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億萬里：太空中的生與死

序幕
幾分鐘前，他們的身份跟現在大不相同──是上億人心目中的大英雄──他們很快就會再度成為偉大的太空人，但此刻他們只不過是三個可憐蟲，擠身於一個海面上載浮載沉的桶子裡。回家的路途還很遙遠。尼爾阿姆斯壯、巴茲艾德林、邁克柯林斯登上了月球，然後搭乘暱稱哥倫比亞的指揮艙返回地球，降落在距離夏威夷西南方八一二浬的海面上。這趟奇蹟似的太空之旅不超過九天，但要從南太平洋回到妻子的懷裡還得再等三週。

一九六九年七月，世界改變了，至少世界的外圍改變了，因為人類飛入太空，向外推進了二十五萬英哩。儘管地球這顆星球上衝突不斷，還是有一絲新希望值得期盼。不過並非每個人都這麼樂觀：憂心忡忡的科學家不敢肯定這三個人在改變世界的同時，本身受到多大程度的改變。也許他們已經跟我們不一樣了，也許地球不再適合他們居住，也許他們不再屬於地球。

他們曾住在狹窄擁擠的空間裡，喝水槍擠出來的水，用調製成加拿大培根口味的膏狀物填飽肚子。他們先處於失重狀態，在恢復重力後又回到失重狀態。他們的血液還在流動，但是跟平常的方式不同，而是像水一樣慢慢流入器官。他們曾以兩萬五千英哩的時速行進；他們曾暴露在銀河輻射中，航行於星辰之間；他們曾看著家人的照片忍受苦悶，也曾懷疑每一次呼吸是否就是最後一次。三人之中有兩人曾在月塵中行走，裡面可能含有孢子、微生物、細菌、未知的古老月球疾病，以及任何預防接種都無法對抗的傳染病。第三個人曾單獨飛越月球的陰暗面，在無法用無線電通訊的情況下，獨自繞行軌道七次。

從來沒有人像他們一樣，去過那麼遙遠的地方。誰知道他們回來的時候，跟出發前有什麼不一樣？

搞不好那些連聽都沒聽過的可怕東西就躲在他們的肺或指紋裡。更糟糕的是，萬一有某種恐怖的瘟疫偷偷鑽進他們的皮膚，就像皮膚吸收陽光一樣那該怎麼辦？

浩瀚的太空對有限的人類心智會產生什麼影響？把天空戳出一個洞來，又會如何撼動人類的靈魂？

當他們一腳踏進海水、接觸到海鹽，會引發什麼難以預料的反應？當救援人員乘坐寬腹軍用直升機抵達時，太空人可以跟他們握手嗎？他們打一個噴嚏，會不會把不知名的猛烈瘟疫傳到八一二浬之外的夏威夷，然後擴散到日本跟加州，阻塞數十億地球人的支氣管？

太空如何阻撓他們的生理時鐘與節奏？
太空如何影響他們的心跳？
怎麼可能沒有任何影響？
對阿姆斯壯、艾德林與柯林斯來說，回家之路依然漫長，而等待才正要開始，就從在桶子裡等待救援開始。

那個年代跟任何年代都一樣──說不定現在還是這樣──針對未知的症狀，隔離檢疫是唯一的療法。阿波羅十一號的太空人自成一個小社會，與其他人類隔離，被關在玻璃後面。他們會成為全世界最有名、笑容最燦爛的痲瘋病患。三週似乎是恰當的隔離時間，足夠讓宇宙之謎現身。

在那之前必須做好萬全準備。救援人員跳出直升機，把兩個橘色救生筏綁在太空艙上，一個用來消毒，另一個用來運送。一位救援人員打開太空艙門，丟入三件尼龍材質的綠色連身生物隔離衣，一丟進去就立刻關上艙門。阿姆斯壯、艾德林、柯林斯三人各自套上隔離服，拉好拉鍊。隔離衣的肩上縫著美國國旗，胸前繡著他們的名字；套上橢圓形面罩與呼吸口罩後，他們看起來像外星人。救援人員再次打開艙門，協助三位太空人爬上消毒筏。藍天白雲之下，他們四個在平靜的海面上漂浮，穿上隔離衣的他們看起來比較像是火星人，而不像在月球漫步的太空人。

