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曬恩愛
剛返抵國門即接到秀敏電話:姊夫,大姊走路不太穩,差一點跌倒,她堅持要去仁愛路看「崔老師」。崔老師說,一點也不要緊啦,回家吃滷肉飯就好了。我一向不相信江湖術士,聽了秘醫之語勃然大怒,告訴秀敏千萬別再聽他胡扯,也不必再尊重秀麗的意見,趕緊送去臺大醫院急診,我隨後趕到。
急診室的醫師看過腦部斷層掃瞄,發現有兩個腫瘤:分別是3.8cm和3.5cm,長的位置很糟,分別是運動區和語言區,腦壓很高,建議開刀。可能是肺癌轉移。我非常沮喪,不安,難道又是一連串手術、化療、放療的噩夢要開始了?三天後,我接受榮總鍾文裕主任的建議,先接受全腦電療,將來再輔以放射手術。希望在不太影響生活品質的前提下,能有效延長壽命。
四年前,秀麗被診斷出肺癌,隨即央請榮總許文虎主任開刀切除。術後希望輔以中醫調養,乃定期帶她去上海看邱佳信醫師。
有人說起因果,提及冤親債主,叫我多唸佛號回向給眾生,叫我買計數器,唸一聲「阿彌陀佛」就按一下。那段日子,只要醒著就一直唸經,右手按痛了換左手,按壞掉好幾個計數器。南無藥師琉璃光如來,南無大願地藏王菩薩,願眾生都健康無病,消災息難。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只要她能好起來,叫我唸多少經、禱告多少遍都願意。
榮總的療程結束後,我繼續尋求積極性治療,乃送她去廣州暨南大學醫學院復大腫瘤醫院,PET檢測結果,情況比想像中嚴重:多發性轉移,目前又發現腎上腺有兩處腫瘤。總院長徐克成教授召集十幾位各科醫師開會討論,並邀我一起參與,他們先放映病灶簡報,恐腦部腫瘤的壓迫隨時會突然威脅生命,決定抓緊時間治療。
醫療團隊評估,目前沒有任何單一的療法能挽救秀麗的生命,必須採取綜合性、全方位的治療措施:腦瘤採光子刀,腎上腺採冷凍療法,再加上免疫療法和其它可能的療法。我好想跪下來感謝醫療團隊,乞求他們的照顧病妻。
住了三天,我先返臺處理各種事務、照顧家庭和公司、準備學校開學事宜。秀麗不喜陌生人陪伴,我每星期央請一位親友飛去廣州陪她。下次再飛廣州,希望能接回得救的老婆。
會有一個月的時間無法見面。她不曾離開我那麼久,赴機場前夫妻擁抱,不忍看到彼此的淚眼。人生奈何有那麼多不捨和離別。在飛機上,乾脆壓低鴨舌帽假裝睡覺,任淚水流下,一路流淚回臺灣。
廣州住院五十二天,我們每天用skype通話,她的氣色不錯,心情也很好,有時候徐院長、海鷹輪流帶她外出吃美食。她似乎覺得skype很好玩,返臺後維持著每天和我視訊通話,每天總是我催促好了好了,不要再講了,我得工作了。有天下午通話,忽見她說了一聲「啊──」就不動了,我以為視訊出問題,後來聽到狗吠,知道情況不對。幸虧Wulandari回來,我趕緊喊叫扶著太太扶著扶著,別讓她跌倒,我馬上回家。
飛車到和信醫院急診室,才知道這是腦部放電反應,醫師說不必住院,開了抗癲癇藥。秀麗其實很能忍痛,生珊珊時難產,陣痛18小時,也只是握著我的手冒汗,微笑,偶爾呻吟一兩聲,聽鄰床少婦痛得厲聲罵老公:都是你害的,你這個殺千刀的!不要再碰我!
