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生活即是生活
二十年前,在一次神學研究者與宗教學教授們的討論會上,一位印度籍的基督教徒對全場人士說:「我們將要聽取許多不同宗教信仰的優點之美,但這並不表示我們要調製一客水果沙拉。」輪到我發言的時候,我說:「水果沙拉可以做得很可口啊!我曾和白里根神父同享聖餐,我和他可以一同崇拜,因為我們越南人和美國人曾有許多年一同承擔苦難。」與會的某些佛教徒聽說我參加過聖餐禮,大為震驚,有許多基督教徒似乎認為簡直是豈有此理。對我而言,宗教生活即是生活。我不認為一個人一生只該吃一種水果。我們人類可以從許多宗教傳統的精華得到滋養。
漢斯‧孔恩教授(Professor Hans Küng)曾說:「不同宗教信仰未能和平相處之前,世界和平是不可能的。」人們互相殘殺,是因為他們緊守著各自的信仰與意識型態不放。我們一旦相信自己所信的是包含真理的唯一信仰,其後果必然就是暴行與苦難。禪宗佛學於越戰期間創立的「相即會」(Order of Interbeing),其第二條箴言說的就是要放下自己所持的見解:「勿以為目前擁有的知識是不變的、是絕對真理。勿心胸狹窄而執著於目前的見解。學習並實踐不固執己見,以便開放而接納他人的觀點。」對我而言,這是實踐和平最根本的意義。
對話:啟開和平之鑰
我投入和平工作已經有三十多年了。工作包括抵抗貧窮、無知、疾病;到海上去救援漂流的難民;從戰地撤出傷患;安頓逃難者;救助挨餓的兒童和孤兒;反戰爭:製作並分發和平傳單;訓練和平工作者與社工人員;重建被炸彈摧毀的村落。因為練習禪定的工夫──定、靜、觀,我能培養和維持精神能量而繼續這工作。
越戰期間,我看見共產黨人和反共的人彼此殺戮,為的是兩方都認為自己對真理有壟斷權。越南有許多人不合力阻止戰爭,反而互相攻伐。那時我寫過一個小冊子,標題是〈對話:啟開和平之鑰〉。但是我的聲音被炸彈、迫擊砲、吼叫聲淹沒了。曾有一名站在軍用卡車上的美軍朝我的徒弟日知(Nhât Tri)頭上吐口水。這軍人一定是認為我們和尚在陰謀損害美軍參戰的立場,或是以為我的徒弟是共產黨人假扮的。日知當時氣極了,甚至打算還俗加入「國家解放陣線」。我因為已經在練習禪定,所以在我眼裡看來,戰爭中的每個人都是受害者,那些派到越南來轟炸、殺戮、破壞的美國兵也一樣會喪失生命或變成殘廢。我教日知不要忘記,美軍是戰爭的受害者,是錯誤觀念錯誤政策下的犧牲者,我也勸他繼續以和尚的身份致力於和平。他看清這一點後,成為「佛教社會服務青少年學校」一位最積極的人員。
一九六六年我來到北美洲,想為化解某些促成越戰的根本錯誤觀念而出力。我和上百的個人及小型團體見了面,也會見了一些參議員以及美國國防部長麥納瑪拉(Robert McNamara)。這次訪美是由不同宗教共組的和平組織「和解團契」(Fellowship of Reconciliation)安排的,多位活躍的基督教人士都曾幫忙,其中包括金恩博士(Dr. Martin Luther King, Jr.)、湯瑪斯.莫頓神父(Father Thomas Merton)、丹尼爾.白里根神父(Father Daniel Berrigan)。其實他們都是我覺得易於溝通的美國人。
與耶穌接觸
發現耶穌是我心靈先祖的這條路,我走來並不輕鬆。越南受法國殖民統治,與基督教傳教士有極深的淵源。十七世紀末葉最活躍的傳教士之一──亞歷山大.狄.羅德(Alexandre de Rhôdes)──在他撰寫的教理問答中說:「正如被咒咀的、不結果實的樹砍倒時,留在樹幹上的樹枝會一同倒下,陰險欺詐的釋迦被打敗時,從他而來的拜偶像的謊言也要一同消滅。」
