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青年演員們

1　開場白Prologue

親愛的：

　　我要怎麼稱呼你呢？如果我們要以作者和讀者身分共度一段時光，你總要有
個稱呼才行。你是男生還是女生？是同性戀還是異性戀？你的頭銜可能很多，要
用哪一個才好呢？莎士比亞也曾面臨過同樣的困境，在《皆大歡喜》（As You Like It）一劇中，羅莎琳（Rosalind）這個角色在穿上緊身衣來到亞頓森林之後，莎士比亞就給她取了宙斯的持盃者的名字，叫做加尼梅德（Ganymede）。莎士比亞另一齣喜劇《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中的維奧拉（Viola），當她變成
為男性之時，就給自己取了一個男性化的名字，叫做西撒利歐（Caesario）。莎士比亞的戲劇總是充滿許多性別曖昧的角色（他的詩也是──在他的十四行
詩裡頭，他總是稱他的贊助人為「我熱情的主人│夫人」（master-mistress of my passion）。也許我應該像契訶夫（Anton Chekhov）寫信給奧爾嘉．尼波（Olga Knipper）時那樣，只簡單稱對方為「親愛的演員」，我們知道，這位女士後來成為契訶夫的妻子。

　　好吧，那麼，親愛的年輕演員，允許我扮演一個角色──當作本書的嚮導──引領你走向舞台表演的生涯；我們從你腦海中想到要成為演員的那一刻開始，然後走過大學教育的階段，繼之走入表演的專業訓練，這將是你成為演員的第一個階段，最後你將以全然專業的姿態成為演藝行業的一員。

　　我自從一九六六年在耶魯戲劇學院（Yale School of Drama）開始從事演員訓練的工作以來，已經和許多年輕人一起經歷過無數次這樣的旅程，我現在盼望再度和你一起從事這趟旅行。



Ⅰ啟程Starting Out

2 躍入這個行業Inching into the Profession

　　親愛的演員，我們要從哪裡開始呢？也許我們可以從許多人經常會問的一個問題開始：為什麼要表演？為什麼。問得好。能夠在劇場上獲得財富和名聲的人畢竟是少數，大多數的演員在投入這個行業之時必須做出很大的犧牲。這樣的犧牲值得嗎？有什麼好處呢？到底為什麼要去當演員呢？

　　我們往後會慢慢回答這些問題，但我們在此不妨從每個演員一開始的時候所會面臨的時刻開始，那就是，當你被演戲的熱情迷住，深深感受到站在舞台上的樂趣和恐懼之時。我們許多人在讀小學時多少都會有過這樣的經驗，比如在課堂上被老師叫起來朗讀一首詩，或是在夏令營時被強制去演一齣戲，你恐怕永遠不會忘記當你第一次穿上戲服去扮演別人時的那種感覺吧？你恐怕也不會忘記，當你的第一批觀眾注視著你，以滿臉的期待表情看著你以戰戰兢兢姿態唸出台詞時，那種微妙的感覺吧？還有，你也一定忘不了那一次爆發出來的熱烈掌聲吧？

　　我們先來研究那些掌聲。許多演員會說，把他們推向演藝道路的，正是人們的那些鼓勵掌聲。你在人們面前從事表演，即使你當時可能還只是個小孩，所帶來的這類聽覺的有形鼓勵方式卻會深植於內心之中，讓你會以一種全然嶄新方式去感受其重要性。你的父母可能會不斷告訴你，你在這方面的表現是多麼優異，緊接下來許多年之中，你會不斷反覆去捉摸那群陌生觀眾所曾經給予你的熱情鼓勵。熱烈的掌聲竟會是決定你命運的一個重要因素。

　　是的，劇場表演這個行業的確包含了虛榮的要素，而且還是挺占份量的一個要素。如果說你透過你自己的專業成就去肯定你自我的價值，這有什麼不對嗎？這比世俗世界裡追求權力和財富的行為更不值得讚美嗎？無可否認的是，你的主要目標可能只是追求你個人的滿足感而已，但你所從事的藝術工作畢竟還是帶給許多人娛樂。

