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
一寫,就渾然忘我
曾經,寫作是我的核心,當作家是我的夢想。這世上如有一件能讓我廢寢忘食之事,那便是寫作。然而,我卻走上了一段一直與文字有關卻又離文字越來越遠的路途──學生時期得文學獎、零星作品刊在報紙副刊、拿了個創意寫作的學位、進入出版業當編輯,也翻譯了一些書籍,但始終沒有成為作家,對文字工作的怨念還越來越深。
還記得,得文學獎時,一位學弟看到消息,對我說:「妳那麼無聊喔?」那是熱愛文字的我第一次意識到,在旁人眼裡,寫作是無聊的事,寫作的人是無聊的人;寫作還寫到得獎,那真是無聊界的冠軍。
文學獎軼事還有一樁。當時的男友與我相隔兩地,投稿參加文學獎這件事,我是直到得獎之後才告訴他。那位有眼無珠的男友一聽便鐵口直斷說:「沒得獎。」我則一派淡定地告知他:「我得的是首獎。」他的反應是一聲摻雜著驚訝與不屑的:「蛤?!」
念創作所時,則曾有位非常失禮的同學對我說:「除非妳很有名,不然妳寫的這些東西,不會有人要看的。」
到了進出版社擔任編輯之後,我開始跳脫出單純文字的世界,打開了看見市場的眼界。基於工作所需,也自然而然更加多面向地看見一本書除了文字以外的全貌。但久而久之,在種種無法對外人道的職場辛酸磨蝕之下,我越來越把那些看也看不完的文字視為負荷沉重的工作量。漸漸地,情況演變成上班時咬牙切齒地忍耐,下班後則不想再閱讀任何文字。
這時候,我又碰到一個失禮的外行人,他問我:「你們這些當編輯的人為什麼要當編輯?是因為當不成作家嗎?你們的總編很有名嗎?在社會上有地位嗎?」還記得,我曾經在雜誌上讀到一篇女星賴雅妍的專訪,文中說她在女二號的迷宮裡卡關數年沒能當上女主角。讀著那篇專訪,我心想:人家好歹是個女二號,編輯在文字產業中扮演的角色又算什麼呢?
如此這般,從學校到職場一路走來,文字之路上其實充滿龐雜的負面訊息、對自己的懷疑與否定、必須壓抑下來的抗拒感,乃至於不知能如何取得平靜、找回熱忱的失衡心理。這種狀態年復一年地因循苟且下去──直至我翻譯到這本書。
翻譯的過程中,這本書的理念不斷衝擊著我。在出版社工作,我們的思維是市場導向的。我們揣摩著讀者要什麼、市場缺什麼、外界的潮流是什麼。此書的思維卻恰恰相反,在作者茱莉亞‧卡麥隆眼裡,從市場出發不但是本末倒置的,而且可能造成你永遠寫不出一件作品的第一個字。卡麥隆主張從自己出發,她在書中逐步破除讓人遲遲不下筆的種種迷思,到了全書的最後一篇,她義憤填膺地提出「寫作的權利」,主張推翻「作家」這個字眼,推翻「專業作家v.s.業餘愛好者」的等級之分,甚或階級觀念。換言之,她要講的其實是,就算「成為作家」、「寫出暢銷書」、「寫出經典」這些前提都不成立,你還是大可以熱愛文字。
除了迷思的破除與觀念的建立,卡麥隆也提出了一套訓練寫作的具體方法,其中之一是她在在推崇、極力推廣的「晨間隨筆」──每天早晨寫三頁隨筆,看到什麼寫什麼,想到什麼寫什麼,沒有所謂的「寫不好」,也絲毫不要去顧慮這些隨筆最後能不能發展成像樣的作品。我體認到,這個被卡麥隆稱之為「晨間隨筆」的寫作訓練,是要訓練你義無反顧地拿起筆來寫下去。
我還體認到,這個「寫作的權利」,其實可以擴大為「實現夢想的權利」──是不是必須把接下來的每一步都構思好,是不是必須要有「功成名就」這個前提,才能開始實現夢想?是不是一定要成為一個什麼「家」,才能去做你熱愛的事情?
譯完這本書,我看待寫作或文字的心態,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曾經,寫作是我的核心。之所以活得再不快樂都沒有瘋也沒有去死,正因我有這個核心。是後來,外界的雜音使我自己不斷地否定掉這個核心。但如果我是那麼熱愛寫作,如果我一寫就渾然忘我,為什麼要管他人怎麼看?為什麼要管能不能寫出個所以然來?那每一個「一寫就渾然忘我」的當下,不就是熱情之所在?不就是活在夢想中、活出夢想來嗎?
譯完這本書,我看待懷抱「出書夢」而耕耘不輟的人,也有了不一樣的眼光。以往,我從市場的角度無情且不耐地審視他們的作品「賣點」何在。現在,我看見他們的認真與執著,我看見他們朝夢想飛蛾撲火的衝勁,我對他們「不成功也絕對無法放棄」的精神肅然起敬。
無論終點是什麼、下一站是哪裡,在這條漫長、曲折而迷離的文字之路上,就我的心態而言,此書是一個轉捩點。它整治了我的病根,讓我意識到種種迫使我離自己越來越遠的因素,也讓我在面對既有的文字工作時有了煥然一新的心情,最重要的是──它賦予我義無反顧投入熱愛之事的權利。
賴許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