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總會有新的細胞悄悄形成……
文∕曾泰元
2003年暑假我首度赴日,坐在東京的通勤電車上,乘客各自把玩著手機卻又鴉雀無聲,給了我一場寧靜的文化震撼。那時的台灣,手機鈴聲此起彼落,接起電話後就哇啦哇啦地講,以至於我完全無法理解日本人的行為。後來才從友人處得知,他們要不是在收發簡訊(text message,簡稱為text),就是在玩著手機裡的遊戲。
一直到了四年後,我才又感受到簡訊文化無遠弗屆的力量。2007年暑假起,我到南京大學雙語詞典研究中心做訪問學者。在大陸生活期間,簡訊發至的嗶嗶聲在我四周彼伏此起,讓原本不會發簡訊的我也在耳濡目染、環境需求之下,漸捨語音溝通而加入了拇指一族,學會了用「555」來代表嗚咽啜泣的「嗚嗚嗚」。
簡訊服務(Short Message Service,簡稱為 SMS)席捲了全世界,使得人際溝通的方式有了另一種選擇。簡訊的用戶以年輕族群為最大宗,由於每則簡訊有其字數的上限,加上年輕人喜歡發揮創意,刻意反叛傳統,以營造私密的語言空間來凝聚內部的認同,於是英文裡便出現了所謂的「簡訊文」(textspeak)。
這種手機時代的新興俚語,融合了網路聊天室「能省則省」的語言特色,在「快速簡潔」的大方向之下逐漸演化而成。當然,只要能懂,標點、大小寫可以不管,文法大可拋諸腦後。簡訊文常採取的構詞策略有:(1)同音取代,字母b取代be,c取代see,r取代 are,u取代you;數字2取代to/too,4取代for/fore,8取代ate。準此,before(以前)可寫為b4,see you later(再見)可寫為cul8r。(2)語音省略,子音、母音皆可省,如textspeak簡化為txtspk,thanks簡化為thx。(3)首字母縮略,把片語、短句裡每一個詞的第一個字母串起來,如ttyl縮略自talk to you later(再聊),afaik縮略自as far as i know(據我所知)。
簡訊文問世至今十年左右,激起了英語世界極大的回響。年輕人為之瘋狂,然而家長老師卻頻頻皺眉,認為簡訊文的使用降低了學生的拼字能力,造成他們寫作能力的下降。有位記者甚至憤怒為文,對簡訊文的流行痛加撻伐,認為它掠奪了標點、殘害了句子、強暴了詞彙,非阻止不可……。
講得好像英文遭受了空前的浩劫,再不救亡圖存,這個語言即將永劫不復。真有那麼嚴重嗎?
類似的語言現象,台灣稱之為「火星文」。之所以以「火星」名之,咸信靈感來自2001 年的電影《少林足球》。片中周星馳對趙薇說道:「火星人,地球是很危險的,你快點回火星吧!」因電子布告欄BBS而風行於圈內年輕人的文字晦澀難懂,宛如來自神祕不可知的火星,故名之為火星文。
中文的火星文與英文的簡訊文本質類似,都是電子網路時代的新興俚語,不過由於語言文化不同,加上台灣境內語言紛繁,中文火星文因此發展出大異其趣的獨特樣貌。火星文常採取的構詞策略,似乎也與簡訊文大相逕庭:(1)近音取代,常刻意彰顯方言的語音特徵,如「偶」(我),「素」(是),「粉」(很),「醬子」(這樣子)。(2)注音文,只取聲母而省略其後的韻母與聲調,如ㄅ(不),ㄉ(的),ㄋ(你)。(3)方言外語轉寫,用漢字、數字、拉丁字母來轉寫閩南語、客家話、英日文,如「熊熊」(突然),「蝦米」(什麼),「嘿咩」(就是說啊),「麻吉」(合得來,源自日文借自英文的match「匹配」),「黑皮」(happy),「掰掰」(bye-bye),3Q(thank you),fu(feel),PO(post「貼」)。
本來火星文這個俚語次文化的存在只是個安靜的客觀事實,然而2006年年初的大考學測國文科將之入題,要求考生把內含火星文的短文改寫成規範的中文,此舉引發了媒體大篇幅的報導,激起了社會各界正反兩極的爭辯,反而打開了火星文的知名度。負責的大考中心迫於各方壓力,公開聲明將來火星文不會再度入題,才逐漸為此喧騰一時的熱鈕話題(hot-button issue)畫上句點。
事實上,語言是個生命體,每天總有新的細胞生成,老的細胞死去,不斷地在調節演化,我們宜以平常心看待。古今中外,語言裡「保守vs.創新」、「規範vs.描述」的拉扯俯拾皆是,這正是語言做為一個健康的生命體活力的展現,語言就在這些拉扯中緩步前進。語言使用者中總有一部分人採取一種比較保守的態度,認為既有的規範要遵循,新的東西要在既有的框架內運作。另有一部分人在語言上喜歡創新,樂於打破既有的框架,主張只要有夠多的人使用,社會就應接受,承認其為語言的一部分。