　　每個人對他第一次舞台上的記憶總是不一樣。我自己第一次在舞台上的經驗是無法發出ｌ這個字母的音，那年我五歲，父母為此十分擔心，我總是把ｌ的音發成ｒ，比如說，licked a lollypop（舔棒棒糖），我會唸成ricked a rorrypop, lied down to go to sleep（躺下來睡覺）唸成ried down to go to sleep。我的父母為此還帶我去發音糾正班上課，這樣的地方一般稱之為「發音訓練學校」（Elocution School）（我則唸成Erocution School）。我那單純的父母當時並不知道像這樣的「發音訓練學校」其實就是為小孩設計的戲劇學校，在那個時代演戲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戲劇學校」不好聽，所以當時的戲劇老師必須把兒童劇場偽裝成語言矯正場所。

　　後來經過一番訓練，比如不斷反覆朗誦類似這樣的句子：the lion leaped over the long lagoon（獅子跳過一個長長的潟湖），我才慢慢解決了ｌ這個字母的發音問題。就在我努力改善我的發音問題之際，我也同時開始在戲劇表演中嘗試演出，沒想到竟能獲得熱烈回應，我的父母就更進一步突發奇想，也許他們的寶貝兒子將來可以走演員這條路子，我也同時體會到，某些工作的性質竟然可以像遊戲的方式去加以完成，這樣的情況──加上在舞台上的樂趣以及感人肺腑的熱烈掌聲──也許可以說明戲劇是唯一既是工作又是遊戲的藝術形式的理由。

3 模仿的樂趣The Pleasures of Imitation

　　引發早期對表演行業的嚮往的另一個動力就是想成為他人的慾望，一般而言，大多數人在觀察別人之餘，總是會萌生此種念頭。當你很喜歡某種東西時，很自然就會產生模仿的衝動。我們被生下來之後，透過模仿，我們學會語言，學會走路以及認識四周圍的環境，這說明了最基本的表演訓練離不開裝扮他物──一隻走來走去的動物、一個靜止的時鐘、一頭咆哮的獅子或是一個呼呼叫的吹風機的原因。

　　出生在二十世紀的演員最先模仿的對象就是電影明星，但是在此之前有幾世紀之久，年輕人會嚮往劇場生涯，則是因為他們對一些舞台偶像的崇拜──比如莎士比亞時代的理查．波比茲（Richard Burbage）和威爾．坎普（Will Kempe），十八世紀時代的大衛．加利克（David Garrick）和席登斯夫人（Mrs. Siddons），十九世紀上半葉的艾德蒙．基恩（Edmund Kean）和艾德溫．布斯（Edwin Booth），十九世紀末葉的愛琳諾拉．杜斯（Eleanora Duse）和莎拉．班哈特（Sarah Bernhardt），還有二十世紀初期的約翰．巴利摩（John Barrymore）和蘭茲（Lunts）一家人。

　　舉例來說，巴利摩以他那像老鷹一般的造型和含有濃厚鼻音的發聲方式，形成一種帶有英雄氣概的表演風格，風靡了一九二○和一九三○年代的戲劇表演界，特別是他所飾演的哈姆雷特一角，幾乎席捲了紐約的百老匯和倫敦的西區，簡直無可匹敵，後來幾位著名演員像佛雷得烈．馬區（Fredric March）、艾恩．凱斯（Ian Keith）和約翰．卡拉定（John Carradine）等人多少都受過他的影響。

　　我年輕開始從事表演工作之時，心目中的偶像是勞倫斯．奧立佛（Laurence Olivier）和羅伯．紐頓（Robert Newton），特別是看了他們在一九四四年的莎士比亞《亨利五世》（Henry V）電影版中，分別飾演亨利國王和皮斯多（Pistol）的精采演出之後，我對他們真是心儀不已。我第一次了解到，莎士比亞的詩句對白在高中英文課堂上，經常只是被用來背誦朗讀，可是這時候在他們口中唸出來，竟展現了不同凡響的魅力。此後有十年時間，我不管扮演什麼角色，都會忍不住模仿奧立佛充滿鼻音的短促發聲方式或是紐頓睜大雙眼而極富表情的表演風格。然而，我也逐漸發現，模仿也許是一種最誠摯的阿諛方式，可是在表演上而言，畢竟還是缺乏創意。


