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皇太極
失敗的努爾哈赤悲憤了幾個月後,終於笑了─含笑九泉。
老頭笑著走了,有些人就笑不出來了─比如他的幾個兒子。
當時,具備繼承資格的人,有八個。
這八個人分別是四大貝勒: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
四小貝勒:阿濟格、多爾袞、濟爾哈朗、多鐸。
位置只有一個。
拜許多「秘史」類電視劇所賜,這個連史學研究者都未必重視的問題,竟然婦孺皆知,且說法眾多,什麼努爾哈赤討厭皇太極,喜歡多爾袞,皇太極使壞,幹掉了多爾袞他媽,搶了多爾袞的汗位等等等等。
以上講法,在菜市場等地遇熟人時隨便說說,是可以的,正式場合,就別扯了。
事實上,打努爾哈赤含笑那天起,汗位就已注定,它只屬於一個人─皇太極。
因為除這位仁兄外,別人都有問題。
努爾哈赤確實很喜歡多爾袞,可是問題在於,多爾袞同志當時還是小屁孩,女真人比較實在,誰更能打、更能搶,誰就是老大,要搞任人唯親,廣大後金人民是不答應的。
四小貝勒裡的其他三人,那更別提了,年齡小不說,老頭還不待見,以上四人可以全部淘汰。
而四大貝勒裡,阿敏是努爾哈赤的侄子,沒資格,排除;莽古爾泰比較蠢,性情暴躁,排除;能排上號的,只有代善和皇太極。
但是代善也有問題─生活作風,這個問題還相當麻煩,因為據說和他傳緋聞的,是努爾哈赤的后妃。
代善是聰明人,有這個前科,汗位是不敢指望了,他相當寬容地表示,自己就不爭這個位置了,讓皇太極幹吧。
於是,在眾人的一致推舉下,天啟六年(一六二六)九月初一,皇太極登基。
在後金諸人中,論軍事天賦,能與袁崇煥相比的,只有三個人:努爾哈赤、代善、皇太極(多爾袞比較小,不算)。
但要論政治水準,能擺上臺面的,只有皇太極。
因為一個月後,他做了一件努爾哈赤絕不可能做到的事。
天啟六年(一六二六)十月,袁崇煥代表團來到了後金首都瀋陽,他們此來的目的是弔喪,同時祝賀皇太極上任。
在很多書籍裡,寧遠戰役後的袁崇煥是很悲慘的,戰績無人認可,也沒有封賞,所有的功勞都被魏忠賢搶走,孤苦伶仃,不勝淒涼。
可以肯定的是,這些說法是未經史籍確認,也未經大腦思考的,因為就在寧遠勝利後的幾天,袁崇煥就得到了皇帝的表揚,兵部尚書王永光雖然跟袁崇煥不大對勁,也大發感慨:
「八年來賊始一挫,乃知中國有人矣!」
總之,捷報傳來,全國歡騰,唯一不歡騰的人,就是高第。
這位兄弟實在太不爭氣,所以連閹黨都不保他,被乾淨俐落地革職趕回了家。
除口頭表揚外,明朝也相當實在,正月底打勝,二月初就提拔了袁崇煥,先是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一個月後又加遼東巡撫,然後是兵部右侍郎,兩個月內就到了副部級。
部下們也沒有白幹,滿桂、趙率教、左輔、朱梅、祖大壽都升了官,連他的孫承宗老師也論功行賞了。
當然,領導的功勞是少不了的,比如魏忠賢公公,顧秉謙大人等等,雖說沒去打仗,但整日忙著陰人,也是很辛苦的。
無論如何,袁崇煥出頭了,雖說他是孫承宗的學生,東林黨的成員,但邊界得有人守吧,所以閹黨不難為他,反正好人壞人都不管他,任他在那鬧騰。
幾個月後,得知努爾哈赤的死訊後,他派出了代表團。
這就鬧騰大了。
在明朝看來,後金就是以努爾哈赤為首的強盜團夥,壓根不是政權,堂堂天朝怎麼能和強盜團夥談判呢?
