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隱藏在漫畫心底的祕密
接到衣雲改版新書要我寫序的來電,複雜的情緒從心底竄起。再次打開當年的《私�漫畫�同居物語》,看見衣雲在上面寫的贈言:「用心加油畫���!」一則喜、一則感傷。喜的是:衣雲堅持著熱愛漫畫的初衷,雖不在創作的跑道上,但仍在為漫畫定位努力著!感傷的是:走上漫畫創作之路的我,眼見臺灣漫畫創作環境依然艱困,比起其他產業沒有多大轉變甚至停滯,但卻無能為力。會有這樣的感觸,可從我們的孽緣談起。漫畫一直被歸屬於次文化,在我們年輕的時代,看漫畫就像是不可告人的祕密,更別說畫漫畫了,但憑著一股對漫畫的熱情,將我們在漫畫創作社團裡串了起來,漫畫社團的友人,就是能夠支持鼓勵我們走下去的力量──至於是哪個社團,就當我倆祕密的回憶吧。
漫畫審查制度結束不久,著作權法剛上路,躍躍欲試想大展身手的我們,總是會為社會的眼光綁手綁腳,每當看見教育或學術團體聲討掃除暴力色情的新聞時,總是為漫畫感到痛心無奈,它總是不明就裡地成為眾矢之的,被斷章取義地送上改革的祭壇。漫畫本身不僅是一種繪畫的形式而已,它內在包含作者對於人、事、物的想法,是作者透過畫面構思成能符合其見解或情感表達的藝術,因此,被送去焚燒的不只是實體的漫畫書本,更是消滅創作者的思想與心血。
《私□漫畫的同居物語》在那不久後出現,可說是當年出版的創舉,也是洗刷漫畫罪名的一大辯護。衣雲以社會學的角度,為擅用圖與讀者共鳴、卻不擅以文字與家長對話的漫畫家們,作出嚴正的反駁。不同於一般漫畫評論,衣雲用理性分析了潛藏在漫畫心底纖細的思維,並加以轉化,去感受漫畫讀者對時下環境的無助、焦慮與祈求的渴望。漫畫閱讀的方式固然是個人的、獨立的、私我的,在從漫畫蔓延出來的感覺面前,言辭往往難以表達其萬分之一,往往只有在同好交流時,利用眼神、表情交會對書中的共鳴,但在閱讀此書的當下,我卻深深感覺到那藏在內心不為人知的孤獨的想法被理解著。
動漫產業在今日為不景氣的時代創造無限商機,漫畫終能不再被等閒視之。石森章太郎所提出的「萬畫宣言」,為今日漫畫做了新的定義,漫畫的易讀性使它具有強大滲透力,輕易跨越年齡、階層,打破種族藩籬,傳遞龐大資訊,功能也不限於寓教於樂。漫畫被學者證實能扮演文化側寫的角色,也是現實的縮影,透過漫畫情節可得知整體環境的需求,也有印記社會具體面的功能。學界終於對漫畫正眼看待,漫畫地位改變了,相關的研究及活動增加,它終能改頭換面成為一項顯學。
漫畫正名了,青少年名正言順地看著漫畫,但看的都是日本漫畫,日本漫畫在臺灣擁有一面倒的市占率,我們可以說臺灣漫畫起步晚,又經過漫畫審查制度的打擊,創作環境先天不足又後天失調,人、物、財力都後繼無力,所以臺灣漫畫產業無法與日本相比。然而,創作者對於故事題材與內涵上是不能有藉口的,比起日本人編繪的劇情,本土創作照理應是與讀者最貼近的文本,但卻無法如日本漫畫深入讀者的內心,到底臺灣漫畫缺了什麼?日本漫畫為何迷人?除了讀者回答「就是好看嘛」之外,我們還能說出什麼理由?