在一九五○年代末與六○年代初,越南的天主教大主教吳廷俶,多方仰仗其兄弟──吳廷琰總統──的政治勢力以使越南歸依基督教。吳廷琰總統於一九六三年宣布,禁止慶祝佛教徒最重要的節目──衛塞日,終於使我們忍無可忍。數以萬計的在家出家佛教徒為要求宗教自由而示威,結果導致推翻吳廷琰政權的政變。在這樣對非基督教徒歧視而不公的氛圍之下,我很難發現耶穌教誨之美。
直到後來,因為與真正體現耶穌寬容慈悲精神的基督徒交往,我才能夠觸摸到基督宗教的深義。我與金恩博士相會的那一刻,我就曉得自己正面對著一位崇高可敬的人。不只是他的偉大志業,他的為人也一樣是啟發我的靈感泉源。還有一些名氣不像他這麼大的人士,也令我覺得主耶穌仍活在我們這世上。荷碧.柯爾布魯格(Hebe Kohlbrugge)這位美麗的荷蘭女士,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曾救過上千猶太人,在越戰時又全力投入救助越南孤兒與困苦待援的兒童,荷蘭政府拒絕支持這項工作時,她竟把她的二次世界大戰勳章退還政府了。德國的「和解團契」秘書長克勞本堡牧師(Heinz Kloppenburg),也支持我們的人道服務工作。他為人非常和善而坦率,我只需說一、兩句話,他馬上就瞭解一切。我覺得我就是透過這樣的人們,得以觸摸到耶穌基督和祂留下的信仰傳統。
真正的溝通
我在法國的道場,聖壇上供著佛陀和耶穌的像。每一回點香,我便探觸這兩位我心靈上的先祖。我之所以能夠如此,是因為我曾與真正的基督徒相接觸。你遇見有資格真正代表某一信仰傳統的人時,你不但觸到了他或她的宗教信仰,你也觸到了自己的宗教信仰。這種特質是進行對話時絕對必要的。參與對話的各方如果懷著相互學習之心,他們只要到場出席,對話自然會發生。宗教代表若能體現其信仰傳統的真諦,他的坐臥、走動、笑容都足以充分表明其信仰的意義。
有時候,和與自己宗教信仰相同的人對話,比與其他宗教信仰的人對話還困難些。我們大多數人都有過被自己教內的人誤解甚或遭背叛的感覺。假使同一宗教信仰中的兄弟姊妹不能互諒對談,他們又怎能和教外人士去溝通呢?對談若要有結果,我們就必須切實活出自己的宗教信仰,同時要深深地傾聽別人。我們從練習專注地看與聽之中,會變得自在,並且能夠看見自己的宗教傳統與別人的宗教傳統所包含的美與價值。
我在多年前認清了一件事實:藉著逐步了解自己的宗教傳統,我們會漸漸對其他宗教產生尊敬、重視、諒解。我本來有個天真的想法,那是我從先人那兒承繼來的一種偏見。我認為,既然佛祖教化世人達四十五年之久,而耶穌只做了兩、三年,可見佛祖必是成就較高的一位。我有這種想法是因為,我對佛祖的教誨所知還不夠多。
就在佛陀三十八歲的那年,一天他與舍衛國(Kosala)國王鉢羅犀那特(Prasenajit)相會。國王說:「大師,您年紀這麼輕,人們卻稱您是至上覺者。我國有高齡八、九十歲的聖者,受到很多人崇敬,但他們都不自稱至上覺者。像您這麼年輕的人怎當得起這稱號?」
佛陀答道:「陛下,悟道是不論年齡的。一點小火花可能將一整座城燒盡,一條小毒蛇能在剎那間置人於死地,一個襁褓中的王子將來能當國王,一名年輕的和尚有可能悟道而改變全世界。」深入研究自己的典籍,反而可幫助我理解別的宗教教義。