我認為,規範主義者毋須過分執著,因為我們現在認為是對的,很多都是積過去之非以成今日之是者。樂於創新語言的人也必須了解到,語言內有自動調節的機制,創新過了頭,得不到大家的共鳴,就會逐漸被大家所揚棄。
本書的作者大衛.克里斯托是個傑出多產的語言學家,對於語言的議題、英文的演變,都有著獨到而精闢的見解。他在簡訊文的態度上與主流的語言學站在同一陣線,認為社會大眾對英語現狀的憂慮毫無道理,並經由嚴謹的學術研究證明自己的觀點,澄清、導正了常民對於簡訊文的誤解,寫出了這樣一本通俗的讀物。經由他實事求是地蒐集資料、發掘答案,他總結出了幾點:縮寫自古有之,簡訊文不足為奇;簡訊使用縮寫的比例遠低於想像,大部分的簡訊反而都是中規中矩的語言;學生知道分寸,在考試寫作業時不會去使用簡訊文;簡訊文的使用並不是拼字差的原因,拼字差的人能力不足以使用簡訊文;會使用簡訊文不僅無害,反而代表的是一種嫻熟的語言能力。
他山之石,可以攻錯。本書的方法與結論,給了我們一個科學的語言觀,讓我們對周遭的火星文以及中文的演變,能夠靜心持平地看待。
本文作者為美國伊利諾大學香檳校區語言學博士,東吳大學英文系副教授。
作者序
一個需要被解釋的現象
我幾乎每天都會接到電子郵件或電話——有時甚至是來信——來問我語言相關的問題,或者分享對語文的看法。過去這一年來,我注意到有一種趨勢:半數左右的書信電話,都是關於手機簡訊。比如說,2007年5月,有個記者寄了這個給我:
在加州橘郡(Orange County)這裡,11到13歲的孩子講話時越來越愛用「字首縮寫」(acronym,亦稱頭字語、字母詞),把手機簡訊的縮略語法用在日常對話裡。他們不再驚呼“Oh my god”(我的天啊),而是說“OMG!”,他們不說“Just kidding”(開玩笑啦),而是講“JK”。我想知道您對此趨勢有何看法。這對語言來說是好是壞?為什麼會這樣呢?這種情況以前發生過嗎?
我在自己的部落格上簡短回應了一下。
我貼文時,也一邊想找出一本更能完整解答上述問題的書,可是卻找不到。我針對這個主題寫過的文章都太短,也不夠正經。即使我2001年出版的《語言和網路》(Language and the Internet),提到手機簡訊的篇幅也只有一兩頁,因為扯到手機實在是離題了。2004年的《網路語言與火星語彙編》(Glossary of Netspeak and Textspeak)則不過是一部慣用語大全,沒有討論到那位記者提起的問題。過去十年來,針對手機簡訊所做的研究何其多,但看起來,似乎並未引起一般大眾太多關注。
讓我驚訝的是,很多人對手機簡訊非常反感。我想在我碰過的題材中,這是最引起成年人敵意的一個。最近在一場藝文午餐會中,我坐在一位女士旁邊,她問我接下來要寫什麼,我跟她提了這本書。「我恨死簡訊了。」她說。「為什麼?」我問道。「全是一堆蠢縮寫。」她說。可是(先透露一下第二章的內容好了)「那些縮寫都不是新字,」我說:「你小時候也會講那些字鬧著玩啊,怎麼現在會討厭呢?」「我也不知道,」她說:「我就是不喜歡。」我很明白,這種心態跟「我喜歡∕厭惡現代藝術」的爭論一樣,所以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我希望這麼想,也許她看完這本書後會改變想法——或至少能明白,儘管她不欣賞,但簡訊也不是一無是處。
所以呢,顯然眼前有個話題需要好好討論一番。但要談手機簡訊,首先就得把這個字眼講解清楚。2002年,我頭一次考慮要以這個主題寫一本書,算是當成我那本《語言和網路》的續集;可是這個現象還太「新」。很多人深受吸引,引發的思辨也不少,可是針對其語言特質和作用所做的研究,卻付之闕如。五年來,有許多研究報告問世,從科技、社會學、心理學、商業和語言學等觀點來探討簡訊現象,也讓我們有機會以更有憑據、更實際的方式,開始討論手機簡訊的本質與目的。《簡訊ing》(Txtng: The Gr8 Db8)這本書,是截至2008年為止,一個語言學家對這個快速發展且引人入勝之主題的看法。
最後,我要感謝世界各地的朋友和工作夥伴的大力相助(詳見〈超有趣的1 2國簡訊火星文〉),他們接下這麻煩差事,詳細列出他們國家常用的簡訊。多虧他們,我才能夠賦予這本書不可或缺的多語觀點。
大衛.克里斯托(David Crystal)
寫於威爾斯.荷利赫德(Holyhe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