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已發生的過去無法改變,但我們能改變未來
我曾經對核能有夢,因此一腳踏入了核工專業領域。但是在學習過程中,我發覺了核能的致命危險,導致自己的想法有了180度的轉變。
我開始認為「核電是歧視的象徵」。核能的益處是可以產生電力,但除此之外盡是危害。在擔心電不夠用之前,我想守護生命及孩子的未來才是最重要的事。核能的風險遠遠高過其益處,除了核能以外,世界上還有各式各樣的發電方式能夠提供我們選擇。
當我發覺「核電很危險」時,日本只有三座核能機組。為了阻止更多核電廠興建,我拼了命告訴人們核能有多危險,我們一定能摸索出另一條出路。想不到,後來卻有五十四座核電機組聳立於日本各地,而一直以來我最擔心的事,竟然在福島變成了現實。我不得不對所有人,特別是年輕人及即將出世的嬰兒深感抱歉。也為自己的能力不足感到羞愧。
但是我並不絕望。
四十年前,當我察覺到核能危險之時,日本幾乎所有人都期待核能發展。核能被視為「未來能源」,那是個無論誰都會高舉雙手贊成,人人競相投入核能研發的時代。而指責這種夢幻能源的我,一直被視為奇端異類,受到不平待遇。
跟那時比起來,現在有越來越多人願意傾聽我的意見,大家開始發現「核能是危險的」。眾人可以下定決心,促成社會結構大轉變的時刻,或許已經來了。
已發生的過去無法改變,但我們能改變未來。
各位想為即將在未來誕生的孩子們,留下一個安全的環境嗎?我在這裡向各位請求,希望每個人都能對外表現「我們不需要危險的核電廠」的明確意志。
本書的出版,必須感謝北村尚紀主編。他重整了我在各地演講及受訪的內容,並適時補上了核災相關的最新資訊及註解。此外,Happy Isand企劃的各位也提供了各種檔案資料。也感謝更多無法在此一一介紹的協助者們,多虧各位的幫忙,本書才能順利出版。
推薦序
反核萬年助教:京都大學核工學者小出裕章傳奇∕劉黎兒
在大阪府泉南郡熊取町的京都大學原子爐實驗所的研究室裡訪問小出裕章,室內微暗,他背著窗戶坐,要辨識他的表情不容易,但卻也逐漸適應了低亮度空間,這主要是因為小出在室內不開燈,他堅持在日常生活中也盡量不用核電所發的電,是表裡完全一致的反核的核工學者。
小出一輩子研究核能,卻幾乎三分之二的人生都在反核,在他眼中,研究工作與反核志業兩者並不違背。他曾自述「我服務的單位雖然是京都大學原子爐實驗所,但設備卻不在京都,而在大阪南端的和歌山山邊,這是因為原子爐無法建在都會。也因此我住在大阪郊外,大阪大概是日本最熱的地方,但我在研究室或家裡都不用冷氣、不看電視,也不用電梯或電扶梯!」小出的確到哪裡去都走路或騎單車,只要有樓梯一定走樓梯,有時去外地,到飯店找不到樓梯,還四處找緊急出口,學者的真性情由小地方可見。
小出裕章不出賣自己的專業,不為了升官而扭曲堅持,反核四十一年,小出因此成了萬年助教,但也因此成為日本最具傳奇性的核工學者,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風骨成為年輕人的偶像,他的每本著作,在三一一核災後洛陽紙貴,盤據日本書店總排行榜甚久,甚至同一時間有多本著作同時在排行榜上名列前茅,在日本史無前例。
小出是一九四九年生於東京老街淺草,亦即二次大戰結束後四年出生的,當時東京還有許多空地、小巷,他就在其間玩耍長大。其後東京乃至全日本都急速改變,有高速公路、新幹線等建設,日本的工業、產業大躍進,需要很多能源,在小出少年時代,日本原子能時代揭幕,一九五四年三月一日美國在比基尼環礁試爆氫彈所產生的高濃度輻射而導致許多人被曝,包括第五福龍丸等許多遠洋漁船也因此被曝,燃起日本反核彈試爆運動,但正好此時中曾根康弘等國會議員提出原子能預算案,相關法案瞬時成立,一九五七年日本實驗用原子爐開始運轉,一九六三年動力實驗爐開始發電。日本人在一九四五年才剛飽嚐長崎、廣島原子彈爆炸的輻射能帶來的恐怖,戰後東京不時舉辦原爆展,但在此同時,也對原子能可以轉換為能源有所期待,原子能被稱為「夢想能源」。
