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
失敗之塔:一個日本建築師的省思
在金錢遊戲綁架建築的時代中,日本建築師大部分仍然在這個體制中圖生存,但是建築師隈研吾是個異數,他是日本建築師中,少數具有批判、省思能力的人,甚至在日本泡沫經濟之後,加上九一一、神戶地震等災難,隈研吾開始發表對於建築現況的批判與思考。
從隈研吾過去的設計作品觀察,在後現代主義盛行的八○年代,隈研吾也曾經在東京設計過一棟誇張的商業建築M2,這座建築有著巨大的愛奧尼克柱式,破碎的圓拱與堆砌的古典建築元素,是一座典型的後現代建築作品,卻也是對後現代建築語言混亂的嘲諷。
建築師隈研吾當年似乎也陷入了建築金錢遊戲商業機制中的天人交戰,世紀末的災難與悲劇震撼了他的靈魂,身為建築師應該是一個擁有自主思考的個體,而不該受制於地產炒作與金錢遊戲,從此隈研吾的建築似乎有了脫胎換骨的改變,對於自然的關切,與城市公共性的思考,逐漸成為他建築設計中的主題。
九○年代末期,隈研吾開始反省建築的原始精神,思索日本建築的真義,他從原始的物質重新出發,先後完成了石頭美術館(2000)、廣重美術館(2000)、那須歷史探索館(2000)、ONE表參道(2003)、梅窗院(2003)與濱名湖花博入口(2004)建築等作品,石頭美術館以「石」的建材本質為設計基準,濱名湖花博入口以「竹」為主要表現建材,廣重美術館、ONE表參道等則以「木」為主。
隈研吾的建築在世紀交接之際,有了極大的改變,顯示出其內在的反省與自我批判,讓這位過去沈浮於後現代主義國際風潮之中的日本建築師,找到真實的自我,並且發展出屬於日本精神的現代建築,在新世紀日本建築界開創出新的境界。
不過隈研吾對於金錢遊戲下的房地產世界,依舊充滿著批判的精神,堪稱是日本建築界的良心。在《負建築》一書中,隈研吾認為建築在日本之所以淪為金錢炒作的對象,是因為日本人長久以來存在著「擁有房子就擁有幸福」的觀念,事實上,從神戶大地震等災難結果來看,那些擁有房子的人,幾乎失去了一生的積蓄,但是那些租房子的人,損失最輕微,因此認為建築物是永久堅固財產的觀念其實是錯誤的,特別是在天災頻傳的今天,建築物顯得十分脆弱。
書中隈研吾對於「場鑄混凝土」的神話,似乎多有批判,因為「場鑄混凝土」讓人以為建築是十分穩重堅固,是永恆存在的,因此帶給人們一種幸福的安全感;安藤忠雄最引以為豪的「場鑄混凝土」技術,事實上是「合理主義、神秘主義、工業與藝術的結合」,也使得現代主義陷入藝術的圈套,延緩了建築的民主化。在國人風靡日本建築師「清水混凝土」技術之際,隈研吾的批判與反省值得我們思考。
日本人「擁有房子就擁有幸福」的觀念也存在於台灣社會,台灣人長久以來有著「有土斯有財」的觀念,導致房地產炒作在台灣十分盛行,台北這幾年房價高漲,市中心精華區老舊中古屋動輒六、七十萬一坪,新建豪宅更是百萬一坪以上,導致一般市民買不起市區房產,只好搬離市區,造成另一波市民的移民潮;不過另一則讓人驚訝的新聞是,號稱仁愛路豪宅之王的帝寶大樓,被報導平常屋主很少住在其中,大部分豪宅單元平常只有菲傭居住,造成上億豪宅居然由菲傭居住享用的奇特現象,令大部分中產階級看了莫不嘖嘖稱奇!
