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一個真實的胡適
文∕黃克武
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兼胡適紀念館主任
蔡登山兄將近年來有關胡適的文章集結為《胡適的戀人及友人》,書中討論了胡適與十餘位男、女朋友之間的情誼,及其對胡適生平與思想的影響。屬於「戀人」範疇者有韋蓮司、陳衡哲、曹珮聲、徐芳、陸小曼、羅維茲、哈德曼等,屬於「友人」的部分不但有大家所熟知的丁文江、王重民、羅爾綱、羅隆基、蔣夢麟、郭沫若;也包括較少人注意到的李美步、張愛玲、章希呂等人。這一本書不但饒富文彩、情節生動,讀來引人入勝,而且有豐厚的學術底蘊。作者運用了大量的胡適日記、書信、文學作品等,又加上友人們所遺留下來的各類文獻、口述歷史,還徵引了近年來二手研究的重要成果。登山兄將這些史料相互勘證對照,呈現出一幅幅完整的歷史圖像,對深入瞭解胡適有重要的貢獻。
登山兄在本書題記中說:「胡適曾經是引領風騷的一代人物,卻在晚年被塗上不同的色彩,而變得容貌模糊了」,這的確是長期研究胡適之後所產生的真實感受。二○○七年我在上海華東師大以胡適為題所做的演講中曾提到一個口號,叫做「還原一個真實的胡適」,就是希望研究者能夠撥開雲霧,回到歷史場景,呈現一個有血有肉、有理智有情欲、有長處有缺點的胡適。
然而如何才能「還原一個真實的胡適」呢?我認為胡適研究者至少必須突破四種迷霧。
第一,胡適本身所佈下的迷霧。胡適是一個非常精心刻畫自己形象的人,他在後世的形象在很大程度是由他自己一手導演、捏造、刻畫出來的。在這方面胡適的《四十自述》,以及他在晚年口述,唐德剛筆錄的《胡適口述自傳》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這兩本書是胡適最重要的模本,奠定了他啟蒙者的形象,亦即大家所看到的一個光鮮亮麗的胡適。另外,胡適從小就寫日記,其總字數超過四百萬字,可以說是中國近代史上重要的史料。胡適寫日記時其實心中有一群想像的讀者,正是未來的我們,所以他精心刻畫自己在日記中的形象。不過有趣的是,他往往懷有一種想跟後代讀者鬥智的心態,例如有些關鍵的、精彩的部分,他並不完全將之抹殺或掩蓋,而是利用縮寫、簡稱或隱語來表達,所以在讀胡適日記時就需要具有高度的警覺性,才能看出其中蹊蹺。在這方面最好的例子是余英時所寫的〈從《日記》看胡適的一生〉一文(收入《重尋胡適歷程》),他利用胡適日記原稿中塗抹掉的一段話,撥雲霧、見青天,考證出胡適與兩位美國女士之間的複雜情愫。
胡適不但在寫日記之時欲言又止,在詩詞寫作過程中也有意無意地留下蛛絲馬跡。中國文人詩詞往往是很隱晦地「言志」,但胡適又怕讀者不清楚詩的內容,有時在詩之前會有案語,解釋該詩創作緣由。不過這時讀者要很小心,因為這些案語常常會誤導讀者到一個錯誤的方向。所以他的好朋友徐志摩就說,凡是胡適先生文章中有案語的地方都要好好考究。「真是知我者志摩!」也就是說,在這些文字?,胡適精心刻畫了自己,而這個「自己」就是他所希望在後世呈現的形象。而且胡適是極端重視隱私的人,他對自己私密情感部分寫得非常含蓄。這樣一來,要尋找到真實的胡適,就得突破這一種迷霧,突破了這一點,才能看到胡適的內心世界。
第二,政治迷霧。二十世紀中葉以來,海峽兩岸對峙,在冷戰架構,亦即自由主義與共產政權相對抗的框架中,往往限定了雙方對歷史人物的認識。例如長期以來大陸與台灣對魯迅與胡適即秉持不同態度。魯迅在大陸是第一號人物,胡適卻是第一號戰犯;反過來說,胡適在台灣則是一等一的英雄,而魯迅在台灣卻沒有受到太多人的注意。胡適在大陸不受歡迎是可以想像的。胡適深受英美資產階級自由主義價值觀念的影響,作品中有大量的反共言論,這些地方都讓中共對他深惡痛絕。五○年代曾有一個批胡的運動,後來批胡的文字集結成書,堂皇好幾大本,胡適還細心地收集了這一套書。在今天台北胡適故居的書房?還有胡適手批的「批胡」全集。五○年代數百萬字的文獻,代表了一個時代對胡適施加的圍剿。這種狀況到九○年代以後才逐漸好轉。
無論如何,胡適在過去的半個世紀?,經歷了從「黑」到「紅」的過程,從頭號戰犯慢慢地變成一個大家可以接受的,某種程度是和藹可親而蠻有意思的思想人物。這是很大一個轉變,它涉及大陸近年來政治與文化氣氛的轉型。事實上不只是胡適,有不少的近代中國歷史人物,如梁啟超、嚴復等改革派人士,甚至蔣介石,都經歷過類似過程。在改革開放後,隨著視角的改變和開拓,這批和國民黨關係較密切,比較主張民主自由、資本主義的改良派學者才得到了平反。這也是大家所期望的:還原一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人,而不只是被政治宣傳抹黑的樣板。這個迷霧的破除,在某種程度也表現了胡適所提出的理想,而到目前為止還具有現實的意義。