一九六六年時,小出正好就讀離家不遠的日本名校開成高中,日本第一個商用爐「東海一號爐」誕生,他在看原爆展時覺得淒慘無比,內心更強烈地感覺日本必須要成為原子能和平利用的先驅才行,決定獻身於原子爐的開發,因此一九六八年考進東北大學工學院原子核工系,開始學習原子能。
小出所處的時代是大學運動的時代,他在初中、高中都是保守認真的學生,還拿了全勤獎,在大人眼中是超級好孩子,進大學時也穿學生服上學,從沒翹過課,初時還覺得學生運動只會干擾學習。但這樣的好學生居然從一九七○年秋天起開始投入反對核電運動,而且比誰都還拼命。原來在他開始學習核工後就知道自己做出錯誤的選擇,在大三,二十一歲那年就開始投身反核志業。
讓小出轉變的契機是東北大學所在的仙台需要大量電力,小出原本對於仙台要建核電廠一事非常興奮,認為總算有學以致用的機會,但東北電力不是在仙台,而是選擇在距離達八十公里以外、牡鹿半島的女川建核電廠,當地居民開始反對運動,居民逼問當局:「為什麼要建在我們的家鄉,發電給大城市用?」
這個問題對核電懷有夢想的小出是一大震撼,他無法回答,而且不懂為何不在要用電的都會建核電廠?為了尋找答案,開始進行調查,直接從美國取得一些資料來研讀,很快他就了解是因為核電的危險,因此絕對不可能蓋在都會,而選擇蓋在人口稀疏的偏遠地區,然後拉著長長的電線送電到都會。雖然現在這已是核電的常識,但在當時要看破其中的把戲並不容易。
當時的輿論等都認為「核電是安全的」,小出原本也奉為圭臬,但核電不蓋在仙台而蓋在女川,讓他發現原來事實並非如此,才醒悟原子能的危險,讓他從少年時代起的夢想被打得粉碎,進而在一九七○年十月二十三日參加了女川的反對運動。
當時讀核工的人沒人敢參加反對運動,小出之外,還有一位大他兩歲的學長篠原參加,篠原至今也還繼續從事反核活動,是女川廢核的中心人物,但卻離開核工界而成為造園業的職人,不用讓自己在「學核能反核」的矛盾中生活,反而愉快些。
學核工而反核,小出被周邊人視為怪物,而且他開始在課堂裡跟教授們爭論,有多位老師是核電當局的辯護者,小出會藉辯論並讓同學們加入討論,同學們也不屑並杯葛教授的授課而離開教室,達到不讓教授上課的目的。
有些教師常在辯論辯輸之後,以「我要養家活口」為理由,閃躲揭發核電本質的責任,至於學習核工的同學,更是背負家裡的期待背井離鄉地來求學,當然會為自己是否參與反對運動而苦惱。小出很感激當初他的父母對他所作所為全面相信,未曾阻止他反核過,讓他在反核道路上沒有後顧之憂。
現年八十六歲,「反女川核電同盟」領導人阿部宗悅,在三一一核災後,曾對媒體提及當年小出為了參加女川反核,每天早上在女川車站前發傳單,然後從女川經過石卷,回到仙台宿舍,電車單程需要三小時半,但小出數年間持續往返女川跟仙台間進行反對運動,不僅在站前發傳單,而且也走山路在女川附近幾個村落發傳單,從鬥爭本部走到小屋取等村落要十五公里,往返三十公里,但小出不以為苦,連阿部都自嘆不如,在小出孜孜矻矻地努力下,這些村落的漁民終於也開始站起來舉行反對集會。
小出認為,當時因為是學運年代,在大學裡的人不只是做學問,也會思考自己所做的學問到底有何意義,背負什麼樣的社會責任。為了反核,想知道核電到底有多危險,小出認為必須有人留在核工領域來反對核電,因此決定繼續攻讀核工,在東北大學讀研究所,並於一九七四年開始到京都大學原子爐實驗所專事測定輻射能研究。
小出表示,原子爐實驗所或許會遭誤認為是推進核電的研究所,其實不是,因為大學是研究基礎學問的場所,例如要研究中子科學,原子爐便能產生中子,成為研究的工具,在實驗所裡有各種領域的人,有些人對原子能幾乎一無所知,有些人如小出則對原子能有相當興趣,小出是想廢核的人,但也有其他教員現在還揮舞原子能的旗幟,雖然實驗室所屬的京都大學,基本上還受制於文科省,實驗所的資金也來自政府,因此也有人認為跟國家政策作對不好,或認為小出的存在很礙眼,但至今小出並沒有感受到直接施壓的困擾。
