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每天沿著這個腰果形狀的湖漫步至盡頭,往返兩小時。在山裡採些野菜,或撿些枯枝回來做柴薪。午餐之前,寫作兩小時。下午到秀美社區寄信,在活動中心看報紙,陪小朋友畫圖,唱歌,跳舞。傍晚坐在柳樹下垂釣,或到甘蔗園捕兩隻肥美的田鼠下酒。晚上則聽音樂,寫信,看書,做筆記,在冥想中入睡。凌晨四時,長的短的,嘹喨的嘶啞的各種鳥聲,彷彿在伊的耳際演奏,琉璃鳥的歌聲甚至鑽入伊的胸懷,使他驚喜而醒。靜坐半小時之後,伊開始修改前一日寫的作品,或者繼續寫作。「只有寫作時我的情緒還會有一些騷動。」伊望著平靜的湖這樣說。(伊的湖)
作者似乎有意藉著書中這段文字,隱喻她自媒體退休後的意境追求,以及對專業寫作生涯的終極想望。書中各輯文字,不只呈現她對生命足跡的深層體察,對生活情境的幽微探索,亦且流露她內心深處如湖泊一般深邃廣邈的,對宇宙人世的包容與關懷。
多年行過默然吞聲的幽谷,近年的季季擺脫種種牽絆,益為堅持自我追尋,具體實踐她對文字與文學的摯熱之愛。書中諸多篇章亦記錄了她與各年齡層文友的文字相會,以及參與文學傳承的因緣喜悅。
凝視來來往往的生命轉換,呼應一代人埋藏心底的綿綿思緒,書末以「此身」自許,情思、哲思兼融,允為全書美麗句點。
我只知道那表象,貿貿然撞擊了我的眼睛,撞痛了我的神經﹔而我連一點點拒絕的權利也沒有。被撞擊了的我的大腦迅速排列組合,瞬間進入撞擊者的內裡,推演其中的故事脈絡與血肉。我們的每一天,其實都活在這樣的,撞擊者與被撞擊者的劇場裡。有些撞擊輕輕掠過,不久也就淡淡然遺忘了。有些撞擊則像一把利刃,劃過我們腦部的某處,留下深藏其中的一條難以癒合的刻痕。(寫在右腿上的字)
代序
伊的湖 季季
一個夢的開始和結束
伊的信的最後一段是這樣寫的﹕
想想看,這些年來,我去看妳的次數有多少回﹖但是,妳來看我的次數,可有一回﹖我邀請了妳許多次,妳總是說很忙,「以後有空再說吧。」什麼時候妳才有空呢﹖在我看來,妳忙的那些事情,不過都是為人作嫁啊。一個人有熱情,願意為他人奉獻,這固然是美德,但若因此失去自己,豈不也是一種悲哀!妳不但早已沒有創作,甚至也沒有了休閑生活!這樣的生命,又有什麼意義呢﹖其實,從妳家到我家,坐車只要一站,兩分鐘﹔下了公車走進來,也不過半小時,妳真的連這一點點的時間都沒有嗎﹖我希望這個周末妳能抽空來看我——「抽空」的意思是「自我意志的實踐」,不是「等待」……。
伊的家裡沒有電話。每個月我們通一兩封信,知道彼此的近況。有時我連著幾封信沒回,伊的信照樣寄來﹕「沒有回信也是一種音訊,」伊會這樣寫﹕「我知道妳忙。」
在我的信箱裡,不容我拒絕的,每天有那許多鼓勵消費的垃圾郵件。伊的信,薄薄的臥躺其中,是唯一還有溫度的郵件。
有一次伊來看我,我建議伊裝個電話,伊說,「為什麼一定要裝個電話呢﹖伊的理由不是怕受騷擾,而是希望藉此與親人友人維繫「寫信」這個傳統。我說,那麼裝個傳真機呢﹖伊哼了一聲﹕「妳不知道傳真紙的文字,半年之後只剩一片模糊嗎﹖」所以伊繼續寫著信,收藏與被收藏,並以傳統美德的維繫者自居。對於所有的建議與質疑,伊的答覆幾乎是一樣的﹕「信件裡的文字,是有溫度的,你可以反覆閱讀,過了十年二十年,還是有溫度的。但是語言能嗎﹖不錯,語言也有溫度,但是經過一年兩年,妳還記得嗎﹖尤其是電話裡的語言,說不定第二天你就忘記了……。」
