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一份集體犯罪的真相報告
王秀文
菲立普.克婁代(Philippe Claudel)是法國當代文壇暢銷作家,他的第一部作品為《被遺忘的莫芝省》,之後陸續發表《灰色的靈魂》、《林先生的孫女》、《波戴克報告》等小說。《波戴克報告》出版於2007年,榮獲高中生龔固爾文學大獎,除了寫作之外,克婁代同時從事拍攝電影和教書工作。
《波戴克報告》描寫主角波戴克從事花草生長記錄工作,某日被村民要求,為村裡謀殺事件寫報告。撰寫報告的過程中,他不斷地回想過去生活的片段,想起前往首都唸書、與妻子相遇以及戰爭爆發時,身處集中營過著煉獄般生活。故事的尾聲,隨著謀殺案真相的謎底揭曉,波戴克同時意外發現自己當年被送往集中營,竟是遭到同村村民的檢舉,看似平凡樸實的村民臉孔底下,卻藏匿著人性的醜陋面,於是報告完成之後,他也帶著妻小離開了村莊。
菲立普.克婁代以推理小說的架構鋪陳懸疑情節,將歷史事件透過文學書寫的方式陳述,儘管小說中並未明確描述事件發生的時間,連主角波戴克所居住的村莊,也只能隱約得知是位於歐洲某一國家邊境。然而,整部小說中依舊喚起人類歷史上沉痛的集體記憶,透過波戴克的倖存和見證,受難者被集中營守衛當成畜生奴役,時時處於飢餓、恐懼、殘暴凌虐以及死亡的威脅,集中營裡最為慘烈的受苦景象,透過文字一一描述出來。
在這部作品中,克婁代揭露戰爭扭曲人性,它是一種意識操作的行為; 是一場鏟除異己的「淨化工作」。同時透過小鎮裡村民們所犯下的集體罪行,作者似乎意圖表達這種仇視外人的意識形態,並沒有從戰爭之後消失。故事一開頭,村民替來訪的外地人取名為Anderer,意指他屬於「其他人」,原文中作者以斜體字標明這個綽號,象徵他是村民眼中的「異者」、「異類」。而就深層涵義來看,「異類」這個貶意似乎等同怪物,對「同類」而言,生存空間受到侵入,構成了威脅要素,就會被消滅。Anderer的到來,他的沉默寡言,出沒神秘,不愛與人交談,卻熱愛和他的驢子、馬說話的怪異舉止以及他身著華麗的服飾外表等等,一再地和居住在當地農莊,粗茶布衣的村民形成強烈的對比。此外,Anderer出眾的繪畫才能,敏銳的觀察力,將每個村民靈魂深處的虛偽、脆弱等陰暗面,以一幅幅栩栩如生的肖像畫,赤裸裸地呈現在他們眼前,引起村民的恐慌,最後卻為自己招致死亡的命運。同樣地,村民雖是戰爭的受害者,但是在戰爭的洗禮下,為求自保,卻變成自私的加害者,在外國軍隊佔領村莊期間,他們出賣自己的良心,將波戴克交給外國軍隊,只因為他並非土斯土長的當地人。這兩位異鄉客的命運,突顯的都是本地人/外地人、同類/異類之間的相斥、衝突。
克婁代曾在監獄中教過受刑人長達十一年之久,他擅於運用密閉空間的喻象,鋪陳小說中懸疑的情節和神祕的氣氛。例如: 故事中的背景- 小村莊本身就是一個封閉空間,位於山谷之間的隱蔽處,四處被山谷遮蔽,與外界隔絕,密室環境形成村民心態上的狹隘。此外,密室亦具有神秘性,波戴克寫報告的地點位於儲藏室,打字機的背面是一道牆,幽閉的空間可以杜絕其他村民的監視、監聽; 同樣地,村民聚集在許洛斯客棧裡頭,緊閉大門謀殺了Anderer,之後他們在同一個地方,以集體力量要求波戴克撰寫謀殺案報告,客棧密室甚至成為犯罪的場所,這個內在空間牽引著小說的主題,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匯集集體犯罪的真相。
