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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
Aequanimitas
汝等應如岬角,縱使海浪不斷衝擊,
不僅自身挺立,波濤至其周邊也為之平靜。
──奧里略(Marcus Aurelius)《沉思錄》(The Meditations)
我說:不要害怕!生命仍讓人的努力大有機會。
但生命也充滿病痛,不應心懷過度的希望;
你們既不妄想,故也毋須絕望!
──馬太.亞諾(Matthew Arnold)《埃特納山上的恩皮多克里斯》(Empedocles on Etna)
《編按》
一八八九年五月一日,在賓州大學的告別演說。Aequanimitas是拉丁文,意思是「平靜無波的心境」。在這裡,指的是希臘斯多噶學派的信條,強調理性當家,克制感情與情緒。
一八八九年,奧斯勒向賓州大學醫學院應屆畢業生發表演講。賓大醫學院當時執美國醫學教育之牛耳,而奧斯勒正要告別該校師生,前往霍普金斯大學,創辦一所新的醫學院。在這篇演說中,奧斯勒敦促畢業學生,培養沉穩與寧靜,以善處成功與挫折。
沉穩指的是身體的自我控制。為了保持清楚的判斷,避免憂形於色或驚慌失措導致病人失去信心,沉穩絕對有其必要。慶幸的是,這種特質是可以培養的,而第一步就是要練成一副不動聲色的表情。奧斯勒強調,對於疾病具有廣博的知識,以及能夠掌握狀況並知所應對,乃是沉穩的基礎。
相對於沉穩,心理的特質則是「怡然的」寧靜(equanimity)──取自希臘斯多噶學派(Stoics)的格言Aequanimitas。要達到這種心靈的境界,必須培養耐心與堅持。身為醫師,不能要求病人太多,因為病痛只會突顯人性的脆弱,使人變得不可理喻。總之,生命的不確定、現實充滿變數的本質、以及時間的急迫性,加上治療的考驗,在在都使醫師保持寧靜的心靈狀態成為高度的挑戰。
奧斯勒不諱言,告別費城,依依離情也不免擾亂了他的寧靜,對於能與如此優秀的同事共事,他表達了最大的感恩之意。
寧靜
對許多人來說,冷淡的習慣使然,這個一年一度的盛典總是顯得死氣沉沉的。但對你們而言,至少是今天在場的人,畢業典禮當然有其嚴肅性,正如這一天所要求於你們的,自今而後,莊嚴崇高,任重道遠。你們已經選擇了自己的守護精靈(Genius),匍匐通過了艱困女神(Necessity)的荊棘,命運姐妹(fatal sisters)的聲音在你們的耳際迴響,你們即將進入遺忘之原(plain of Forgetfulness),飲下忘川之水。在你們有如潘菲里亞人艾爾(Er the Pamphylian)一般,身不由己地要上路之前,我有責任跟你們說幾句勉勵的話,代表全體師生,祝福你們此去一帆風順。
你們身經百戰、孜孜不倦,因「苦讀而形銷骨立,目光憔悴」;我心不免戚戚,事關你們人生的成敗,雖然有許多叮嚀要說,我還是不忍多言,只講兩件事情,希望能有助於你們成功,或在遇到挫折的時候不無小補。
首先要講的是,身為一個醫師,無論內外科,最重要的特質莫過於沉穩;讓我花幾分鐘的時間,跟你們談談這項身體上的氣質。你們當中有些人,在過去嚴苛的歲月中,或許來不及養成這種特質,我倒是可以稍微提示它的重要性,可能有助於你們達到那種境界。所謂沉穩,就是在任何情況下都保持冷靜與專心,是暴風雨中的平靜,是在重大的危急時刻保持清明的判斷,是不動如山、心如止水,或者用古人的話來說,就是黏液(phlegm)質。這種特質一般人最欣賞,雖然其間常不免誤解,但一個醫師若不幸少了這種特質,動不動流露出猶豫與焦慮,隨時碰到緊要關頭,徒然顯出慌亂,拿不定主意,很快就會使病人喪失信心。