　　馬龍．白蘭度自從在舞台上以及電影中演出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的《慾望街車》（A Streetcar Named Desire）中的史丹利．柯瓦斯基（Stanley Kowalski）這個角色之後，頓時成為另一個到處風靡、令人心儀的偶像，在美國幾乎每一位想成為演員的男性朋友，都會模仿他穿著一件破Ｔ恤，不論風雨陰晴，在小鎮街上四處遊逛，擺出一副無產階級的叛逆姿態，用咕噥的聲調說話。我們後來可以看到他對保羅．紐曼（Paul Newman）、史提夫．麥昆（Steve McQueen）、傑克．尼柯遜（Jack Nicholson）、勞勃．狄尼洛（Robert De Niro）、詹姆斯．狄恩（James Dean）以及班．加札拉（Ben Gazzara）等人的影響；即使今天較年輕一代的演員像裘昆恩．費尼克斯（Joaquin Phoenix）、山姆．洛克威爾（Sam Rockwell）或是喬許．哈奈特（Josh Hartnett）等人，仍可在他們身上看到馬龍．白蘭度的影子。

　　哈姆雷特稱演員為「抽象而短暫的時間記錄者」，這種說法最能說明演員如何擴展並反映一個時代之風格的作用。有些演員甚至具有改變一個時代之風格的能力，這種現象不僅在年輕時代的馬龍．白蘭度身上可以印證，其他像詹姆斯．狄恩或是今天的湯姆．克魯斯（Tom Cruise）、西恩．潘（Sean Penn）以及強尼．戴普（Johnny Depp）等人身上也多少可以得到印證。克里斯多夫．華肯（Christopher Walken）於一九七○年代初在耶魯演出卡利居拉（Caligula，編註：即法國作家卡繆的荒誕派劇作《卡利居拉》〔Caligula〕的主人翁）這個角色時，立刻引起側目和風靡，他的許多學弟群起效尤他那有氣無力的走路樣子和他的怪異說話方式，甚至他的穿著風格。

　　許多演員之所以容易成為別人模仿的對象，很多時候源於他們那反傳統的風格和叛逆行為，當他們用表演方式去批判揶揄政客和學者時，許多觀眾會感覺大快人心而對他們著迷不已。大家記得珍娜．傑克森（Janet Jackson）在國家電視台的一場橄欖球賽裡袒胸露乳所引起的公憤嗎？多麼令人印象深刻！讓小孩看到這麼猥褻的畫面──好像一個暴露的女性胸部是新生嬰孩所不該看的東西。但對一位演員而言，同時引起仰慕和義憤的作法，正是他最樂於展現的表演風格。

　　「絕不要讓你的女兒去演戲，華丁頓夫人。」這是戲劇作家諾埃爾．考瓦德（Noel Coward）在一齣戲中所寫的一句著名對白，我猜想你們當中許多人一定都聽過類似這樣來自長輩的勸告，即使過去五十年來社會大眾已經不那麼排斥演戲這一行。經濟考量是其中一個重要因素，從事演藝事業是一種賭注，你無法把握會有什麼樣的結果。許多父母會擔心子女長大成年了還要繼續依賴他們，很少人會認為演藝生涯是項好投資，也很少人視演藝生涯為道德抉擇。

　　演員的生活作息和一般人不同，他們必須經常熬夜不睡覺，過日夜顛倒的生活是很平常的事情，即使他們能獲得工作機會並且全力以赴，但他們失業的時候還是居多，一個清教社會是不會認同這種生活方式的。就算我們這個時代在性觀念方面已經相對開放許多，許多人還是會把演員，特別是女性演員，看成是一群性關係混亂的人，這樣根深柢固的觀念當然來自過去對「戲子」的鄙夷態度，以前大家都認為只有浪蕩女人或妓女才會上舞台演戲。

　　另外有一些演員由於行為不檢，許多人會把演員看成是一群吸毒者或愛好杯中之物的酒鬼。前面提到的約翰．巴利摩一輩子的演藝生涯當中，總是離不開酒精的誘惑。費爾德斯（W. C. Fields）也是，他經常隨身攜帶一瓶琴酒，放在背包裡頭，然後把這瓶琴酒當成一瓶葡萄柚汁（他有一句名言：「誰把這瓶葡萄柚汁倒入我的葡萄柚汁裡頭了？」）。前一陣子，演藝圈又出現了一位著名的女酒鬼艾蓮．史崔奇（Elaine Stritch），她還特別製作一齣由她自己唱獨角戲的戲，藉以表現她如何戒酒的經過。還有一位則是鼎鼎有名的小勞勃．道尼（Robert Downey Jr.），多年來不時進出戒酒中心，他和巴利摩一樣，都是無可匹敵的莎劇演員，在電影中最擅於飾演醉鬼角色。至於史崔奇小姐，她在舞台上演酒鬼也很出色，前不久她才在百老~#Ue056演出愛德華．艾爾比（Edward Albee）的《尷尬的平衡》（A Delicate Balance）一劇中的女酒鬼角色。至於小勞勃．道尼，沒有人比他演古柯鹼吸毒者時所流露出絕望無助的德性更加維妙維肖了，比如他在電影《一無所有》（Less Than Zero）中的演出即是如此。