這些「菲傭豪宅」讓我想到班雅明批判十九世紀建造的資產階級宅邸,稱作是「失敗的物質」,而隈研吾也將二十世紀那些商業炒作下的建築稱作是「失敗的塔」,台灣這些金錢遊戲下的建築商品,或許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失敗之塔」。
幾年前我到東京青山區的梅窗院漫步,這座由隈研吾所設計的建築作品,事實上是一座市區寺廟,而且是專門處理喪葬法事的寺廟,寺廟後方還有大片墓園,隈研吾設計了一棟正面如商業辦公大樓的寺廟,高層餐廳部分還有無邊際水池相伴,寺廟與墓園的入口在大樓背後,隈研吾在大樓邊設計了一道竹林環繞的參拜道,讓人通過竹林參道進入另一個幽靜的世界。
這座建築讓忙碌的市民有機會面對「死亡」的議題,平日沈迷於金錢遊戲的上班族,穿過竹林,進入幽靜的墓園,讓心思沈澱,有機會安靜思考人生的課題。人生總有死亡的時刻,沒有人可以因為逃避死亡而免於死亡,死亡是必須去面對的生命功課;同樣的,建築也不是永恆的,建築也有死亡的時刻,不論是宗教巨塔或商業摩天大樓,都不像人們所宣稱期待的那般永恆穩固,在天災人禍頻傳的時代裡,反倒是顯得更加脆弱令人不安。
在建商大肆宣揚房地產的永恆保值觀念下,隈研吾「負建築」的概念,肯定不會受到炒作地產的營建廠商所青睞,但是這樣的觀念思考卻提供了我們重新思考建築,重新反省我們生活方式的機會。期盼隈研吾的建築良心,也可以喚醒國內建築從業人員的良心,讓我們的生活空間在新世紀,可以突破舊日利益思維窠臼,開創出建築新的可能性。
李清志(實踐大學建築設計研究所專任副教授)
推薦序2
弱而強的建築觀
才從北京回來,去三里屯看了隈研吾最新作品,也是在時尚的Village南邊、火熱才開幕的瑜舍酒店,而旅程途中也讀了他即將在台出版的新書《負建築》,雙重印象交疊,特別有一些感受。
隈研吾近幾年迅速竄起,建築作品的風格細膩優雅、善用天然材料的質理,與大自然的對話從容祥和,都是很令人難於忘懷處,也絕對值得仔細觀察並寄予厚望。
台灣對隈研吾的認知,大概多始自於二○○二年在北京「長城下的公社」裡的「竹屋」。這建築清楚傳達隈研吾使用在地自然材料的信念,建物與環境的關係和諧動人,空間的東方人文氣息濃烈,完全呼應他所嚮往「弱」與「軟」的品質。在他持續推出的其他作品裡,可見出中心信念與價值的明晰,譬如二○○○年落成、可視為代表作的「馬頭町廣重美術館」,完全以取自當地的杉木為材,極其細緻也優美,展現一種「反霸氣」的柔弱美學可能。
閱讀了「負建築」這本書,讓我訝異地見到隈研吾以書寫作批判的另個面向。日本當代建築師既能設計又能書寫的能力,大概是留心建築出版的人,近年來都會注意到的特殊現象,譬如安藤忠雄、塚本由晴等,但其中對現代建築(尤其是針對現代主義)做出直接、嚴謹也猛烈批判的書籍,隈研吾的這本「負建築」,大約是少見色彩鮮明的吧!
隈研吾細數一九九五年以來的一些重大災難事件,譬如阪神淡路大地震、奧姆真理教恐怖主義行動與九一一事件,點出建築本質並非(也無須)代表安全的事實,同時提醒現代人類想以堅固來與自然作對抗的可笑。並轉而強力批判戰後以美國為首的「私有住宅」政策,如何「反而成了導致家庭不幸的因素」,說明這政策衍伸出來的貸款 / 私有 / 保守性等問題,如何強化了商品化的住宅,助其順利能與資本主義 / 全球化路線的合流同進,並進而導致八○年代起的泡沫經濟 / 金錢遊戲 / 建築師品牌化,與建築專業完全受控於資本之下的種種此刻現象。
隈研吾甚至認為現代住宅已經成了權力奪取的武器了。
這樣論述的脈絡,幾乎跨越百年來現代建築的發展歷程,書寫的視野遼闊也宏觀、批判力道猛烈、角度與觀點皆獨特,令人佩服!