他們從頭到腳都用次氯酸鈉噴過（太空艙將會泡在優碘裡消毒），然後爬進運送用的救生筏裡，像漁網內的鮪魚一樣，用比利浦夫救援網吊進六十六號直升機（直升機內的黑騎士都叫這架直升機「老六六」）。老六六平常是用來搜救加州外海失蹤的衝浪客，或尋找敵人的潛水艇。此刻的角色大不相同：對穿著連身隔離衣的太空人來說，這架直升機是足以把他們烤熟的烤箱。酷熱還算是小問題──在救援演練的過程中，除了有強風巨浪的阻撓，還有神出鬼沒的鯊魚把海中的救援人員逼回救生筏。救援機會只有一次，每個環節都要銜接得天衣無縫。

消毒筏與筏內看不見的物品已刻意沉入大海，而直升機只飛了短短十三英哩就抵達大黃蜂號航空母艦。早就在艦上翹首企盼的包括二一一五名海軍將士、一○七名美國國家航空太空總署的官員與民眾、三名記者代表，以及尼克森總統本人。他們準備讓三個擠在桶子裡面返回地球的人，再次成為大英雄。總統先生因為太過興奮而率先跑去上了廁所。太空艙降落在海上的時候，他開口便問：「陸戰隊的小伙子，太空艙的頭在哪裡？」太空人的妻子都不在場。老六六終於降落在甲板上，群眾響起一陣歡呼。升降機把直升機降至二號停機棚，阿姆斯壯、艾德林、柯林斯通過塑膠隧道，來到他們暫時的新家：活動檢疫站。

其實這個檢疫站是一輛改裝過的Airstream旅行拖車，外型像長達三十五英呎的鋁製大圓筒，未上漆的表面閃閃發亮，除了鉚釘的痕跡外一片光滑。大圓筒的內部看起來和剛組裝好的旅行拖車也沒什麼兩樣，只是小廚房摺疊桌的上方有個突兀的通風口。他們與外界完全隔絕，檢疫站內維持負壓，而流出的空氣也必須先行過濾。這就是檢疫站的工作原理。

三位太空人早已換過一個又一個鋁罐，檢疫站只不過是最新的一個。三個人一進入檢疫站就先洗了個澡，換上藍色的飛官制服，準備公開發表感言。把膀胱清空的尼克森總統告訴三位太空人，他們在「自上帝創造宇宙以來，世界上最偉大的一個星期裡」，扮演了關鍵的角色。

檢疫站裡除了三位英雄，還有技師平崎約翰與美國國家航空太空總署的威廉卡本提爾醫生。這位醫生一向與三位太空人不對盤。這種鴻溝也存在於太空人跟機械專家和邏輯學家之間，只是跟航空醫官之間尤為嚴重。這些人缺乏夢想，例如有人問卡本提爾醫生，萬一阿波羅十一的太空人在離開太空船之前，爆發了緊急醫療事件該怎麼辦，他說：「這種情況相當棘手。但我認為隊長應該把生病的太空人視為傳染病帶原者，將他們隔離檢疫。」這種極度悲觀的想像畫面，簡直比垂死病人隔著玻璃窗的驚恐表情更悲慘。

為防止這種恐怖的事情發生，大黃蜂號上的士兵急忙把一輛改裝過的Airstream旅行拖車運到珍珠港、送上航空母艦，然後全速前進。

於此同時，三位太空旅人開始接受體檢，而且必須填寫通關文件，就像一般觀光客一樣，他們在申報物品的欄位裡寫下「月球岩石與月塵樣品──詳見附件清單」。當他們抵達檀香山時，除了海關官員，還有上萬個島上居民在等待。現場多達兩萬五千人，大家都想瞧一瞧剛被裝進鋁罐裡的太空人。航空母艦上的活動檢疫站被吊起放在一輛卡車上，卡車穿越揮手致意的群眾，把檢疫站運送到希肯空軍基地，有一架美國空軍C-141運輸機正在基地待命，準備把活動檢疫站整個載走。

運輸機飛越太平洋，把太空人載回德州。伴隨著慶祝阿姆斯壯返鄉的四弦琴聲，他們一大早就在德州的艾林頓空軍基地降落。破曉時分，三人的妻子終於現身。琴艾德林身著紅色，佩特柯林斯身著白色，珍阿姆斯壯則身著藍色。三位女士隔著佈滿掌紋的玻璃，向著手、臉緊貼玻璃的丈夫露出笑容。

家，近在咫尺，可是有時候一個男人離家的遠近，是無法用距離來衡量的。讓他回不了家的可能是時間，或是一道薄薄的玻璃牆。

宛若痲瘋病患的三位太空人被帶到休士頓郊區的載人太空船中心，住進月球物質回收實驗所。這裡是最棒的監獄。他們睡在真正的床上，洗舒服的熱水澡，排隊領自助餐，還可以一起吃飯。