伊是對的,信件裡的文字,確實有著溫度,而且有著不同的溫度﹕攝氏二十至二十五度,使人平靜而且愉悅,攝氏三十度則使人躁熱難安。伊這封附著一張地圖的信,溫度已經超過攝氏三十度。這樣的邀請,確是不容人拒絕了。
伊在地圖旁邊以毛筆楷書寫著「山居草圖」四字。下了公車之後,我依圖走過秀美社區,社區活動中心,社區公園。出了公園即四野無人,土路蜿蜒,兩側荒地簇擁著開滿黃白小花的咸豐草,邊緣地帶則間雜著高大蒼勁的芒草。嫩黃,墨黑,粉白的各色蝴蝶,在咸豐草的花間恣意飛舞採蜜,甚至就在我的眼前展翅掠過。這時的我的心情,回復了攝氏二十至二十五度的愉悅,對於偶而在腳下流竄而過的鼠輩,也沒有非我族類的驚悸了。
越過了荒地就是S形的坡路。碎石小路越走越陡,相思樹的金色花球一串串隨風搖擺,迎面之際彷如一片花海傾斜而來,讓人目眩神迷。伊在這段陡坡的旁邊以小字註明﹕「轉彎三次,約十五分鐘」。然後轉入一條小路,路口左側是一片甘蔗園,接著是一個池塘。在池塘右側,伊又以小字註明﹕「幾間紅磚舊屋,我家是第三間」。
甘蔗一壟一壟十分齊整,似乎還沒有採收。老葉多已乾枯龜裂,露出一節一節紅皮甘蔗的暗紅光澤。有些粗壯飽熟的,也已不支傾倒,在壟與壟之間錯落橫陳。我又嘆了一口氣﹔一口甜美的鄉愁。
然後是那個池塘。
伊曾經說,晚餐之前總在池畔垂釣,鯉魚、唧(左魚右即)魚看來都有半斤多重,每每釣起了又放下,盡興了才帶一條進屋烹煮。池裡的荷葉豐腴翠美,伊也常摘來做荷葉稀飯,荷葉粉蒸肉。可是,伊說的這個池塘怎麼這麼大呢﹖看得到對岸,卻看不到盡頭。岸的這邊植一排垂柳,對岸則是一大片綠油油的芒草和高大的楠木。
然後,是那幾間紅磚舊屋。
每一間都有一堵矮牆,一扇柴扉。這些房子大概有幾十年歷史了吧,紅磚的色澤早已沉淡,密覆其上的只有一層層絨毛般的青苔。柴扉想必也已多年未曾油漆,除了鮮綠的苔衣,還有久浸風雨留下的墨斑,一簇簇如山水寫意,有一種如真似幻的雅趣。
然後是伊。
伊看到我並沒有驚訝。一切的進程隨著文字的溫度前行,都在伊的預期之中。伊穿一襲白底淡褐條紋的夏布長衫,白襪黑布鞋,袖子挽起七分,宛然一幅古畫人物,風流盡在不言。
喝了茶,伊先帶我沿著池畔緩緩行走。這條路很窄,僅容兩人並行,柳絲不時拂到臉上和身上,甚至拂到池畔人家的牆頭。那些豐腴的荷葉,一片片緊密疊擁,貼著水面蔓延,厚實而沉穩。風吹過,鳥掠過,蛙躍過,它們仍兀自文絲不動。太陽早已升起,它們的夢結束了,舒捲的葉緣坦露細密的脈紋,光潔的臉容飽含著清醒煥發的張力。然而它們不搖曳,也不相互推擠,只是彼此貼頰,凝望,傾聽,接受陽光愛撫。也許厚實的平靜之下正蘊藏著一場華美的騷動吧,於是我問伊,這片荷塘開花時節是一幅怎樣的風景 ﹖
「我不知道啊,」伊錯愕了一下,「它們從來沒開過花呢。」
伊退休之後就住在這裡,已有六年了。伊沒看過它們開花,伊說他的鄰居也沒看過。鄰居的鄰居是個老先生,已在池畔定居二十多年,伊轉述老先生的話說﹕「這些荷啊,全是啞巴!」伊接著老先生的話說﹕一個美人,即使是啞巴,也還是美人。
說到荷花,伊的語氣有些激昂了。伊認為中國繪畫裡的荷,大多只有兩種境界﹕盛放之際,人們詠嘆它們出污泥而不染﹔殘敗之時則隱喻孤寂的心境,摒棄繁華,修養生息。但是真的走到荷花池畔,冬景凋零之時,殘荷不都垂入污泥了嗎﹖卻很少有畫家把污泥畫進去,真是不公平啊。沒有污泥,哪有生命和美呢﹖你看看這片荷塘,一年四季粉綠盎然,沒有盛開,沒有殘敗,永遠緊貼著水面,從來不追求出污泥而不染,因為它們的根就在污泥裡啊,……。