每個信仰傳統必須曉得各自的優缺點,才可能有深入的對話。佛教本身就曾有許多派系分裂。佛滅百年以後,弟子們分為兩派;不過四百年時間,就變成二十個宗派;以後又有更多派別。好在這些分裂大體上還不致造成創痛,佛教的園地裏現有許多美麗的花朵,每一宗派都代表著要使佛陀教誨在新環境條件下長存之心。活的有機體必須改變而生長。我們尊重了自己教內的不同意見,明白這些差異如何彼此充實豐富,就更易於領會其他信仰傳統的多采多姿。
在真正的對話中雙方都是願意改變的。我們必須充分意識到,真理是可以求諸我們自己的圈子以外的──不是只能求諸這圈子之內。假如我們不能這麼想,去進行對話也是徒然浪費時間。假如我們認為真理全在自己的這一邊,同時又去安排與他人對話,這對話是不真誠的。我們一定要相信,我們有可能因為與別人對話而使自己產生改變,變得更為廣博。所謂對話,並不是指一種同化作用──一方擴張而將另一方吸收到「自我」之內的手段。對話必須在「無我」的基礎上進行,我們應該容許其他宗教信仰的善、美、有意義的成分來轉變我們。
不同信仰間對話的最根本原則是,對話要先從自己內心開始。我們能不能與別人和睦相處,首先要看我們能不能與自己和睦相處。假如我們和自己的父母、家人有衝突,和自己的社會、教會有衝突,恐怕我們內心也有著衝突。所以,追求和睦的第一步就是退回到自己,使自己的情感、觀念、精神狀態等各層面達致和諧。練習禪定,專注觀心,之所以重要,原因就在這裏。我們必須承認自己內在存有相互衝突的成分,正視其衝突的潛在原因。這是需要花費時間的事,但做了必然有益。我們有了內心的平和,才可能與別人真誠地對話。
相即:互相依存的生命
《詩篇》說:「你們要休息,要知道我是上帝。」這兒說的「休息」,意思是變得平靜而專注。佛教術語是「奢摩他」(samatha:止、寂、專注的意思)。而「知道」意指得到智慧、觀照力或理解。佛教術語是「毘缽舍那」(vipasyana:細思、深觀的意思)。「觀」的意思是說,以無比的專注觀察事物或人,以致觀者與被觀者之間的區別消失無蹤了。其結果是洞見被觀者的真正本質。如我們往一朵花的深處看,會見到雲、陽光、礦物質、時間、大地,以及宇宙中的所有其他事物。沒有雲便不會下雨,也就不會有花了。沒有時間,花也不會開放,其實,一朵花全然是以非花的元素造成的;它沒有獨立的、個別的存在狀態。它是與宇宙間的一切「交互共生」的。「互相依存」或「共生」(interbeing)是一個新的用語,但我相信它不久就會編入字典之內,因為這是很重要的一個詞彙。我們一旦明白生命互相依存的本質,我們自己與別人之間的隔閡就會解除,和平、愛、諒解才可能存在。而只要有了諒解,就會生出慈悲心。
正如一朵花只能以非花的元素造成,佛教只是以非佛教的元素組成,其中包括基督教的元素;而基督宗教是以非基督宗教的元素組成,其中包括佛教的元素。兩者各有不同的根源、傳統、看事情的方法,卻同樣有著愛、諒解、包容的特質。為了彼此對話坦誠,我們必須打開我們的心,捐棄成見,深心傾聽,從實表達我們所見所知的。這麼做是需要相當程度信心的。佛教所說的「信」,是指相信我們自己與他人能夠覺悟各自深處的愛與諒解的能力。基督教的「信」,是指信賴上帝,信賴代表著愛、諒解、尊嚴、真理的這位神。我們定心深觀,感觸到我們真實智慧的本源的時候,也感觸到存於我們自己內心、與我們遇見的每一個人內心裡活著的佛陀和活著的基督。
在這本小書裏,我想分享我對於世上兩朵最美麗的花──佛教和基督宗教──的體會與領悟,以便我們全體能夠開始解除我們的錯誤觀念,超越我們的錯誤意見,從全新的角度來看彼此。假如我們能以這樣的互諒互容精神走入二十一世紀,一定對我們彼此的後代都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