在我們的年長同仁裡面,擁有這種特質的可說大有人在;這種天生的氣質,於己固然是一種福分,於他人更是如沐春風,對你們來說,應該不至於陌生,多年的親炙,我深信一定是印象深刻的。沉穩,基本上是一種身體的氣質,我不得不說,你們當中有些人,或許由於稟賦的不足,可能很難做得到。但是,用心培養還是能夠起很大的作用,經過訓練與領會,大部分的人應該都能夠達到相當的境界。首要之務就是善於掌握你們的神經。身為一個醫師,無論內外科,碰到棘手的狀況時,「管不住自己內心的動靜,以至於形諸於外」,連最細微的變化,不安或擔心,全都寫在臉上,那就表示無法有效控制自己的延腦中樞(medullary centres),隨時都有可能犯下大錯。關於這一點,我曾經多次跟你們談過,要求你們鍛鍊自己的神經中樞,碰到任何專業上的考驗時,哪怕是最細微的擴張與收縮作用,也不至於青筋畢露。就算沒有我的督促,時間在眉宇上刻劃的歲月,也會全面壓熄內心惶恐引起的羞紅,但是,在此之前,如果能夠先壓得下來,有朝一日,一副莫測高深的表情,那可就是一大筆的資產。當然,真正圓融的沉穩,絕對少不了豐富的經驗,以及對疾病各個面向的了然於胸。具備了這種優質的素養,醫師就可以無往不利,任何突發的狀況既不至於動搖其心理平衡,各種可能的變化也成竹在胸,所採取的行動自是篤定有序。但就其本質來說,這種彌足珍貴的特質卻很容易招致誤解,一般人常批評醫師冷漠,似乎也在這裡找到了理由。然而,某種程度的冷淡不僅有其優點,在做成冷靜的判斷與進行精密的手術上尤其不可或缺。毫無疑問地,敏銳的感受力當然有其可貴之處,但前提卻是不應影響手的穩定與神經的冷靜;對一個專注於工作的人來說,無動於衷無非是為求好心切,小事小慮暫且放到一邊,其實才是值得稱許的態度。
因此,各位同學,善加培養這種明智的遲鈍,好讓自己在應付緊急情況時能夠從容堅定,免得事到臨頭了,才要來硬起「我們賴以活命的人心」。
其次,跟沉穩這種身體氣質同樣重要的,則是一種心理上的漫長追求。談到這一點,你們應當都記得安東尼奧.庇護(Antoninus Pius);這個人,做人堪稱是最好的,身為統治者,也是最睿智的。臨終之際,他總結自己的人生哲學,不過寧靜(Aequanimitas)二字。就他而言,即將穿越世界的火牆,就你們來說,則是要自克拉瑟(Clotho)的紡紗中再生,沈著的冷靜,正是最需要具備的素養。這個境界,說要達到,談何容易,說它必要,無論身處成功或挫折,卻還真不可少!天性固然是與時俱進的,但同樣不可或缺的是,對於人際關係與日常工作的性質,總要具備清楚的認知。要守住一片純良的寧靜,第一要件就是不要去對我們的病人抱太大寄望。「知識已經來了,智慧卻在門外徘徊。」談到醫學常識,現代人其實比古羅馬人理智不了多少;魯珣(Lucian)譴責當時的人迷信無知,惡名昭彰的庸醫如亞歷山大(Alexander)者流,輕易就能將人們騙得團團轉。有人總認為,以魯珣的先見之明,他可以說是早生了十八個世紀,殊不知在我們所從事的這一行裡,古人固然輕易相信江湖郎中,時至今日,對某些人來說,這種人性的弱點依然令郎中食髓知味。因此,如果在你親愛的牧師口袋裡找到了千中選一的粉劑膏藥,或在病房中偶爾發現了「華樂保命丸」(Warners Safe Cure),千萬要以平常心對待。這種犯規的動作,只當它是必然會發生的現象;心理既有準備,也就見怪不怪了。
說起來還真是奇怪,你們將來所要面對的,正是這樣一群難纏的同胞,奇想怪癖,妄念幻想,不一而足。但是,他們內心世界的這些小毛病,我們越是深入研究也就越會發現,原來他們的弱點我們自己也有,只是五十步與百步的差別而已;要是我們自以為高出他們一等,對於這種半斤八兩的相似,我們又怎麼能夠加以容忍呢?因此,對我們的這些同胞,一定要待之以無比的耐心,持之以恆久的悲心;試想,他們不也正是這樣期待於我們的嗎?