除了令人印象鮮明點出住宅政策對時代的影響外,隈研吾對一般政府依賴對大規模公共事業的投資,來帶動社會整體的政治經濟發展,並企圖從中得到選票支持的操作模式,也投下了「不信任票」的做出批判。另外,他對於現代城市與建築,不斷以自我分割 / 碎化的方式作發展模式,因而喪失了城市 / 建築本當具有完整性的事實,亦提出他的微詞與警告。
基本上,這是本帶著強烈批判態度的書籍,批判的對象是與資本及權力已然強力掛勾的現代建築。
關於批判,隈研吾也有清楚的說法:
我深切地體會到批判性這一術語,正是解讀「現代」這一時代的關鍵字。這個詞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我感到這個詞擁有巨大的、令人不可思議的魔力。對於設計者來說,得到「具有批判性」這樣的評語,是一種莫大的榮幸,與其說「漂亮的建築」,不如說「具有批判性的建築」。後者更令設計師們感到由衷的高興。……因為無論在哪個時代,建築和藝術行為的周邊都有權力鬥爭的存在,而有權力鬥爭的地方又必定存在批判性。但是,建築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一個像二十世紀那樣的時代,人們清楚地意識到批判性的概念,並把這一概念付諸於實踐。
這樣的時代環境賦予了建築人批判的必然使命性,但批判者也非絕對的真理發言者,對此隈研吾也有提醒:
建築師在選擇了為時代的主流欲望服務的同時,還必須透過對這一現象的批判來改變這種主流欲望,即使改變是極其微妙的,也要讓主流欲望逐步發生本質上的改變。所謂批判就是要這樣不斷發起,不斷開展。但是批判性往往會過度地用來保護處於領導地位的階層,例如,那些追隨時代主流欲望(如中產階級的欲望)的建築師們,他們為了避免被扣上「異己者」的帽子,就會利用批判性這一工具。這樣一來,批判性便墮落了,它喪失了其原有的理論性和攻擊性。
是如同暮鼓晨鐘般的提醒吧!
此外,他對於資本系統(或權力系統)在建制的過程中,不斷以協助「弱者」為名,讓自己轉化成弱者代言人的作法,也極有意見;隈研吾認為所謂的弱者也是一個獨立體,其價值與意義應當得到尊重(而非廉價的施捨),並直指權力者的所謂「善心」裡,可能隱藏的私己慾望與目的。
在批判的同時,隈研吾也說明了他對現代建築的價值信念。基本上,他相信建築 / 城市必須追求與大地環境及宇宙的合一,並對材料物質的循環再使用做出思考,另外還必須回應建築與時間的關係(不該是片段與武斷的,對此他以傳統木構造建築,屋主與建築長期綿密的互動修整關係作例子說明)。
全書可讀到隈研吾語重心長的細密述說,以及他對時代性的整體宏觀解讀,企圖與態度皆令人佩服,也讓我們見到日本當代建築師,在操作建築與服務業主外,依舊不放棄獨立思考與批判位置,這樣肩負時代使命感的可敬處。
這是本認真也嚴肅書寫的書,值得你我也同樣認真與嚴肅的閱讀。
阮慶岳(元智大學藝術創意系主任)
前言
我把一九九五年以後所寫的東西彙編成冊,於是有了這本書。
這段時期無疑是一個多事之秋,其中,最具有影響力的事件有阪神淡路大地震、奧姆真理教恐怖主義行動、九一一事件等。這些事件廣泛地影響到社會的各個方面,在我看來,它們同時也是建築領域的大事件──象徵著危及建築物安全的事件。
大地震使得建築物極其脆弱的一面暴露無遺。這裡所說的脆弱並非指建築的物理屬性或結構屬性,而是指其私有屬性。正是建築物的私有屬性決定了它是脆弱的。關於這一點,我們從建築相關側面可以更清楚地瞭解到:居住在出租房內的人其實並未蒙受多麼重大的損失;那些在震災發生前就無家可歸的人,他們的損失就更小了,可以說這部分人幾乎沒有受到任何損失;受損失最慘重的正是那些用貸款購置了房產並因此擁有了私宅的人,他們就是那些深受風靡於二十世紀「自有住宅政策」影響的、勤勉工作的工薪階層。他們為了擁有一個家庭的「安全堡壘」而傾注了畢生的積蓄。也正是這樣一部分人最終卻失去了自己的家,甚至還要負擔起雙重的房貸。
從常理來看,住家是家庭穩定生活的保障,也是家庭幸福的保障。但現實所展現給我們的卻是一個相反的景象:正因為你擁有了自己的房子,於是你就陷入不幸之中,私宅反而成了導致家庭不幸的因素。正如本書所反覆闡述的那樣,儘管現代主義利用「自有住宅政策」擴張了其影響,但是從更深層次上來說這兩者實質上是互為關聯的。地震的發生從根本上動搖了「自有住宅政策」,也同時動搖了現代主義。
與地震造成的結果相同,奧姆真理教信徒們創建的宗教建築形式也從根本上動搖了傳統的建築觀點。以往的宗教都是最大限度地利用建築物的各種元素,如高高聳起的、頗具象徵意義的外觀,以及充滿了天堂般光輝的、莊重的內飾空間等,透過使用所有這類的建築設計元素來激發教徒們對宗教的情感。在這一點上,無論是傳播已久的傳統宗教,還是新近出現的各種宗教,都表現它們對於高度依賴建築本身的表現元素的驚人一致性。