所以多年以來,都是只打不談。
但問題是,打來打去都沒個結果,正好這次把團夥頭目憋屈死了,趁機去談談,也沒壞處。
當然,作為一名文官出身的將領,袁崇煥還有點政治頭腦,談判之前,先請示了皇帝,才敢開路。
憋死(打傷致死)了人家老爹,還派人來弔喪,是很不地道的,如此行徑,是讓人難以忍受的。
然而皇太極忍了。
他不但忍了,還作出了出人意料的回應。
他用最高標準接待了袁崇煥的使者,好吃好喝招待,還搞了個閱兵式,讓他們玩了一個多月,走的時候還送了幾匹馬、幾十隻羊,並熱情地向自己殺父仇人的使者微笑揮手告別。
這意味著,一個比努爾哈赤更為可怕的敵人出現了。
懂得暴力的人,是強壯的,懂得克制暴力的人,才是強大的。
在下次戰爭到來之前,必須和平,這就是皇太極的真實想法。
袁崇煥也並非善類,對於這次談判,他在給皇帝的報告中,做出了充分的解釋:
「奴死之耗,與奴子情形,我已備得,尚復何求?」
這句話的意思是,努爾哈赤的死訊,他兒子的情況,我都知道了,還有什麼要求呢?
談來談去,就談出了這麼個玩意。
談判還是繼續,到第二年(天啟七年)正月,皇太極又派人來了。
可這人明顯不上道,談判書上還附了一篇文章─當年他爹寫的七大恨。
但你要說皇太極有多恨,似乎也說不上,因為,就在七大恨後面,他還列上了談判的條件,比如金銀財寶,比如土地等等。
也就是想多要點東西嘛,辛苦。
袁崇煥是很幽默的,他在回信中,很有耐心地逐條批駁了努爾哈赤的著作,同時表示,拒絕你的一切要求。這意思是,雖然你爸憋屈死了,我表示同情,但談歸談,死人我也不買賬。
過了一個月,皇太極又來信了,這哥們兒明顯是玩上癮了,他竟把袁崇煥批駁七大恨的理由,又逐條批駁了一次。當然正事他也沒忘了談,這次他的胃口小了點,要的東西也減了半。
文字遊戲玩玩是可以的,但具體工作還要做,在這一點上,皇太極同志的表現相當不錯,就在給袁崇煥送信的同時,他發動了新的進攻,目標是朝鮮。
天啟七年(一六二七)正月初八,阿敏出兵朝鮮。朝軍的表現相當穩定,依然是一如以往地不經打,一個月後平壤就失陷了。再過一個月,朝鮮國王就簽了結盟書,表示願意服從後金。
朝鮮失陷,明朝是不高興的,但不高興也沒辦法,今天不同往日了,家裡比較困難,實在沒法拉兄弟一把。失陷,就失陷了吧。
一邊談判,一邊幹這種事,實在太過分了,所以在來往的文書中,袁崇煥憤怒地譴責了對方的行徑,痛斥皇太極沒有談判的誠意。
話這麼說,袁崇煥也沒閒著,他也很忙,忙著砌磚頭。
自打寧遠之戰結束後,他就開始修牆了,打壞的重砌,沒壞的加固,他還把幾萬民工直接拉到錦州,搶工期抓進度,短短幾個月,錦州再度成為堅城。
此外,他還重新佔領了之前放棄的大凌河、前屯、中後所、中右所,修築堡壘,全面恢復關寧防線。
光修牆是不夠的,為把皇太極徹底噁心死,他大量召集農民,只要來人就分地,一文錢都不要,白送,開始大規模屯田,積累軍糧。
一邊談判,一邊幹這種事,實在太過分了,所以在來往的文書中,皇太極憤怒地譴責了對方的行徑,痛斥袁崇煥沒有談判的誠意。
到了天啟七年(一六二七)五月,老頭子的身後事辦完了,朝鮮打下來了,錦州修起來了,防線都恢復了,屯田差不多了,雙方都滿意了。
打吧。