主角波戴克並非英雄,相反地他只是一介平凡人物,然而他的學識,不僅還原村長以及其他村民集體犯罪的事實,同時揭露這股象徵父權專制力量的黑暗。克婁代以簡潔雋永的文筆,讓小說呈現童話般的詩意,寓言故事般的哲思,讀者在閱讀作品的同時,可以重新對戰爭、對歷史、對人類生存條件進行一番省思。
落雨的小村
吳明益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暨創作研究所籌備處副教授
寫這篇序的這一個月中,我恰好有一個機會和孫大川老師同台演講。演講時他提到一開始漢人稱原住民為「番」,是把原住民當成非人的動物。(確實如此,《說文解字》中的「番」就解作「獸足謂之番,(人人)采田,象其掌。」)後來日本人來了,把番字加上草字頭,變成「蕃」。他說,好像我們從動物變成植物一樣。台下哄然大笑,那麼熱烈的笑聲讓我有點感傷。讓我想起已經讀了數遍的《波戴克報告》,那些「他者」(the other)。
《波》的敘事結構看似簡單(為避免打擾讀者閱讀,我不打算提太多情節),以小村一位居民波戴克的敘事展開,他被迫記錄「那件事」,並且寫出報告。而波戴克報告中的主人翁,是一個被稱為安德雷(de Anderer)的異鄉訪客。Anderer在德文中便是「他者」的意思,而小村居民有時候叫他禿眼仔、喃喃人、月亮來的,或從那裡來的人。
寫異鄉客、戰爭或種族問題的小說在當代都不少見,傑作也不少。我個人就深深被柯慈(J. M. Coetzee)、莫莉森(Tony Morrison)震動過。但克婁代的敘事別具魅力之處,在於他善以一種「擬偵探」的方式寫作,不斷反覆鋪陳謎面,而將謎底留待小說最後揭露,或讓讀者發現,一切根本沒有謎底。這在之前的《灰色的靈魂》和《林先生的小孫女》已現其端,《灰》本質上就是一個關於戰時小女孩被謀殺案件的重述,而林先生的小孫女的敘事源起於戰爭中極其平凡的死亡(在一次轟炸中子女雙亡,於是爺爺只好帶著小孫女在難民營中生活),卻要到小說的末尾讀者才知道一路閱讀時掛心的小孫女並不是「活著」的小女孩……。而《波戴克報告》呢?我必須承認,從一開始讀到波戴克開始倒敘「那件事」是怎麼發生的,我就不斷在心裡建構那場「可能的」殺戮場景,但一直讀到安德雷站在村民房屋門口,不斷高喊「兇手!兇手!」那一刻,才恍然覺悟克婁代做為一個敘事者的高明與殘酷。我已和村民一樣,涉入了「那件事」,做為一個讀者,我已在「心中」參與了那場殺戮。
儘管我在讀《灰》和《林》時,就深深被克婁代「綿裡針式」的文字力道懾服,但讀到《波》時我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惆悵情緒出現。波戴克為什麼會被選為「那件事」的記錄者?那是因為他「讀過書」、「會寫字」、「會用打字機」……而這就是留下記錄的條件:文字。無人知曉那個被克婁代創造出來的村落位於這個世界那個地方,他甚至刻意塑造了一種接近德文的方言,來呈現這個虛構村落的話語。但我在閱讀時毫無猶疑地相信那個在夢中告訴克婁代「我的名字叫做波戴克,我跟那件事毫無關係」的敘事者,所說的一切盡皆為真。因為全書的文字如此深沉、有力,像一把匕首剜出我們的靈魂,我們的思想。村民要波戴克寫下記錄原是為了「脫罪」,但在戰爭中,波戴克自己就是被村民以「外來者」的身份出賣給占領軍的。波戴克因此在集中營中像狗一樣被對待,唯一支持他回到村子的,是對家人的愛。因此,波戴克的報告究竟是「記錄」,還是「自述」?是脫罪還是控訴(甚或自訴)?做為一個書寫者,我們究竟如克婁代所說,是「一個隱去自己情感的人,好讓自己成為一隻手,一隻在紙張上劃下文字、以便拯救記憶的手」,抑或我們的文字就是情感、記憶的本身?除此之外,再無依藉?