你們即將要面對的,是一個生活在沮喪之中的人,你們卻活得快樂得多;碰到你們,他少不了會無理取鬧,不免會擾亂了你內心的寧靜;這個人的前途未卜,不僅要靠我們的科學和技術,他也跟我們一樣,是一個有血有肉,懷有希望和恐懼的人。為了追求絕對的真理,縱使設定的目標無法達成,找到的只是一些殘塊碎片,我們還是應該一往直前。泰焚(Typhon)糾集叛徒謀害明君奧西里斯(Osiris)的那個埃及傳說,你們應該都還有印象;聖女真理(virgin Truth)的下場也如出一轍,被捕之後,她美麗的形體遭到碎屍萬段,拋散到四面八方;米爾頓(Milton)這樣寫道:「也就是從那一天起,真理悲痛欲絕的朋友們群起挺身而出,有如艾希絲(Isis)四處尋找奧西里斯的屍塊,上山下海,到處去找尋真理的碎片,一塊一塊地收攏起來。」米爾頓又說:「直到今天,我們都還沒有找齊。」但是,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撿到一塊或許兩塊,等到有那麼一天,生命加諸於心靈的負擔不再那麼沉重,我們或許就能夠看到一幅神聖的景象,一如偉大的自然學家歐文(Owen)或雷迪(Leidy),只要用一小塊化石碎片就能重建一個生物。
有人這樣告訴我們,擁有豐盛的寧靜,無非是要讓我們有能力去包容我們不幸的鄰人。今天,我們的內心之所以得不到安寧,說起來可悲,或許只是因為手頭拮据(straightened),缺乏那些外邦人所追求的東西。在這裡我卻要特別提醒你們,過不久,你們當中有些人,事業蒸蒸日上了,試煉的日子才真正來臨。或早或遲,事業發達了,鈔票進進出出,你們或許就會浪費了你們的力量,等到發現自己的心靈已經迷失,卻是為時已晚;換句話說,在你們積習已深的靈魂中,再也容不下溫柔敦厚,生活也就失去了價值。
令人憂心的是,你們有些人,現在就開始在懷憂甚至喪志了。在未來的執業生涯中,足以讓你們焦頭爛額的事情,當然是無可避免的。但是,就算是碰到最惡劣的情況,也當勇敢地堅持下去。就像雅博河(Jobbok)渡口的那位族長,親信都已離去,僅剩下他獨自一人在黑夜中奮鬥;希望也許已經遠去,但你們仍應繼續搏鬥,因為唯有堅持才有勝利。隨著黎明的到來,盼望已久的祝福或許也就跟著降臨。不過,話又說回來,奮鬥的結果也有可能是失敗,若是如此,你們就當忍耐;對你們來說,那一日還是好的,至少能讓你們得有機會,可以培養怡然自得的寧靜。你們更當記住,「只有在我們窮途末路的時候,更美好的日子才要展開」。縱使災難當前,大禍臨頭,含笑抬頭地面對也好過匍匐屈服。而戰鬥若是為了堅守原則或維護正義,即使失敗無可避免,之前又不乏失敗的先例,你們仍當堅持理想,以賈爾德.羅蘭(Childe Roland)為榜樣,挺立在黑暗之塔前面,吹響挑戰的號角,冷靜等待戰鬥的展開。
有人說:「你們常存忍耐,就必保存靈魂。」除了得到寧靜,得使你們在人生的試煉中絕地逢生,忍耐還能帶來什麼呢?如果你們在水邊播種,我將能夠預見,你們將可以收割,獲得許諾的祝福,其間有平安,也有永恆的保證,終此一生,超越生命的磨難。
即使在漫漫長冬,你們仍然可以一點一滴撿拾智慧,純潔、平和、溫柔、充滿慈悲和甜美的果實,不帶絲毫的偏頗,沒有絲毫的虛偽。
