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洛夫
在為數不多卻品質優良、研究臺灣現代詩卓然有成的中國大陸詩評家中,我認織的有劉登翰、任洪淵、陳仲義、李元洛、龍彼德、陶堡璽、章亞昕、沈奇等位,其中有的長於宏觀觀照的理論把握,有的專注於探幽析微的個別評述,而沈奇則兩者兼擅,所述、所評、所論,無不精深獨到,相當傑出。
沈奇與臺灣詩壇的因緣甚厚,十多年來,和不少臺灣詩人保持密切聯繫和真誠友誼,並曾應邀赴台參訪講學,其間還親身經歷了一次百年罕見的大地震。他對臺灣現代詩的研究與評論,涉獵頗深,並能有機地將其納入兩岸詩學比較中予以槐理深化。迄今,已先後在臺灣爾雅出版社、三民書局出版(臺灣詩人散論)、(拒絕與再造 ─ 兩岸現代漢詩論評 》 兩部專著及多部編選,並在大陸率先編選出版了 《 臺灣詩論情華 》 、 《 九十年代臺灣詩選 》 ,形成廣泛影響。
沈奇對臺灣現代詩的觀察與評價,當然不僅出於情感因素,更不是自居中心,站在高處俯視彼岸的那種非理性的優越心態,而是以對等的、超然的、專業性眼光來看待臺灣現代詩,並客觀地確認其在大中國新詩版圖上應有的歷史地位。在一篇我和他的對話錄中,我們曾極其嚴肅地討論到這個問題。他的一些意見我認為至關重要,因為他提出的問題,一般臺灣詩人因「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而從未加以省察深思,我則開始一驚,繼而深有所感,忱然大悟。他首先提到我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曾提出「建立大中國詩觀」這一命題,而這一命題涉及了百年中國新詩的歷史書寫、版圖梳理和對臺灣與海外華文詩歌重新定位等大問題。沈奇認為臺灣第一代詩人(一九四九年赴台如筆者等)恐怕從來就不樂意被「歷史老人」認領為「奎灣詩人」。他說:「臺灣詩人本來就是中國詩人,一脈相承的大版圖中一個特殊的板塊而已,可長期以來兩岸一直各自為政,各自以我為主為重。本來大陸詩壇應更主動些,卻一直在各種的歷史書寫框架中,屢屢將臺灣與海外詩歌單列,不予整合,成為癥結,困擾至今。」同時,他又提到一個同樣被一般人所忽略的觀察,這就是:「臺灣這塊土地,這段雙重放逐的特殊經驗,造就了一批傑出的重要詩人,也造就了一段相當悲壯的詩歌歷程,有它與這塊土地和這個時代血肉相連的體驗與記憶,因此而驕傲與自豪,便也難免常有獨書歷史又何嘗不可的情結。」事實的確如此,這可說是具有強烈意織形態與島國心態的部分臺灣詩人的一塊血痞,尤其近年在「去中國化」的政治符咒蠱惑之下,他們對能否納入中國新詩的歷史版圖毫不在意,而他們所謂的「驕傲與自豪」,並不是建立在詩藝的高超、作品的成就上,而是建立在與詩無關的「本土性」和「主體性 J 的狂熱追求上。其實,百年來的中國新詩歷史,從來沒有能與政治撇清關係,新詩的歷史定位,將來勢必取決於不同意識形態下的歷史書寫者的解釋權。不過,這對一向懷抱「大中國詩觀」的我來說,不能說不是嚴重的歷史錯位和難以釋懷的內憂。
沈奇對臺灣現代詩研究的另一創見,是他的新詩「三大板塊」論,並在論及臺灣現代詩這一板塊時說:「這是在特定的歷史時空下中國新詩的一次特殊繁榮期,因政治困擾而偏離正常發展漸趨萎滯的新詩進程,在這裹得到良好的承傳和拓展,使這一板塊成為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存在。」在整個中國尚處於政治意織形態主導的大背景下,這一定位之論,堪稱空谷覺音,彌補了歷史的缺憾。
沈奇最早接觸臺灣現代詩,綠於與 《 創世紀 》 詩社和其詩人們的結識。他對臺灣詩人的論評,多數是 《 創世紀 》 的同仁,而許多宏觀理論文章,也是在 《 創世紀 》 上發表的。如此情有獨鍾,依我所見 ‧ 還是他對 《創世紀 》 的開放性、獨創性、純粹性和批判精神所融會的獨特風格的認同,尤其看重 《 創世紀 》 詩人們半個世紀來,為創造中國現代詩與拓展現代詩學鍥而不捨、堅持不懈的精神,以及其代表詩人在整個現代漢詩領域的突出表現和耀眼成就。這一點,沈奇在 〈 「回家」或「創造歷史」 ─ 《創世紀 》 創刊五十週年感宮 》 一文中說的更為明確而肯定:「在這一板塊中(指臺灣現代詩),始終起著重要支撐和強大推動作用的,正是歷經五十年風雲而越發高標獨樹的 《創世紀 》 詩刊,並最終成為這一板塊的重心、座標與方向,成為新詩近百年歷史中十分珍貴的遺產,且在新的時空下,生發著新的意義和價值。」進而指認:「這是一個奇蹟 ─ 一群渴望 『 回家」而不得的人,將詩的創作化為持之一生的 『 回家的路 』 ,並由此濃重改寫了中國新詩的歷史,創造了這歷史進程中,最為壯觀而特殊的篇章。」以一個 《創世紀 》 的創辦人、長期總編及永遠的同仁立場來說,我對沈奇透過獨特觀察力,高度詩學修養和專業眼光,所給予 《 創世紀 》 的溢美之辭,完全可以了無愧作地接受而深感欣慰。
我一直認為,在當代中國詩壇,沈奇的詩歌評論可謂當行出色,其立論之精準、推理之周延、措辭之典雅,均屬少見,尤其面對詩歌現實和詩歌文本時,從宏觀到徽觀、從理論耙枕到個案評析,都能有效把握,精彩表述。所成文章,立論鮮明,態度誠懇,有擔當,有情懷,言公中理,且不乏文采,好讀有味”使我常想到古龍武俠小說中的那句話:
小李飛刀,例不虛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