第三,公私和性別的迷霧。過去我們都把人物的公領域和私領域作清楚的區分。公領域是大家所看到的,這個部分的胡適其實非常受大家關注,胡適當時可說是名滿天下,無人不知,最有名的一句話就是「我的朋友胡適之」。總之,在公領域層面,胡適備受關注。所以唐德剛有個有趣的比喻,「胡適就像金魚缸?的金魚,搖頭擺尾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這話也對,但也不對。不對的地方在於,其實胡適私領域的部分在金魚缸?是看不到的,另有一廣闊天地。過去人們習慣把公私領域劃分之後,往往只看到公領域一面,而不看到私領域一面。其實我們所常說的「知人論事」,就應該要能夠把公領域和私領域結合在一起來考察,換言之,私情和公義,其實是一個銅板的兩面。幾年前在台北開過一個國際會議,叫「欲掩彌彰——中國歷史文化中的私與情」,其主旨即在闡明私領域中相當多的生活經驗,其實和公領域表現之間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所以必須要打破公私的分疆劃界,才能看清楚地瞭解一個歷史人物。公與私的分疆劃界也牽涉到另一個問題,即男性中心主義。以往大家看胡適的這些女友,基本上都是從男性視角來看,這些圍繞在胡適身邊的女性,都成了胡適的配角,她們沒有聲音,也沒有自己特別的表現,總之她們是平面的、被動性的人物。相當多對胡適情感生活的描寫都落入了這種窠臼。最近出版的江勇振新書《星星、月亮、太陽》即特別注意到這點,他不但以胡適為主角,也以他身邊女人為主角,再重新看胡適。的確,當我們重新從女性角度來看,胡適的這些花邊新聞,就不再是繁忙公務生活中的點綴,而有另一層意義。胡適身邊的這些女性,其實個個都有強烈的情感,而且對於情感的表達和生命的追求,都有自己的熱忱。
相對於女性友人的狂野、奔放和熱情,胡適的情感表達卻是相當內斂的。從江勇振的作品與登山兄的文章大家會發現他有很多「婚外戀」的女友,但似乎胡適的戀情都有個基本模式,就是胡適情感上放的不多,卻收得很快,他一旦發現這些女子對他有點糾纏而陷得太深的時候,他馬上打退堂鼓。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本書第三章所談到他與「才堪詠絮、秀外慧中的女弟子」徐芳之間的戀情,剛開始時胡適沉湎於新鮮的浪漫,但看到徐芳義無反顧的時候,他就退縮了。這就是胡適,在情感上相當內斂、保守,並儘量在各種各樣文字中隱藏情感的人,所以蔣介石說他是「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是有道理的,他受這種舊道德的束縛相當大。總之,如果不打通公私,就難以深入胡適性格、思想的複雜面向。
第四,文化迷霧。胡適處在中西歷史的交會時期,他受過中國傳統教育,又接受了西方新式的教育。他本來在康奈爾大學讀農,後來讀不下去,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蘋果的關係,美國的蘋果分類很多種,同是蘋果有十幾個名字,胡適也搞不清楚,心想學那麼多蘋果名字有什麼意思,所以後來就轉到哥倫比亞大學讀哲學。總之,胡適是中西歷史交會關鍵點上的一個人物,在他身上,既有中學又有西學,既有傳統又有現代。在思想內涵上,基本上,他強調全盤西化、反傳統,主張把傳統東西全部丟掉,所以他特別欣賞隻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吳虞。而且他的生活形態也非常西化,胡適紀念館保存了相當多胡適的衣著,他有時穿長袍,但常穿西服,皮鞋一定要訂作,此外各種各樣身邊日用品多是非常精緻的西方東西,而且他喜歡喝威士忌酒。總之,他是一個受西化影響很深的人。可是如果從完全西化的角度來看,卻又很容易誤解胡適。胡適是站在中西文化的交界點上,他有中國文化的傳承,也有西方文化的薰陶,而且他對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都做了一番抉擇和取捨。他表面上是全盤推翻傳統,實際上他對中國傳統還有很強的依戀。只有看到東西文化在他身上的衝擊和融合,才能看清真實的胡適。我最近所發表的〈胡適與赫胥黎〉一文,就指出胡適對赫胥黎、達爾文思想的認識與他對宋明理學、清代考據學與佛教與儒家的道德理想是交織在一起的。
登山兄的大作基本上突破了上述四種的迷霧,呈現了一個真實的胡適:「一個和藹可親、溫文儒雅的學者,他跟你我一樣也談戀愛和做學問」,然而胡適迷人之處是無論是談戀愛與作學問,「他比我們都傑出」,這就是胡適!這些細緻的生命經驗,我就留給讀者仔細地從本書中去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