小出雖身處於原子能研究的世界,卻一直反對核電、原子能,也因此做了四十年的助手,升不了職,小出說,他的職位以前稱為助手,現在改稱助教。小出跟他的研究夥伴因此被稱為「熊取(京大原子爐所在地)六人眾」,或「熊取六人幫」。(註1)被拿來中國文革四人幫相提並論來諷刺,六人不但官途坎坷,也不見容於學術主流。
小出對於功名利祿看得很淡:「我沒升官,其實並沒遭迫害,是我無所求,我不喜歡被人命令,也不喜歡命令人,在熊取,我能做自己喜歡的研究,不需要扭曲自己,是很幸福的,我們六人中雖也有人升到講師、副教授,但沒人當上教授,因反核而沒有研究費。但沒錢就做沒錢的基礎研究,收入雖少,但不會沒錢吃飯,我們這行中,有不少人公開表示擔心丟掉職位而必須改變立場,但我不需要!」小出還打趣說,「許多人知道我愛喝酒,擔心我沒錢,寄了很多酒來,但其實喝酒的錢我還是有的!」
小出從未覺得自己的人生是吃虧的,他說:「有人以為我很窮,我雖然不是有錢人,但也沒窮到無法過日子,我跟家人不曾為生活發愁過!」
要抵抗財大氣粗的核電勢力非常困難;像MBS(每日電視)的紀錄片節目,專談反核的「熊取六人眾」,標題為「異端的研究者」,除了採訪小出跟今中等人外,其實也採訪了推進核電派的意見,但是關西電力公司對於電視播出小出等人的言論極不順眼,在播出翌日,關西電力不但跟MBS抗議而且取消廣告契約,還對製作人施壓,最後以「MBS社員對核電認識有誤」為理由,對MBS社員「教育上課」,才擺平此一爭議。
由此可知核電業界對小出等熊取六人眾的壓迫是很全面的,即使後來有年輕人很崇拜他們想加入,但他們都加以拒絕,告訴年輕人不要斷送自己大好前途,有六人眾就夠了。
雖然小出說的輕鬆愉快,但其實要對抗電力公司是非常不容易的,日本一九五三至一九五九年間,曾有有機水銀導致水□病的企業污染案,當時熊本大學的原田正純挺身而出,原田因此終生無法昇教授,而原田曾公開心疼小出的處境說:「水□病的對手不過是日本窒素,核電的對手則是勢力龐大的電力公司,非常恐怖、辛苦!」
小出說他的左右銘是反骨作家、詩人岡部伊都子的一句詩「千萬別出賣自己!」,原田不為自己的名利而扭曲自己的主張,和小出同樣臭味相投!
小出的遺憾是他在一九七○年反核時,日本只有東海、敦賀、美濱三座原子爐,但其後建到五十六座爐(其中有兩座已廢爐),從這個觀點來看,他是連戰連敗的人生。但小出說:「我沒後悔過,核電本身不但危險,也是嚴重的歧視,都會把核電負擔硬加在窮鄉僻壤,而且還有核廢料問題,日本即使現在核電全廢,眼前就有一百二十萬顆廣島原子彈的核廢料,要留給後世一百萬年來背負的毒物;一百萬年前關西的六甲山還在海底!日本找不到什麼地方可以安心擺放,反核是非常明確而無可懷疑的價值,唯一遺憾的是我未能阻止如此毀滅性的核災的發生!這是我的我力量不足!」
小出在二○一一年三一一核災發生後四月二十九日,首次在東京明治大學的集會中說:「我認為隨時都可能發生的事結果發生了,有無法言喻的遺憾,無法防止核災發生,我也有責任!」小出再三申述此一遺憾,為此道歉,他的誠實令人感動落淚。
小出也嚴厲指責日本政府,他在出席日本參議院行政監視委員會聽證時,最後以甘地墓碑上的話,指控核電當局犯了七項社會大罪,他說:「第一是『毫無理念的政治』,這指的是在場與政治相關的諸位;其次是『不勞而獲的財富』、『沒有良心的享樂』、『毫無人格的知識』以及『毫無人性的知識』,這是指包含我在內的學術界至今加諸於原子能的盲目,還有『沒有道德的商業』,這是指東電等日本各大電力公司!最後是『毫無犧牲的崇拜』,希望有宗教信仰的人能銘記於心!」
小出認為,跟地球的歷史比起來,使用電力至今不過兩百年歷史,人類若不改變至今的思考模式則必會滅亡,反核電,不僅是「反對」而是「抵抗」,許多人認為廢核就好,亦即擺脫需要核電的生活模式,雖然也不錯,但對小出而言,終究是想用反核來抵抗,如果我們能看出全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幾乎消耗世界所有的能源,並能看出核電給全人類的痛苦,或許人們的判斷與行動就會改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