天啟七年(一六二七)五月六日,皇太極率六萬大軍,自瀋陽出發,進攻錦州,「寧錦大戰」就此揭開序幕。
此時出戰,並非皇太極的本意,老頭子才掛了幾個月,遺產剛剛分割完,追悼會剛剛搞完,朝鮮又剛剛打了仗,實在不是進攻的好時候,但沒辦法,不打不行─家裡鬧災荒了。
天啟七年,遼東受了天災,袁崇煥和皇太極都遭了災,糧食緊缺。
為解決糧食問題,袁崇煥決定,去關內調糧,補充軍需。
為解決糧食問題,皇太極決定,去關內搶糧,補充軍需。
沒辦法,吃不上飯啊,又沒處調糧食,眼看著要鬧事,與其鬧騰我不如鬧騰你們,索性就帶他們去搶吧。
對於皇太極的這個打算,袁崇煥是有思想準備的,所以他擦亮了大炮,備齊了炮彈,靜靜等待著後金搶糧隊到來。
寧遠之戰後,袁崇煥順風順水,官也升了,權也大了,聲勢如日中天,威信很高,屬下十分服氣。
不服氣的人也是有的,比如滿桂。
其實滿桂和袁崇煥的關係是不錯的,他之所以不服氣,是因為另一個人─趙率教。
在寧遠之戰時,趙率教駐守前屯,打得最激烈的時候,滿桂感覺要撐不住了,就派人給趙率教傳令,讓他趕緊派人增援。
可趙率教不去。
因為你吃不消,我也吃不消,一共這麼多人,你的兵比我還多,誰增援誰?
所以不去。
當時情況危急,滿桂倒也沒有計較,仗打完了,想起這茬了,回頭要跟趙率教算賬。
於是袁崇煥出場了,現在他是遼東巡撫,遇到這種事情,自然是要和稀泥的。
可他沒有想到,這把稀泥非但沒有和成,還把自己給和進去了。
因為滿桂根本不買賬,非但不肯了事,還把袁崇煥拉下了水,說他拉偏架。
原因在於,寧遠之戰前,滿桂是寧遠總兵,袁崇煥是寧前道。滿桂的級別比袁崇煥高,但根據以文制武慣例,袁崇煥的地位要略高於滿桂。
戰後,滿桂升到了右都督,袁崇煥升到兵部侍郎兼遼東巡撫,按級別,袁崇煥依然不如滿桂,但論地位,他依然比滿桂高。
這就相當麻煩了,要知道,滿桂光打仗就打了二三十年,他砍人頭攢錢(一個五十兩)的時候,袁舉人還在考進士,且他級別一直比袁崇煥高,現在又是一品武官。你個三品文官,我服從管理就不錯了,瞎攪和什麼?
外加他又是蒙古人,為人比較直爽,毫不虛偽,說打,操傢伙就上,至於袁崇煥,他本人曾自我介紹過:「你道本部院是個書生,本部院卻是個將首!」
於是來來往往,火花四射,袁崇煥隨即表示,滿桂才堪大用,希望朝廷加以重用(隨你怎麼用,不要在這兒用)。
滿桂氣得不行,又幹不過袁崇煥(巡撫有實權),就告到了袁崇煥的上司,新任遼東督師王之臣那裡。
王之臣也是文官,所以也和稀泥,表示滿桂也是個人才,你們都消停吧,都在關外為國效力。
按說和稀泥也就行了,但王督師似乎不甘寂寞,順道還訓袁崇煥幾句,於是袁大人也火了,當即上書表示自己很累,要退休(乞休)。
王督師頓時火冒三丈,也上了奏疏,說自己要引退(引避)。
問題鬧大了,朝廷親自出馬,使出了殺手鐧─還是和稀泥。
但朝廷畢竟是朝廷,這把稀泥的品質十分之高。
先是下了封文書,給兩人上了堂歷史課,說此前經撫不和(指熊廷弼和王化貞),丟掉很多地方,你們要吸取教訓,不要再鬧了。
然後表示,你們兩個都是人才,都不要走,但為防你們兩個在一起會互相死磕,特劃定範圍,王之臣管關內,袁崇煥管關外,有功一起賞,有黑鍋也一起背,舒坦了吧!