克婁代讓波戴克原本扮演的職業是記錄村莊的「植被、樹木、不同的季節與獵物、思托比河的枯水期、雪量及雨量的狀態」,但「波戴克報告」,會不會在本質上跟這樣「幾乎被遺忘」的,彷彿自然觀察的報告並無二致?人類社會發生過太多這樣的事了,多到幾近於季節流轉,河流豐枯,多到我們隨時都會忘記,於是我們得靠書寫者來幫我們記起。
拿到書稿後,隔天我便毫無歇息地一口氣讀完,並深深被它所震顫,因此不自量力地寫下這篇文章,邀請願意檢視自己靈魂的讀者閱讀。而那份編輯寄來的書稿,可能因為印表機墨水不足,從作者刻意安排的一場雨的描寫後墨色漸淡,到最後幾頁文字幾不可見。克婁代正讓重要情節逐步在雨中揭露,而我竟有了一種看著落雨的小村所發生的一切,卻又看不清一切的錯覺。我的閱讀變得極慢,像是得避開雨水,才能透過克婁代彷彿雨般具有滲透力的文字,試圖感受他所「報告」給我們的「真相」。
可是波戴克說:「真相,可是會斬斷雙手的。」因為真相可能是「秘密、苦惱、醜惡、錯誤、困惑與卑劣」。而小說家為什麼寧可被「斬斷雙手」,也要以文字「報告」?這個問題,或許只有那些願意為Anderer寫作的作者,才得以回答。而你手中的書,正是其中一本,它可能讓你的靈魂遍體鱗傷,也同時讓你的靈魂尋得微光。
作者序
波戴克報告
給台灣讀者序
這本書是在某個夜裡誕生的。在那天夜裡,我夢到了一句話,就好像有時候我們會夢到某張面孔、某個景色,或是某個場面,在我們腦海中變換主題卻不斷重複上演那樣。那是頭一次有這樣的事發生在我身上。然而,仔細想來,一個作家夢到一句話,倒也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隔天早上,我一醒來,便立刻記下了這句話,彷彿它是一個奇蹟的果實,來自一個脆弱的奇蹟,也許只需白晝便足以讓它永遠消失蹤影:
「我的名字叫做波戴克,我跟那件事毫無關係。」
重讀一遍之後,這些字句撼動了我,原因是這個句子的單純爽直,也因為這個名字,波戴克,他是這句話的核心,想要吐露一些事情。這個波戴克是何許人?他來自何方?他是怎麼、又是為了什麼原因,來到我的夢裡拜訪我,以他沒有形體的聲音碰撞我的睡意?人家是對他有什麼責怪,以致於他要這樣為自己辯護?