　　許多演員都是眾所矚目的名人，私生活很容易被報章媒體公開，因此只要有少數人行為出軌，便立即給人帶來整體的偏差印象。然而，許多事實還是說明了，這些指控並非無的放矢，因為演員所處的複雜環境，使得他們比一般人更缺少自我約束力。當你剛從一場繁重的表演退下場，帷幕落下來了，你正處在一種高亢興奮的餘波盪漾之中，這時你可能很想喝一杯東西，讓情緒平靜下來，然後好好睡一覺。戲院附近的酒吧會是個理想的去處，好比莎士比亞時代的「美人魚酒館」（the Mermaid Tavern），莎士比亞和理查．波比茲（Richard Burbage）就經常在那裡一邊喝酒一邊編故事，有時那裡也是他們和女朋友約會的場所。那棟特殊的建築座落在叮噹街（Clink Street）上面，街上特別嘈雜，事端也特別多，因此clink這個字後來遂變成了「牢房」的同義詞。另一方面，我所認識的一些嗜酒演員朋友當中，其中不乏努力控制自己這方面的習性，他們心裡很明白無節制的行為會影響他們在舞台上的演出，我敢保證，大多數的演員都和台下的觀眾一樣平衡和健康。

　　親愛的演員，自我節制的問題會和身上的活力息息相關，你必須好好保持體力去應付這個行業的種種壓力，除非你能夠去忍受心痛和失望的煎熬，否則就不要考慮進入這個行業。長久以來，我始終確信，想要在劇場上出人頭地，其中有一條很重要的準則你必須好好掌握，那就是不管什麼打擊，你都要懂得如何屹立不移。我認識一些很有才華的演員，卻缺乏抵抗被否定和幻滅的堅強意志力；我也認識一些才華較平庸的演員，由於他們的堅持和無比的勇氣，最後終於成功了。

　　我的觀察是這樣，那些太過於善感的人至終都會敗在那些反應比較粗線條的人手下，我這看法不是沒有道理的。永遠不要低估你自己面對逆境的能力。契訶夫經常勸告他的弟弟亞歷山大要在血液中多補充些鐵，讓自己變得更堅強，我也要如此勸告你，親愛的演員，如果你真正有心要投入專業表演這個行業，不要僅因為你的臉皮太薄而半途離去，而是要執守自己的中心目標，然後好好學習如何忍受否定和挫折，一路勇往直前。

　　你在文學上的最佳模範就是契訶夫《海鷗》（The Sea Gull）一劇中妮娜（Nina）這個角色，她始終為貧窮、失望和自我懷疑所困，但她最後終於了解到，堅忍才是一切：


　　我們的工作，不管是當演員還是作家，
　　真正重要的不是名聲或榮耀，這不是
　　我一向所夢想的東西，而是學習堅忍……
　　如果我有信心，我就不怕傷害，當我
　　想到這樣的使命時，我再也不畏懼生命了。


　　好好記住這一段話，親愛的年輕演員，這些話將幫助你走過一切困難。

1　開場白Prologue親愛的：　　我要怎麼稱呼你呢？如果我們要以作者和讀者身分共度一段時光，你總要有個稱呼才行。你是男生還是女生？是同性戀還是異性戀？你的頭銜可能很多，要用哪一個才好呢？莎士比亞也曾面臨過同樣的困境，在《皆大歡喜》（As You Like It）一劇中，羅莎琳（Rosalind）這個角色在穿上緊身衣來到亞頓森林之後，莎士比亞就給她取了宙斯的持盃者的名字，叫做加尼梅德（Ganymede）。莎士比亞另一齣喜劇《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中的維奧拉（Viola），當她變成為男性之時，就給自己取了一個男性化的名字，叫做西撒利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