命令下來後,袁崇煥和王之臣都相當識趣,當即做出反應,表示願意留任,並且同意滿桂留任,繼續共同工作。
不久之後,袁崇煥任命滿桂鎮守山海關,風波就此平息─至少他自己這樣認為。
然而這件小事,最終也影響了他的命運。
但不管有什麼後遺症,至少在當時,形勢是很好的,一片大好。
滿桂守山海關,袁崇煥守寧遠、錦州,所有的堡壘都已修復完畢,所有的城牆都已加固,彈藥充足,糧草齊備,剩下的只有一件事─張開懷抱等你。
五月十一日,皇太極一頭扎進了懷抱。
他的六萬大軍分為三路,中路由他親率,左路指揮莽古爾泰,右路指揮代善、阿敏,於同日在錦州城下會師,完成合圍。
消息傳到寧遠城的時候,袁崇煥慌張了。他雖然做好了準備,預料到了進攻,卻沒有料到,會來得這麼快。
趙率教的策略
錦州城的守將是趙率教。
袁崇煥尚且沒有準備,趙率教就不用說了,看城下黑鴉鴉一片,實在有點心虛,思考片刻後,他鎮定下來,派兩個人爬出城牆(不能開門),去找皇太極談判。
這兩個人的到來把皇太極徹底搞迷糊了,老子兵都到城下了,你要麼就打,要麼投降,談什麼判?
但願意談判,也不是壞事,他隨即寫了封回信,希望趙率教早日出城投降,奔向光明。
使者拿著書信回去了,皇太極就此開始了等待,下午沒信,晚上沒信,到了第二天,還是沒信。
於是他向城頭瞭望,看到明軍在搶修防禦工事。
這場戰役中,趙率教是比較無辜的,其實他壓根就不是錦州守將,只不過是恰好待在那裡,等守將到任,就該走人了,沒想到皇太極來得太突然,沒來得及走,被圍在錦州了。四下一打量,官最大的也就是自己了,無可奈何,錦州守將趙率教就此出場。
但細一分析,問題來了,遼東兵力總共有十多萬,山海關有五萬人,寧遠有四萬人,錦州只有一兩萬,兵力不足且不說,連出門求援的人都還沒到寧遠,怎麼能開打呢?
所以他決定,派人出城談判,跟皇太極玩太極。
皇太極果然名不符實,對太極一竅不通,白等了一天,到五月十三日,想明白了,攻城。
六萬後金軍集結完畢,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軍旗招展,人山人海,等待著皇太極的指令。
皇太極沉默片刻,終於下達了指令:停止進攻。
皇太極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漢,好漢是不吃眼前虧的。
面對著城頭黑洞洞的大炮,他決定,暫不進攻─談判。
他主動派出使者,要求城內守軍投降,第一次沒人理他,第二次也沒人理,到第三批使者的時候,趙率教估計是煩得不行,就站到城頭,對準下面一聲大吼:
「要打就打,光說不頂用(可攻不可說也)!」
皇太極知道,忽悠是不行了,只能硬拼,後金軍隨即蜂擁而上,攻擊城池。
但寧遠戰役的後遺症實在太過嚴重,後金軍看見大炮就眼暈,沒敢玩命,衝了幾次就退了,任上級罵遍三代親屬,就是不動。
皇太極急了,於是他坐了下來,寫了一封勸降信,派人送到城門口,被射死了,又寫一封,再讓人去送,沒人送。
無奈之下,他派人把這封勸降信射進了城裡,毫無回音。
傻子都明白,你壓根就攻不下來,你攻不下來,我幹嗎投降?