但三人的生活其實跟囚犯差不多。他們接受審問※什麼時間發生了什麼事情，有時候也被要求提出解釋──他們被人又戳又刺。事實上，從人類初次登上太空開始，每個太空人都受到如此的對待。像趕鴨子上架似地被人趕上走廊，蒼白的身上綁著監視器，時時刻刻都有帶著白口罩的人盯住他們，彷彿他們的胸口隨時會爆裂衝出外星生物。事實上，就算他們再怎麼努力地嘗試回歸正常生活，其他的地球人也不會讓他們如願。他們漸漸發現隔離檢疫的日子，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天。

與強烈的孤獨感相比，一連串的審問與檢查根本算不了什麼。孤獨感鑽得更深了。有些事情全世界只有他們了解，其他人一輩子也無法體會。

他們了解恐懼：登陸艙老鷹號有一半的機率無法飛離月球表面，可能會讓阿姆斯壯與艾德林慢慢耗光氧氣，而柯林斯只能當個無助的旁觀者，但這還不是唯一的惡夢。他們告訴記者，出發前只能努力不去想自己可能會死──火箭發射時爆炸、太空船跟隕石相撞、陷進流沙直至月球核心，或是其他更普通的原因：氧氣外洩、導引系統故障、失控的旋轉、燃料管阻塞、閥門出現裂縫，或是張著血盆大口的鯊魚在南太平洋裡等待──不過他們也很實際，儘管在人前總是勇氣十足，出發前三人都立好了遺囑。

他們也了解最深刻的寂寞：他們被派遣到位在黑暗中心的沙漠深處，看不到任何地平線。他們經歷過最終極的孤單，被丟進艾德林所說的「極度荒蕪」之中，就好像沉入海底，只有自己的呼吸聲作伴。

他們了解什麼是渴望，這種感覺最令人心煩意亂，而且渴望的不只是與妻子重逢。從離開月球的那一刻開始，渴望便如潮水般席捲而來，分分秒秒，日復一日。

他們認為只要回到自己家裡的客廳，只要結束漫長的等待，渴望的潮水就會消退。三人中知名度最低但曝光率最高的柯林斯，用一句話說明了組員的感受：「放我出去。」

一九六九年八月十日晚上九點，他們總算如願以償。他們終於能與妻子相擁，對著鏡頭微笑，動身返家。也終於能坐在自家的沙發上，輕鬆地把腳抬高。他們將會去紐約市，讓難以數計的碎彩紙片灑落在自己身上，熱鬧又盛大地展開成為歷史人物的人生。他們將永遠活在全世界的記憶庫中，發表簡短演說就能享受豪華遊艇之旅。生活將會非常舒適。

但是在他們的心中永遠少了那麼一點東西。最可怕的恐懼已然成真，他們真的跟其他人不一樣了。太空終究還是改變了他們，只是這改變是科學始料未及的，也是阿姆斯壯、艾德林與柯林斯意想不到的。

在他們往後的人生裡，無論被多少群眾圍繞，無論有多少碎彩紙片落在頭上──無論有多少人打從心底崇拜他們──在他們內心深處，自己依然是跟其他兩位伙伴擠在桶子裡的可憐蟲，永遠離家億萬里。

序幕幾分鐘前，他們的身份跟現在大不相同──是上億人心目中的大英雄──他們很快就會再度成為偉大的太空人，但此刻他們只不過是三個可憐蟲，擠身於一個海面上載浮載沉的桶子裡。回家的路途還很遙遠。尼爾阿姆斯壯、巴茲艾德林、邁克柯林斯登上了月球，然後搭乘暱稱哥倫比亞的指揮艙返回地球，降落在距離夏威夷西南方八一二浬的海面上。這趟奇蹟似的太空之旅不超過九天，但要從南太平洋回到妻子的懷裡還得再等三週。一九六九年七月，世界改變了，至少世界的外圍改變了，因為人類飛入太空，向外推進了二十五萬英哩。儘管地球這顆星球上衝突...

序幕
一、簡單的機器
二、大氣層外的世界
三、與世隔絕的地理位置
四、時間與距離
五、離去
六、寂寞的最佳特點
七、地球反照
八、一線之隔
九、太空任務指揮中心
十、「我想我們有麻煩了。」
十一、世界的重量
尾聲

序幕
一、簡單的機器
二、大氣層外的世界
三、與世隔絕的地理位置
四、時間與距離
五、離去
六、寂寞的最佳特點
七、地球反照
八、一線之隔
九、太空任務指揮中心
十、「我想我們有麻煩了。」
十一、世界的重量
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