《私□漫畫的同居物語》新版重出(新版書名《讀漫畫》),添加了一些衣雲近年來的觀察與感想,剛好為我們解答。現在的年輕世代疏離、孤獨,渴望被關注,卻又膽小、脆弱地藉躲在臉書背後,以維持保護自己的安全距離,與過去我們那個年代的年輕世代,在不同中有著更多的相似。兩次出版都具有時代意義,它幫我們快速瀏覽日本漫畫發展,做一趟漫畫家巡禮,品嚐作者隱藏在底層無聲卻濃郁的熱烈思緒,也清楚地剖析臺灣漫畫生態。兼具學者與腐女(衣雲堅稱她只是同人女)身分的衣雲,用理性與狂熱,將二、三十年來的漫畫研究心得集結於此書之中,相信能為漫畫定位做更提昇的催生。
黃佳莉
二○一二∕六∕二十七於工作室
新版序
這本書最初完稿是在一九九六年,九九年時修改後曾出版。一晃眼,十多年過去了,而我也已經從學生、經歷了上班族、留學生的生活,再度回到臺灣校園裡。只是改換了位置,成了站在講台上的人。
一九九四年要決定碩士論文題目時,遲疑了相當久。當時的社會學界,政經、組織、世界體系、馬克思、韋伯的理論……等硬性的題目是為中心,大眾文化則為邊陲,而漫畫,則不在文化與學術界的思考範疇中。因此,在一開始即使身為漫畫迷,卻也沒有想過要以漫畫當作碩士論文的主題。幸而當時父母與指導教授葉啟政老師都知道我喜歡漫畫,也都建議我以漫畫為題材,記得那時聽了這個建議,我的反應是:「漫畫能作為學術題目嗎?」如今回想起來,不得不說我心中的那個警總非常強大,而社會分類體系在我心中刻下的價值觀也非常深。更不幸的是,這種價值觀並不是我本身獨有,而是普遍的。在我選定漫畫作題目後,同班同學的反應常常是不屑或懷疑,這些反應在讓我短暫的自我猶疑後,卻又激起了我的反抗,我忍不住想,為什麼漫畫就要比梵谷莫內的畫低等?為什麼同樣屬於文化表現的一環,電影、電視、舞台劇可以成為學術研究的主題,而漫畫不行?這也就成為我在寫這本書的動力與問題意識。
時至二○一二年,當我講述臺灣漫畫史時,每當提及盜版漫畫中的日本線索被抹去、男角們的中長髮會為了符合「國民生活禮儀」而被改短、漫畫審查制能容許外來的鴨子老鼠買房養狗說話,卻以「小孩看了會發神經」為由,不允許本土的小狗說話時,學生們總會覺得不可思議地好笑,而我,也總會欣慰地感嘆,那一段我曾經體驗過的壓迫時代,現在終也走進了歷史──只是,不知道未來又會是什麼樣貌?當歷史被當成「故事」、當現狀被當成理所當然、當暴力被文明化包裝時,也許,我們擁有的自由就如海畔沙堡一般美麗卻脆弱。
因為這本書的底稿是在九○年代完成,中間經歷了十年的變化,因此,這本書也做了一些變動。九九年書出版後,有網友認為太學術了,像在掉書袋,於是,現在新生的這本,就讓它的語句變得軟一些,希望讓它更有親和力、更貼近跟漫畫迷一起讀漫畫的小書。同時,為了稍稍彌補兩本書間的時差,也在本書最後重新寫了一篇結語,約略敘述臺灣漫畫的近況。
另外,這本小書的調性算是較冷靜的──至少當年〈開卷版〉的介紹是這樣說的,但編輯們都覺得,這跟我本人的風格有些差異,建議我列出一張「我的最愛」與簡介,讓大家一窺我所喜歡的作品。於是,那天從重慶南路回家的路上,腦子中轉的都是:「我的最愛」怎麼都是古早書呀(看了母親寫的跋後,突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直到動筆寫時,一發不可收拾,不小心從簡介寫成了感想、又不小心從感想寫成了說話式心聲,最後不小心變成了現在穿插在各章間的亂談。大家不妨翻翻找找這些迷你感想的存在,當作是閱讀中的輕鬆一笑。
或許是我的書寫與面對面說話真的很不同,所以讓晏甄冒出了「訪談」的點子,在六月卻已非常炎熱的下午,在群學旁的一室中,晏甄與德齡聽我講古兼牢騷地講述了我掉進漫畫這個大坑的歷程──那段歷程中有很大一部分與幫我寫序與畫封面的漫畫家黃佳莉是重合的,一直非常敬佩她對畫漫畫的熱情,能堅持從那段邊陲壓抑的年代走過來。那個午後的人生雜談,變成了這本書開頭的「專訪」。雖然我沒有真正經歷過臺灣漫畫界的那場大浩劫,卻剛好遭遇了那場浩劫的後遺症──直到今天。因此,或許這篇閒談,也能成為一種口述歷史的證言。
另外,有些遺憾的是,在九○年代時,著作權法尚未無限上綱,因此,在九九年版,書中能運用許多漫畫的圖片,讓讀者清楚理解內文中的論述,然而到了今時,著作權法中的「合理使用」涵蓋的意義太模糊,給予原作者非常大的詮釋權,圖片的引用比文字引用更加嚴苛,使得本書成為一本沒有漫畫圖片的漫畫研究書。雖然遺憾這樣的情況多少會影響讀者的閱讀,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種「無言的抵抗」又何嘗不是本書的特色?如果能透過這種抵抗,讓著作權法的研究者與立法者重新思考「合理使用」在學術研究中的意義、以及原作者對引用「合理使用」圖片的發言權範圍,則是本書之幸。
這本書是我對漫畫研究的開端,對我來說有非常重大的意義。承蒙群學出版社劉鈐佑總編不嫌棄我生澀的筆法,願意讓這本書重新出版,實在讓我銘感萬分。也感謝德齡辛苦地編排,還有晏甄的幫忙,才能有新版的問世。也再次感謝葉啟政老師的鼓勵,以及黃佳莉友情相挺,幫我寫序畫Q版作者像。最後,要感謝我的家人給我的支持,讓我能選擇「漫畫」作為我學術生涯的對象。
李衣雲寫於二○一二∕七∕十一貓咪皮蛋正睡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