但皇太極似乎不明白這個道理,第二天,他又派了幾批使者到錦州城談判,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有了回應,守軍說,你要談判,使者是不算數的,必須派使臣來,才算正規。
皇太極欣喜若狂,連忙選了兩個人,準備進城談判。
可是這兩位仁兄走到門口,原本說好開門的,偏偏不開,向上喊話,又沒人答應,總而言之無人理會,只好打轉回家。
皇太極很憤怒,因為他被人涮了,但問題是,涮了他,他也沒辦法。
皇太極度過了失望的一天,而即將到來的第二天,卻會讓他絕望。
清晨,正當皇太極準備動員軍隊攻城的時候,城內的使者來了,不但來了,還解釋了昨天沒開門的原因:不是我們不熱情,實在天色太晚,不方便開門,您多見諒,今天白天再派人來,我們一定接待。
皇太極很高興,又派出了使臣,可是到了城下,明軍依然不給開門。
這批使臣還比較負責,賴在城下就不走了,於是過了一會,趙率教又出來喊了一嗓子:
「你們退兵吧,我大明給賞錢(自有賞賚)!」
就在皇太極被弄得幾乎精神失常,氣急敗壞的時候,城內突然又派出了使者,表示談可以,但不能到城裡,願意到皇太極的大營去談判。
差點被整瘋的皇太極接待了使者,並且寫下了一封十分有趣的書信。
這封書信並不是勸降信,而是挑戰信,他在信中表示,你們龜縮在城裡,不是好漢,有種就出來打,你們出一千人,我這裡只出十個人,誰打贏了,誰就算勝。你要是敢,咱們就打,要是不敢,就獻出城內的所有財物,我就退兵。
所謂一千人打不過十個人,比如一千個手無寸鐵的傻子打不過十個拿機槍的特種兵,一千個平民打不過十個超人,都是很可能的。
在這點上,皇太極體現出女真人的狡猾,聯繫到他爹喜歡玩陰的,這個提議的真正目的,不過是引明軍出戰。
但書信送入城後,卻遲遲沒有反應,連平時出來吼一嗓子的趙率教也沒有蹤影,無人搭理。
究其原因,還是招數太低級,這種擺明從《三國演義》上抄來的所謂「激將法」(《三國演義》是後金將領的標準兵書,人手一本),只有在《三國演義》上才能用。
皇太極崩潰了,要麼就打,要麼就談,要談又不給開門,送信你又不回,你他娘到底想怎麼樣?
其實趙率教是有苦衷的,他本不想耍皇太極玩,可是無奈,誰讓你來這麼早,搞得老子也走不掉,投降又說不過去,只好等援兵了,可是空等實在不太像話,閒來無事談談判,當作消遣,僅此而已。
五月十六日,消遣結束,因為就在這一天,援兵到達錦州。
得到錦州被圍的消息後,袁崇煥十分焦急,他隨即調派兵力,由滿桂率領,前往錦州會戰。援軍的數量很少,只有一萬人。
六年前,在遼陽戰役中,守將袁應泰以五萬明軍,列隊城外,與數量少於自己的後金軍決戰,結果一塌糊塗,連自己都搭了進去。
六年後,滿桂帶一萬人,去錦州打六萬後金軍。
他毫無畏懼,因為他所率領的,是遼東最為精銳的部隊─關寧鐵騎。
經過幾年不懈的努力,這支由遼人為主的騎兵訓練有素,並配備精良的多管火器,作戰極為勇猛,具有極強的衝擊力,成為明末最強悍的武裝力量。
在滿桂帶領下,關寧鐵騎日夜兼程,於十六日抵達塔山附近的笊籬山。
按照戰前的部署,援軍應趕到錦州附近,判明形勢發動突襲,擊破包圍。
然而這個構想被無情地打破了,因為就在那天,一位後金將領正在笊籬山巡視,這傢伙正是莽古爾泰。
這次偶遇完全打亂了雙方的計畫,片刻驚訝後,滿桂率先發動衝鋒。