我喜歡提問題,卻嘗不到答案的滋味,總之是得不到立即的答案。波戴克擊打了我的夜晚,敲著我的窗戶,卻留下我一個人。孤獨一人,與他單薄卻堅決的告白同在,是那種值得在法庭上陳述的告白。我不需要更多資料了,當天便在手提電腦上開啟了一個新文件,寫下那個句子,並把文件命名為「波戴克的告白」,而很快、在短短幾分鐘後,我又把文件標題改成了「波戴克報告」。
接下來,一切便只是取決於時間了。
我只在我想寫的時候、在書寫的渴望變得十萬火急的時候才會書寫。對一個作家而言,寫東西是沒有行事曆、沒有時間表的。有的僅是渴望,那是一種灼燒的感覺,當它變得那般強烈到無法承受時,作家便得馬上放下所有其他活動,毫不耽擱的讓自己專心投入寫作之中。
我便是如此與波戴克一起生活了將近三年的時間。他來到我背後,一付若無其事的樣子,然後在我忙著別的事情的時候,在我身旁坐下。他就待在那裡,不吭聲,也不引人注意,但也不離去:於是我便心知肚明,自己必須繼續他的故事。我很少這樣清晰地感覺到一個角色的存在,幾乎像人一樣的存在,靈敏的肉體,具有呼吸,有點駝背、順從的小小身軀,卻滿懷著某種痛苦的平靜。我的這位人物就是這個樣子。沒有面孔。只有聲音。儘管在形體上如此抽象,他的存在卻是十分強烈。
在寫作這本書的過程中,我從來沒有忘記來自黑夜的波戴克,他來自我的夜,也來自所有人類的夜。他是黑暗與晦澀世界派來的使者。他來自一個話語已經不再通行的國度,因為那裡的人已經摧毀了話語,一如他們毀滅了其餘一切:世界的美妙與期望。正常來說,沒有人會從這個國度裡回來。沒有人。除了波戴克。波戴克回來了,而且他來找我,他找到了我,要我把他的聲音與他的故事記錄下來。
這段過程對我來說從來不覺得痛苦,即使我所訴說的故事承載著最高的痛苦程度。書寫的動作,使得我所敘述的這個故事能夠存在於現實環境中,但書寫卻也讓我保持了距離。我是個擺渡人,而不是見證者。我是抄寫人,一個隱去自己情感的人,好讓自己成為一隻手,一隻在紙張上劃下文字、以便拯救記憶的手。
有時候,好幾個月過去,在這長長好幾個月之中,波戴克都沒有來找我,於是我便幾乎完全忘記了他,忙著進行別的書籍或是別的計畫。然後他便會在我最料想不到他會來的時候出現,安頓下來,就再也不動。我便明白我該再度開始寫作。
以上所言,是關於這本書的誕生的表述方式之一。我也可以用別的方式來說。表達的方法有上千種。我也可以說,這句某個夜裡夢到的話,就好像有人給我的一把鑰匙──是誰給的呢?──它讓我終於開啟了一扇門,而我已在門外耐心等待了那麼多年。我也可以說,這本小說是三部曲的最後一部份,從「灰色的靈魂」開始,然後是「林先生的小孫女」,而把這三本小說結合在一起的,是對於戰爭與戰爭所帶來的影響、對於人在歷史中所占的位置、對於人面對重大事件的脆弱,所做的反思。同樣地,我也可以說,「波戴克報告」是我自童年以來,對於亡族滅種的大屠殺行為所做的反省,所得到的笨拙而未完成的結果。當年,應該是我十來歲的時候,我發現了納粹死亡集中營的存在,以那個時候來講,事件發生在還不算太遙遠的過去。這個真相的痛苦,這一切就發生在我也身為一份子的人類之中的這個事實,那些變成了劊子手的人們就是些跟我一樣的人。這一切,從此便不斷糾纏著我、砥礪著我。而我繞著這本書打轉了這麼多年,一如我至今仍繼續繞著那個人性陷落其中的巨大黑暗深淵打轉。
不過我也可以說,「波戴克報告」的構思與醞釀,宛如一本愛情小說,因為這點跟我先前所說的一切,也同樣是千真萬確。我夢想寫作一本愛情小說。我不知道我是否具有寫愛情小說的能耐。我也不知道我是否有一天能做得到,不過儘管如此,在這本書裡,我往往是因為思索著將主角與他的妻子艾梅莉亞、他的女兒普雪與他的老母親費朵琳結合在一起的這股龐大的愛,我才找到力量繼續他的敘述。今天,經過將近三年的時間,我寫完了這本小說,我所留下來的便是這一點:在這個殘酷、痛苦、差點吞沒了波戴克、摧毀他、讓他淪為無物(或一無是處)的無盡暗夜之上,存有一線微弱卻永恆的愛情之光,像是一個堅實嚴密的承諾,任何一切都無法玷污。是的,有這麼一絲清明而溫暖的光線,這麼一隻伸出的手,這麼一個吻和這樣一個擁抱,讓我相信並且希望,永遠都會有明日的存在。
Philippe Claudel寫於2009年11月 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