而奧姆真理教卻不同,該宗教的教徒完全漠視建築物本身的表現力。他們所建造的建築物,取名為真理,實際上不過是一些簡陋不堪的房子,與以往的宗教建築毫無相似之處。他們吸引信徒的是另外兩樣道具:一是藥物;二是讓信徒戴上帶有電磁波的奇特頭盔。這兩樣道具酷似一九六○年代末引起嘩然建築界的兩個建築設計(正確地說是非建築性設計)。一是維也納藝術家沃特.皮克勒設計的「透明頭盔」(1967);另一種是經常和皮克勒合作的建築師漢斯.霍萊因設計的「非自然環境控制箱」(1968)。
「透明頭盔」是一種巨大的白色頭盔。皮克勒把它稱作「攜帶式起居室」,並預言建築將全部改換成利用數位技術的頭盔。而霍萊因的「控制箱」是對現有建築提出的極富挑戰性的一個方案,這個方案只需要利用一種錠劑來改換建築。我在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出版的《新.建築入門》一書的開頭,很偶然地把這兩種方案作為「建築危機」的象徵提出,到了一九九五年一月,這兩種裝置受到奧姆真理教的關注,他們把這兩個「作品」變成了現實。
時間很快到了二○○一年九月十一日。似乎為了總結之前發生的一系列事件似的,這一天,作為世界文明象徵的超高層建築在一瞬間變成了一堆廢墟。超高層建築已經不只是二十世紀的一種象徵,它同時也包含了人類對建築的一種期盼。人們從內心深處期盼創造出視覺的象徵,期盼把建築建得高些、再高些。人們對建築的這種期盼實際上表現了他們對建築的欲望。最能體現這種欲望的就是紐約的高層建築群,而它們之中的代表則是紐約世貿雙子星大樓。
世界上最高的建築竟然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更為甚者,它脆弱的一面又被完完整整地呈現在人們面前。且不論實況轉播飛機撞樓事件的做法是否是有意為之,單是兩機先後撞樓所產生的視覺效果就非常富有戲劇性。作為人類視覺象徵的建築文明,其弱點既不是用語言也不是靠科學的推算來表現的,而是透過實實在在的視覺影像毫無保留地呈現出來了。
這一影像深深地烙印在了我們的視覺記憶裡並將永遠無法抹去。這實在是一種常人難以想像的傷害。建築的所謂象徵意義由於這次事件的發生遭到了現實的嘲弄。由此可知,我們的視覺需求應該重新定位。在這之後,人們究竟會重建什麼樣的建築呢?有沒有可能建造一種既不刻意追求象徵意義又不刻意追求視覺需求的建築呢?正是在這樣的悲觀氛圍中,我寫下了一系列的文章,也由此誕生了這本書,並取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書名──《負建築》。
不管怎樣,這樣的一天遲早總會到來。確切地說,建築的安全危機從一開始,也就是從上古時代人們嘗試在空地裡疊砌石塊的那一天起,就已經不可避免地存在了。眾所周知,物體的重心越高,它的穩定性就越差。即便是小孩子也知道物體堆得越高就越不安全。越高就越會惹得四鄰不安。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但是,儘管如此,人類的視覺卻仍然在無限制地追求建築的高度。結果發生了一系列的事件。從中可以看出,建築其實是滿足視覺需求升級的產物。雖然建築和視覺的追求能夠不斷地單方面升級,但建築物卻在不知不覺中超越了極限。一旦超過這一極限,其結果就會出現在人們面前,而它出現的方式卻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的如此清晰並且如此始料未及地,呈現在世人面前。於是我們得出一個結論: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除了不斷往上堆砌這種方法之外,建築的模式是否就別無它法?於是,話題又回到這個最基本的問題上來。在不刻意追求象徵意義,不刻意追求視覺需要,也不刻意追求滿足佔有私欲的前提下,可能出現什麼樣的建築模式?對此,我很想探究一番。如何才能放棄建造所謂「牢固」建築物的動機?如何才能擺脫所有這些欲望的誘惑?在這種心情下,我給本書取名為《負建築》。書名既定,內容相對就顯得沒有那麼樂觀、積極了。除了高高聳立的、洋洋自得的建築模式之外,難道就不能有那種俯伏於地面之上、在承受各種外力的同時又不失明快的建築模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