後金軍毫無提防,前鋒被擊潰,莽古爾泰雖說很憨厚,打仗還算湊合,很快反應過來,倚仗人多,發動了反擊,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不打了。
因為大家都很忙,莽古爾泰來巡視,差不多也該回去了,滿桂來解圍,但按目前形勢,自己沒被圍進去就算不錯,所以在短暫接觸後,雙方撤退,各回各家。
幾乎就在滿桂受挫的同一時刻,袁崇煥使出了新的招數。
他寫好了一封信,並派人秘密送往錦州城,交給趙率教。
然而不幸的是,這封信被後金軍半路截獲,並送到了皇太極的手中。
信的內容,讓皇太極極為震驚:
「錦州被圍,但我已調集水師援軍以及山海關、宣府等地軍隊,全部至寧遠集結,蒙古援軍也即將到來,合計七萬餘人,耐心等待,必可裡應外合,擊破包圍。」
至此,皇太極終於知道了袁崇煥的戰略,確切地說,是詭計。
錦州被圍,援軍就這麼多,所以只能忽悠,但遼東總共就這麼多人,大家心知肚明,所以忽悠必須從外地著手,什麼宣府兵、蒙古兵等等,你說多少就多少,在這點上,袁崇煥幹得相當好,因為皇太極信了。
五月十七日,他更改了部署。
三分之一的後金軍撤除包圍,在外城駐防,因為據「可靠情報」,來自全國四面八方(蒙古、宣府等)的援軍,過幾天就到。
六萬人都沒戲,剩下這四萬就可以休息了,在明軍的大炮面前,後金軍除了屍體,沒有任何收穫。
第二天,皇太極再次停止了進攻。
他又寫了封信,用箭射入錦州,再次勸降。
對於他的這一舉動,我也無語,明知不可能的事,還要幾次三番去做,且樂此不疲,到底什麼心態,實在難以理解。
估計城內的趙率教也被他搞煩了,原本還出來罵幾嗓子,現在也不動彈了,連忽悠都懶得忽悠他。
五月十九日,皇太極確信,自己上當了。
很明顯,除了三天前和莽古爾泰交戰的那撥人外,再也沒有任何援兵。
但問題是,錦州還是攻不下來,即使皇太極寫信寫到手軟,射箭射到眼花,還是攻不下來。
這樣的失敗是不能被接受的,所以皇太極決定,改變計畫,攻擊第二目標。
但在此之前,他打算再試一次。
五月二十日,後金軍發動了最後的猛攻。
在這幾天裡,日程是大致相同的:進攻,大炮,點火,轟隆,死人,撤走,抬屍體,火化,再進攻,再大炮,再點火,再轟隆,再死人,以此類推。
五月二十七日,皇太極再也無法忍受,使出最後的殺手鐧─撤退。
但他的撤退相當有特點,因為他撤退的方向,不是向後,而是向前。
他決定越過錦州,前往寧遠,因為寧遠就是他的第二攻擊目標。
經過審慎的思考,皇太極正確地認識到,自己面對的,是一條嚴密的防線,錦州不過是這條防線上的一點。
所有的防線,都有核心,要徹底攻破它,必須找到這個核心─寧遠。
只要攻破寧遠,就能徹底切斷錦州與關內的聯繫,明軍將永遠地失去遼東。
皇太極決定孤注一擲,派遣少量兵力監視錦州,率大隊人馬直撲寧遠,他堅信,自己將在那裡迎來輝煌的勝利。
二 寧遠,決戰
五月二十八日,皇太極抵達寧遠。
一年前,他的父親在這裡倒下,現在,他將在這裡再次站立起來─反正他自己是這麼想的。
當他靠近寧遠城的時候,卻看見了一幕奇特的場景。
按照慣例,進攻是這樣開始的,明軍守在城頭,架設大炮,後金軍架好營帳,準備雲梯、弓箭,然後開始攻城。
但這一次,他看到的,是整齊的明軍─站在城外。
總兵孫祖壽率軍駐守西門,滿桂、祖大壽率軍駐守東門,其餘兵力駐守南、北方向。寧遠守軍共三萬五千餘人,位列城外,準備迎戰。
現在的袁崇煥,是一個很有自信的人,他相信,憑藉自己的實力,可以擊敗縱橫天下的後金騎兵,不用龜縮城內,不用固守城池,擊敗他們,就在他們的面前,用他們自己的方式!