如今她經常喊痛,說是一種撕裂般的痛楚。我知道那是骨轉移的劇痛,也知道高劑量的嗎啡容易導致呼吸抑制、血壓下降、昏迷。拜託您醫師,拜託拜託,請加重嗎啡的劑量,請減輕她的疼痛,請平息她的哀苦。從前我不曾如此長時間凝視著她,她多半閉著雙眼,臉頰因長時間大量服用類固醇而腫脹。
剛開始是服用止痛劑,後來加重劑量;再後來醫師開了嗎啡。我知道嗎啡具有夢境一般的鎮痛效果,使用嗎啡者,不免噁心、嘔吐、便秘、暈眩、輸尿管及膽管痙攣等現象。可能腦部的癌細胞又活化了,嚴重影響了行動,我怕她跌倒,走路時都牽著她。
工作忙碌,已經多年不下廚了。見她食慾漸失,我又開始上市場,燒菜。佛跳牆,煨鮑魚,酸菜白肉火鍋,烤豬肋排,地中海烤時蔬,檸檬明蝦,魷魚螺肉蒜,干貝臘味飯,海鮮炒米粉,天使義大利麵,魔鬼烤魚,你想吃什麼?都告訴老公。我空有一身好廚藝,卻無法誘引她多吃一口。
十幾年前我開始練習燒菜,仍清楚記得初次下廚,不知何故煎出來的牛小排變成墨黑色,女兒掩鼻而過:「好噁心呀,誰敢吃啊。」秀麗冰雪聰明,兩眼像手電筒般亮了起來,竟坐在餐桌前,竟有勇氣拿起筷子挾了一塊送進嘴裡,使用非常嗲的聲音讚嘆:「好好吃喔──我從來也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牛小排。」我初次下廚就獲得那麼誇張的讚美和鼓舞,遂每天燒菜孝敬她。每天至少五小時以上在廚房研究,秀麗因此胖了二十公斤。
如今,她的胖腳瘦成皮包骨,只有臉因大量服用類固醇而腫脹,賁張,透露皮膚下的微血管。秀麗越來越常陷入沈睡,難得睜開眼睛。她努力呼吸,似乎要爭取一點點時間多陪陪我們。
那段日子我回到家總是戲仿時下的流行話語,問她:要不要出去曬恩愛?好。她總是綻放笑容,遲鈍地穿戴整齊,我牽著她的手緩慢過馬路,沿景美溪河堤散步,聊一些往事。
有次天空陰陰的,我埋怨沒太陽怎麼曬恩愛?「晾恩愛。」她的反應還是比我快,雖然被腦瘤摧殘。又想起這個聰慧的女人,對我最大的讚美是:焦桐跟郭靖一樣,是屬於勤能補拙的人。
她有較強的依賴性格,撒嬌的方式很有創意。她知道我的皮夾裡珍藏著女兒的照片,也不來說什麼,只是順便放自己的照片進我皮夾。整理遺物時發現一青玉藏書章「秀麗藏書」,不知何時刻的。這也是撒嬌的方式之一嗎?她歡喜把我的東西變成她的,隨時隨意從我書庫中取書閱讀,讀完了例必蓋上「秀麗藏書」。
秀麗癌病復發,感恩許多朋友大力奔走,尋求中外名醫救治,如詩人駱英先生、《星洲日報》集團總編輯蕭依釗……我一輩子記得他們。
然則我無法想她要去的世界。生與死能融合嗎?
榮總十九樓病房可俯瞰天母,依山而築的房屋,和華岡,紗帽山,夕陽灑下帶狀光輝,將中國文化大學的大慈館染成金黃。我們一起讀書的地方。「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她還是我女朋友的時候,就對我所做的事都很捧場。大二那年班展,我被玩笑地拱出來演男主角,她帶了全班同學來觀賞,聽見我使用臺灣國語用力講出一句悲傷的話,再也忍不住爆笑,來鬧的嗎,害我差一點演不下去。我為了賺錢買書在餐館洗碗盤,她也帶了一大群同學來捧場,害我花更多時間洗碗盤。
從大學時代起,她陪伴了我三十三年,比陪伴她的父母更長久。共享三十三載的塵世歲月,一起工作,旅遊,一起飲食,作愛,一起閱讀,看戲;也曾有過爭吵,撂狠話。
我早有心理準備,知道她離去時我們將難掩悲傷,卻沒想到悲傷如此震顫。我不想再這樣過日子,努力去想一些秀麗的缺點、壞處,希望可能緩和傷痛。可惜無效。梅堯臣悼亡妻:「結髮為夫婦,於今十七年。相看猶不足,何況是長捐。」十七年已哀傷逾恆,難怪我失去妻子會這麼可怕。
最後一星期秀麗快速衰弱,駝背很嚴重了,幾乎無法行動,語言表達也逐漸困難,我似乎感覺腦瘤、骨轉移的凶殘壓迫。她忽然睜開眼睛:「想吃一點好吃的。」珊問:有草莓,要吃草莓嗎?搖頭。香蕉吃?搖頭。紅豆派?好。露出燦爛的笑容。她胃口極佳,吃了一塊紅豆派。感謝紅豆。
秀麗嗜吃紅豆,嘗自謂紅豆達人。有次我聽說某家麵包店不俗,專程趕了去,買了一堆紅豆麵包回家孝敬她,得意忘形,走路未留意地上的小坑洞,重度扭傷了腳踝,一個月不良於行。我清楚記得,那天下午在中醫診所接受推拿,疼得逼出眼淚,卻滿腦子浮現那一袋麵包,想著想著,肚子就餓了。我受傷買回來的紅豆麵包,竟被她批評說是非常普通的豆沙包──甜,卻缺乏香味,甜得呆滯,笨拙。「下次買真正的紅豆麵包給你見見世面!」眼前發福的中年婦女,一生都鍾愛著紅豆麵包,對紅豆麵包的嗅覺比獵犬還靈敏,我看著她,忽然肅然起敬,不得不服膺她對紅豆麵包的口味和見解。
我勉強自己相信有天堂,相信天堂也有紅豆麵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