我停下來凝望著這片從來無花的荷塘。對於這樣的初會,唯有肅然。
漫步了半個多小時,池畔已無磚屋,徑旁只有芒草蒼盛,而荷塘遼闊,仍然不見盡頭。伊指著遠處的山頂說﹕走到那個山腳下,盡頭就到了。我望著山頂說 ﹕「這怎麼是池塘呢,這明明是個湖嘛!」伊輕聲笑了 ﹕「是啊,也可以說是一個湖。」我記得伊去我家看我時,有時說起他的家,無非是這樣說 ﹕「我家在偏僻的山坳裡,一座舊磚屋,門口有個池塘,種了幾株荷花,妳有空來坐坐……。」伊竟是如此的謙虛啊,這謙虛讓我嫉妒了﹕「你有一個這樣大的湖,為什麼說是池塘呢﹖」伊又輕聲笑了﹕「沒有多大的差別嘛,反正都是有水的地方。」我嫉妒得不禁哽咽了﹕「但是我連一個小小的池塘都沒有啊!」伊圍著我的肩叫我不要失望﹕「過幾年妳退休了,說不定就可以搬來這裡住了。」
「你是說,有人搬走嗎 ﹖」
「也許,沒有吧 ﹖」
「那麼,有人死亡嗎 ﹖」
「也許,有吧﹖」
伊每天沿著這個腰果形狀的湖漫步至盡頭,往返兩小時。在山裡採些野菜,或撿些枯枝回來做柴薪。午餐之前,寫作兩小時。下午到秀美社區寄信,在活動中心看報紙,陪小朋友畫圖,唱歌,跳舞。傍晚坐在柳樹下垂釣,或到甘蔗園捕兩隻肥美的田鼠。晚上則聽音樂,寫信,看書,做筆記,在冥想中入睡。凌晨四時,長的短的,嘹喨的嘶啞的各種鳥聲,彷彿在伊的耳際演奏,琉璃鳥的歌聲甚至鑽入伊的胸懷,使他驚喜而醒。靜坐半小時之後,伊開始修改前一日寫的作品,或者繼續寫作。「只有寫作時我的情緒還會有一些騷動。」伊望著平靜的湖這樣說。
回到伊的屋前,甘蔗園已有人來採收了,伊常聽我說童年陪父親在灶前烤甘蔗的故事,飛奔而去買了一枝。「看妳的運氣有多好,今天可以吃烤甘蔗了。」
伊的廚房寬敞正方,磚砌的大灶鄰著窗,外面有支煙囪,灶前的竹簍裡盛滿碎柴、枯枝、廢紙,還有一隻樹頭做的矮凳,已經坐得又黑又亮。伊說,中午要煮一鍋素的麵粉粿請我,榨菜、木耳、香菇、蛋皮、山筒蒿,皆已備妥。伊在灶邊煮食,我就在灶前添柴顧火烤甘蔗。過沒多久,甜熟的蔗味漸漸散發出來,山筒蒿的清香也瀰漫整個廚房了。準備熄火的時候,尚未燃盡的柴塊竄出屢屢輕煙,一忽兒都鑽入我的眼睛,讓我痠痛難忍,無法睜開眼睛。
就在那時,忽聽得雷鳴掩耳,雨聲霹靂。等我終於睜開眼來,屋外已是一片滂沱。
「雨下得那麼大,我怎麼回去呢﹖」
伊的臉隱在暗處,卻是沉默不語。
烤甘蔗、麵粉粿都在灶上等待,一場鄉愁的盛宴就要開始,然而伊繼續沉默著。我沒有向沉默的伊道別,但是我離開了。
沒有奔跑,沒有溼透衣裳,我回到了家,在我的床上慢慢清醒,逐一回想那場未完成的盛宴。雷雨確實在屋外奔騰,我的眼睛也確實仍然痠痛著。近日一直在為編寫的書作最後訂正,十多萬字進行了五天,今晨結束工作時,發現眼球微血管又破裂了。鬧鐘在下午三點響起,我的眼睛仍痛得睜不開,疲累的身軀也無法動彈。但我朦朧想起,這是周末的下午,於是又沉沉睡去,於是看到了那封伊的信,拜訪了伊的湖……。我的鄉愁,慾望,想像,一一從潛意識裡出走了,追隨著那個夢飛翔,遠行……。
天全暗下來了。我下床跺到書房,燃起了菸坐在窗前聽雨。酣睡之後的飽足是如此幸福。夢中的場景呼應著生命中的每一階段,竟也依稀彷彿。梅雨季尚未結束,我已領接受了一場洗禮。
1999年5月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