皇太極的神經被徹底搞亂了,這個陣勢已經超越了他的理解能力,於是他下達命令,暫停進攻,等等看先。
看了半天,他明白了─這是挑釁,隨即發出了怒吼:
「當年皇考太祖(努爾哈赤)攻擊寧遠,沒有攻克,今天我打錦州,又沒攻克,現在敵人在外布陣,如果還不能勝,我國威何存?!」
皇太極認為,不打太沒面子,必須且一定要打。但有人認為,不能打。
所謂有人,是指大貝勒代善、二貝勒阿敏、三貝勒莽古爾泰。換句話說,四大貝勒裡,三個都不同意。
雖說皇太極是拍板的,但畢竟是少數派,雙方陷入僵持。
於是皇太極說,你們都回去吧,我再考慮考慮。
三個人撤了,然而沒過多久,他們就聽見了進攻的號角。
對這三位大哥級人物,皇太極還是給面子的:至少把他們忽悠走了再動手。
一向只敢躲在城裡打炮的明軍,竟然站出來單幹,實在太囂張了,他再也無法遏制自己的憤怒,率全軍發動了總攻。
很多時候,憤怒者往往是弱者。
三位貝勒毫無提防,事已至此,只能跟著衝了。
但當他們衝到城邊時,才終於發現,明軍敢來單幹,是有原因的。
皇太極發動進攻,是打過算盤的,騎兵作戰,明軍不是後金軍的對手,放棄拿手的大炮,偏要打馬戰,不佔這個便宜實在不好意思。
袁崇煥之所以擺這個陣勢,是因為他認定,關寧鐵騎的戰鬥力,足以與後金騎兵抗衡,但更重要的是,他也沒說不用大炮。
皇太極認為,當雙方騎兵交戰時,城頭的大炮是無法發射的,因為那樣可能誤傷自己的軍隊。
袁崇煥知道這一點,但他認為,大炮是可以發射的,具體使用方法是,雙方騎兵展開廝殺時,用大炮轟後金的後繼部隊。
換句話說,就是引誘皇太極的騎兵進攻,等上鉤的人差不多了,就用大炮攻擊他們的後隊,截斷增援,始終保持人多打人少。
在大炮的轟鳴聲中,滿桂率領騎兵,向蜂擁前來的後金軍發動了衝鋒。
一直以來,在後金軍的眼裡,明軍騎兵很好欺負,一打就散,一散就跑,一跑就死,很明顯,眼前的這幫對手也是如此。
但自第一次交鋒開始時起,自信就變成了絕望。
首先,這幫人使用的不是馬刀,而是鐵製大棒,掄起來呼呼作響,撞上就皮開肉綻,更可怕的是,這種大棒還能發射火器,打著打著冷不丁就開槍,實在太過缺德。
而且這幫人的精神狀態明顯不正常,跟打了雞血似的,一點不害怕,且戰鬥力極強,見人就往死裡打,身中數箭數刀,依然死戰不退。
在這群恐怖的對手面前,戰無不勝的後金軍,終於體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經歷︱崩潰。
當後金軍如潮水般湧來的時候,滿桂知道,勝利的時刻到了。
關寧鐵騎是一群不太正常的人,他們和以往的明軍騎兵不同,不但是因為他們經過長期訓練,且裝備先進武器三眼火銃(既當槍打,又當棒使),更為重要的原因在於,他們是既得利益者。
根據袁崇煥的原則「以遼人守遼土」,關寧鐵騎的主要成員都是遼東人,因為根據以往長期實踐,外地人到遼東打仗,一般都沒什麼積極性,愛打不打,反正丟了就丟了,正好回老家。
而對於關寧鐵騎來說,他們已經無家可歸,這裡就是他們唯一的家。
但最終決定他們拼命精神的,是袁崇煥的第二條原則:「以遼土養遼人」。
和當年的李成梁一樣,袁崇煥很明白,要人賣命,就要給人好處,在這一點上,他毫不含糊,只要打仗就給軍餉,此外還分地,打回來的地都能分,反正是搶來的,也沒誰去管,愛怎麼分怎麼分,更有甚者,據說每次打仗,搶回來的戰利品,他都敢分,沒給朝廷報賬。
