭亭、譚恩美乃至於近期的哈金,都曾以不同演員在換過布幕的同一個舞台上為我們做過精采的演出。
不過,同類型作品的閱讀經驗,並不足以解釋拉希莉的作品讓我們感到熟悉的原因。幸好如此,對於那些沒看過《女戰士》、《喜福會》或《自由生活》的讀者,並不會因為不具備這樣的閱讀經驗而無法進入拉希莉的作品。也就是說,她的文筆已跨越了種族與地域的樊籬,讓世界各國非屬於那個背景的讀者都不覺得陌生,都可以被她的故事打動。
《陌生的土地》正是這樣的一部作品。主題環繞愛情、親情與友情的五個短篇和一個三部曲式的中篇小說,鍾芭.拉希莉寫來讓我們幾乎感覺不到距離,很容易就融入故事情境中而難以自已。家庭的解構與重組,可說是這本短篇小說集裡的一個共同點,也是拉希莉經常寫進小說中的事件。當然,這也是人生的共同點,或許拉希莉只是忠實地記錄,但她所處的這個讓她從小便耿耿於懷的外來者位置,竟成為她寫作上的一大利基。離散的族群,分散與重組中的家庭,兩者相乘交互作用,竟讓這些極尋常、極個人的家庭悲歡離合,輻射出強大的動人力量。
比起《醫生的翻譯員》,鍾芭.拉希莉在《陌生的土地》中的筆法更加細膩深刻,更懂得捕捉一些看似芝麻蒜皮的小事,或用來替代情緒轉折,或用來反映人生中的某個關鍵時刻。這樣的變化當然與拉希莉個人的人生經驗息息相關。在榮獲普立茲獎後的這十年裡,她結了婚,生了兩個小孩,和所有與她同時代的人一樣,慢慢從青年走向中年,並開始真正的深刻感受到「家庭們」(自己成長的家庭、和伴侶共組的家庭、伴侶成長的家庭,以及朋友的家庭)的影響力。正如她寫在〈只是好意〉的最後一句話,她一定感覺到這些家庭「既像其他家庭一樣稀疏平常,卻也同樣令人心驚。」因此,在她筆下,無論是〈陌生的土地〉中的父女、〈權宜之選〉裡的夫妻、〈只是好意〉的姊弟,甚至是〈別管閒事〉中同一個屋簷下的男女室友,都存在著一種緊繃的關係。這種關係往往盤根錯節,卻毫無出口或解套方法,你只能選擇接受、視而不見或故意遺忘。
正是這樣的緊繃關係,才讓《陌生的土地》這本小說集的每個故事都充滿了張力。不過,她的小說沒有華麗的開場,沒有過度喧譁的情節,就像一個在生人面前比較慢熟的孩子,你得花點時間才能看見它的笑容。鍾芭.拉希莉不是那種古靈精怪或講究技法的作家,儘管她以三種敘事觀點共構成〈海瑪與卡西克〉這部中篇小說,但她畢竟屬於那種比較老實的書寫者,長處在於入微的觀察力與細節的掌握。尤其是在人物情緒的處理上,方年過四十的她,火候不禁讓人聯想起加拿大的耆老作家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和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而這也使得她的作品具有耐讀的特性與必須重讀的價值。
不過,還是有人批評鍾芭.拉希莉的主題太重複,筆下的人物總是孟加拉移民,故事場景老環繞著波士頓和紐約等美國東北方大城。關於這點,我倒認為無可厚非。作家必須有根,必須與他所生長的土地緊密連結,這當然是合理的看法。但對於眾多像拉希莉這樣的亞裔美國小說家來說,他們的先輩如浮萍飄移,儘管他們這一代說話已沒有口音,已可以寫出道地的英文,可他們心中仍有一塊想像中的故土;儘管他們與美國這塊土地的關係已密不可分,卻仍免不了感覺自己是活在一個無根的族群裡。然而,這樣的無根狀態之於鍾芭.拉希莉,恰似那郵票般大的密西西比州牛津小城之於福克納,她書寫這群無根之人,等於是在失根之地扎根。福克納自認窮極一生也無法寫盡他的故土,這句話也可以用在拉希莉身上,甚至可說,繼續這樣的書寫,是鍾芭.拉希莉絕對的使命與唯一的出路。
.本文作者何致和先生,文化大學英文系畢業,國立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碩士,現於輔仁大學比較研究所攻讀博士。曾任出版社編輯。著有小說集《失去夜的那一夜》;長篇小說《白色城市的憂鬱》、《外島書》;譯有《人骨拼圖》、《巴別塔之犬》、《時間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