過去總是如影隨形,是我們擺脫不掉的,是不請自來的;但在生命中,變遷與機會紛至沓來,我們大可以將更多的精力與時間放在當下,放在未來。倒是今天這個日子,豐收之母(Alma Mater)正大張筵席,享受她的無盡豐饒之餘,可不要忘了回顧以往,你們得有今天的一切,當感謝那些種樹的前人。
一所大學之享有盛名,在於擁有偉大的內涵。為學術機構帶來榮耀的,不是「雄偉、壯觀的陣仗」,不是財富,不是學院的數目,不是禮堂中滿坑滿谷的學生,而是披荊斬棘,甚至不計毀譽的前人,一步一步走入寧靜的名譽殿堂,攀登「有如群星,直達其頂」。這些人所建立的聲譽,激勵著每位校友、每個師生的心靈,一如今天在我的腦海中,以景仰之情,以感恩之心,記起那些蓽路藍縷創校者的大名,包括摩根(Morgan)、希本(Shippen)與拉許(Rush),以及承其後業的衛斯特(Wistar)、費希克(Physick)、巴頓(Barton)與伍德(Wood)。
還有所有的師長──高貴的表率。
而過去,總是令人感傷的,一些已經不在的朋友與同事,「隱入死亡的無盡黑夜」,不免為今天增添了幾分悲悼之意。我們當中,最得你們敬重的愛德華.布倫(Edward Bruen)先生,言教與身教都足為典範,這樣一個熱誠的老師、認真的學者、學校的僕人、善良的朋友,英年早逝,身後徒然讓人留下無限的遺憾與懷思。
今天,我們也為我們的姐妹校失去一位傑出教師感到惋惜。山繆爾.葛羅斯(Samuel W. Gross),實至名歸,可以說是本市的醫界之光,像他這樣的人竟然未能得以天年,更讓我們感念這個精進不已的典範,而興起效法先賢執著、勤奮的警惕。
就我個人而言,尤其感到不捨的,是失去了一位親如慈父的師長,他對我的啟發最多,我今天能夠以這樣的身分在這裡跟大家講話,也全要歸功於他的身教與言教;對於帕默.霍華德(Palmer Howard),這位泱泱大度的教育家,容我獻上出自肺腑的話語,相信在座的各位都能感同身受──
在我逐漸凋零的有生之年,無論今昔,縱使獨處,
都能感受到他的言行影響於我,一步一印全在我心。
雖然我在這裡跟大家大談寧靜的道理,自己卻還是把持不住。因此,大可將我的話當成馬耳東風,我自己的情形豈不也正好說明,稍一疏忽就足以讓我們失態。大家一向都認定,在這所美國最好的學府,在這個希波克拉底團體(Civitas Hippocratica),具有優良的醫學傳統,擁有傑出的教學團隊,以及發願濟世的學子,或許也就會認為,一個人只要胸懷赫丘力士之柱(Hercules Pillars)的志向,一定也能夠在這裡如願以償。但是,天下事冥冥中似有定數,今天,我卻要告別這所大學了。各位先生,不止一次,我因為友誼無價的賜福而得到豐富的生活,能夠有今天的地位,內心的感受實無法用言語表達,此刻尤其如此。過去五年來,承蒙你們對我的善待與寬容,每一思及,最真切的感激便自內心的最深處湧出。在你們當中,身為一個異鄉人,你們並未把我當外人看待,讓我有著在家的感覺。若問我還有什麼要說的,那就是,未來的日子不論是成功或是磨難,我在這個城市所度過的美好時光,必將長存我心,同這樣一個有著高貴過去與優質今天的團隊共事,如今告別在即,我內心所感到的榮幸也永難磨滅。臨別依依,各位先生,再會了,謹以古羅馬人睿智的格言──寧靜──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