這麼一算就明白了,拼死打仗,往光明了說,是保衛家園,保衛大明江山,往黑了說,打仗有工資拿,有土地分,還能分戰利品。
國仇家恨外加工資外快,要不拼命,實在沒有天理。
因此每次打仗的時候,關寧鐵騎都格外激動,所謂保家衛國,對他們而言,絕不是一個空洞的口號,因為踩在腳底下的那塊土,沒準就是他自己的家和地(地契為證)。
所以這場戰鬥的結局也就不難預料了,關寧鐵騎如同瘋子一般衝入後金騎兵隊,大砍大殺,時不時還射兩槍,威懾力極大,後金軍損失慘重,只能收縮等待後續部隊。
而與此同時,城頭的大炮開始怒吼,伴隨著後金軍後隊的慘叫聲,宣告著殘酷的事實:他們的攻擊已經失敗。
皇太極並沒有氣餒,死人嘛,很正常的事情,死光拉倒,把城攻下來就行。
在他的指揮下,後金軍略加整頓,向寧遠城發起更猛烈的進攻。
戰鬥持續到中午,在關寧鐵騎的強大衝擊力下,後金軍損失極大,卻依然沒有退卻。
然而就在此時,皇太極得知了一個讓他震驚的消息。
錦州出事了
自五月十三日進攻開始,就一直待在城裡不露頭的趙率教終於出現了,他沒有出來喊話,而是帶著一群人,衝進了錦州城邊的後金大營,一陣亂砍亂殺之後,又衝了出來,回到了城中。
這招實在太狠,城下的後金軍做夢都想不到,城裡這幫人竟然還敢衝出來,以至於人家砍完、殺完、跑完了,看著眼前的屍體,還以為是在做夢。
當趙率教看見城下的後金軍繞開錦州,前往寧遠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戰役的結局已經注定。
寧遠的騎兵和大炮,將徹底打碎皇太極的夢想,這是毫無疑問的,而對城下的這些留守人員,是可以趁機打幾下的,當然,要等他們的主力走遠點。
這次進攻導致後金軍傷亡近五百人,更重要的是,它讓皇太極認識到,錦州不是安全的後方,那個死不出頭的趙率教可能隨時出頭,將自己置於死地。
他打算放棄了,但按照以往的習慣,臨走前,他還要再試一把。
後金軍對寧遠發動了最猛烈也是最後一次進攻,憑藉著堅強的意志,儘管未能攻破關寧鐵騎,部分後金軍依然衝到了寧遠城邊。
然後,他們看到了一道溝,很深的溝。
挖這條溝的,是袁崇煥手下的一支特殊部隊─車營。
車營,是為應對後金的騎兵衝擊組建的戰鬥團體,由步兵和戰車組成,作戰時推出戰車,挖掘戰壕,阻擋騎兵衝擊,並使用火槍和弓箭反擊,攻擊說不上,防守是沒問題的。
沒戲了,畢竟馬不是坦克,開不過去,在被趕過來的關寧鐵騎一頓猛打後,後金軍徹底放棄,退出了戰鬥。
五月二十九日,皇太極離開寧遠,向錦州撤退。
寧遠之戰,明軍方面,出城迎戰的滿桂身中數箭(沒死),他和將領尤世威的坐騎被射死。
但在後金方面,死的就不只是馬了,其傷亡極為慘重,貝勒濟爾哈朗重傷,大貝勒代善的兩個兒子薩哈廉和瓦克達重傷,將領覺羅拜山、備禦巴希戰死,僅僅一天,後金損失高達四千餘人。
皇太極走了,他原本以為能超越他的父親,攻克這座不起眼的城市,然而事實是,上一次,他爹還在牆上刨了幾個洞,這一次,他連城牆都沒摸著。
回去吧,皇太極同志,寧遠是無法攻克的,回家消停幾年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