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注視裡,還是有對這世界難言的戀慕。 ──張愛玲
上海的流光紛彩,使得最殘酷世俗與翩躚夢想,聚集於此。作者符立中探查張愛玲與白先勇創作身世,找尋尚未出土的關聯祕密:《紅樓夢》,《牡丹亭》,新感覺派,歌姬傳奇,風塵俠女,政治界左傾或自由人士,娛樂圈電影明星,文壇及學界巨擘……錯落時間、參差遇合,最終時代的文明匯聚落在了兩人身上,造就歷史上最燦亮引人的中文小說文本。於是,回到原初的上海,符立中將帶你走過這一路的迷麗繁華。
張愛玲在上海
1920年,張愛玲生於上海麥根路,從此和這個城市結下不解之緣。
她曾經志在四方,然而太平洋戰爭打斷了其留學之路,終究從上海開始發光發熱。她筆下的遠東第一都會,是萬丈紅塵中隱隱含光的不夜城,有城開不夜的霞光燦爛,也有夜半無人私語時的淒美。從〈金鎖記〉、〈傾城之戀〉、〈色,戒〉、〈年輕的時候〉、〈赤地之戀〉、〈心經〉到《半生緣》;在時代和戰亂的夾縫中,她以犀利淒豔的筆觸,透視社會、兩性、教育、階級,而又不斷地展示那參差對照的上海風華,在今天已被視為驚天動地的奇蹟。她窮究生命悸動的經驗,以登峰造極的說書本領,為時代傾瀉的一代繁華作見證。
如果說張愛玲在李鴻章、張佩綸的顯赫家世中傳揚源遠流長的真真假假,在騷亂中澱沉古老的東方神祕;那麼白先勇就在家國與民族的離亂間傾訴著歷史的興衰,追溯金碧輝煌的起源。
白先勇在上海
1946年,白先勇移居上海多倫路,初探這個大千世界。白先勇和上海,邂逅在生命初始的懵懂清明,繼而繁衍成繁花盛景,在翻地覆地的改朝換代中,上海,宛若註定的讖語,成為他永遠的文學印記。
金大班、尹雪豔、李彤、吳鐘英、朱燄這些浮華男女,在衣香鬢影中變換貪嗔癡怨的心計,在珠翠環繞間流轉著情場上的愛恨離仇,全都是時代幽魂魅影城國的風景。上海和白先勇,血肉相連,流雲變幻而始終深情如一。
上海沐浴在繁華的陰影中,金碧輝煌不斷逝去又不斷風生水起,形成一幅時間凍結的地圖。上海神話在時間的黑洞中漂浮,成為華文文學一脈相傳的血緣,幽隱的身世,卻也在時空更迭中變成難以理解的謎語。
台北的文藝青年符立中,是穿越時空的大祭司,屹立在時光長河的斑斕神龕前,不斷召喚遠古的豐美之地。符立中以青春的凝視,在新舊交替間橫空出世,在鐘鼓齊鳴中施展廟堂之舞,勇闖層層通關密語,直搗祕密的底層,那幽靡花香氤氳之境。
對於神話時代的上海,張愛玲說:上海人是傳統的中國人加上近代高壓生活的磨練,新舊文化各種畸形產物的交流……這裡有一種奇異的智慧。 白先勇說:抗戰勝利後到上海去,歌舞昇平、十里洋場,完全是另一個花花世界。上海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新鮮,這種新鮮變成一種永遠的鄉愁。
作者簡介:
符立中
作家、樂評家。四歲學習鋼琴,復從謝中平教授學習小提琴。十歲入林福裕領導之台北兒童合唱團,十六歲入李子深領導之附中管弦樂團,十七歲開始從事古典音樂論述,旋及成為台灣最重要的樂評人之一。受過文學、新聞採訪以及古典音樂三重專業訓練,二十年間台灣古典音樂評論多受其影響,論理建構、文風布局更被廣為模仿。曾應台視新聞、中視新聞、公共電視之邀進行講評,應《中時》、《民生》、《聯合》、《自由》、《蘋果》各報邀請發表重大演出評論,應邀與程抱一、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高行健《八月雪》、林懷民《托絲卡》合作。為EMI製作法國國寶、花腔女高音Mesple專輯。台灣首位赴歐專訪各大音樂名家之樂評家,作品被譯為英、法、日文公開發表,樂評成就並獲多家國際媒體頭條報導,曾專訪B.Nilsson、Dame. Schwarzkopf、Vishnevskaya、Fournet等樂史傳奇。專著多部曾獲五四文藝獎章。
章節試閱
上海歌壇繁華夢 ——兼論李香蘭、白光與歐陽飛鶯
現代中文歌樂發軔於上海,海上的風華是數不盡的;海上的歌不單綿延深長、開枝散葉至海角天涯,海上群芳更是競怒爭華難描難畫。對廣大的海外華人而言,她們丰姿各異的鶯啼燕語正是另一種故土遙望,每當午夜夢迴凝神諦聽,不但是當年全中國四萬萬人之靈秀所鍾,也是西方魂縈夢牽的遠東鄉愁。那是一種交結著東西洋氣息的湮芒,人們把所有對美好事物的想望都凝結在音樂之中,不管是探險家心目中頹唐蠱豔的東方第一大都會、單幫客大顯身手的十里洋場,亦或是革命家勇闖天下實諸滿腔抱負的舞台,銷金窟、洋津?、瓊樓玉宇萬豔同悲的滾滾紅塵;上海,永遠涎綖著夢幻般的氤盦,是地獄、亦是天堂,形形色色盡皆在歌聲之中。
「玫瑰玫瑰我愛你」名震國際
米高梅、百樂門、仙樂斯這些香豔的名字說明了上海永遠在歌舞昇平中,海上的歌可謂應有盡有:郎毓秀的「天倫歌」、歐陽飛鶯的「梅花操」不單必須以聲樂演唱,曲中細膩的感時紓懷亦奠定了它們的文學層次;白光的「魂縈舊夢」是老兵共通的鄉愁、周璇的「前程萬里」、「鍾山春」是政府播遷來台後的愛國教化歌曲、姚莉的「玫瑰玫瑰我愛你」和李香蘭的「夜來香」則代表上海遠征外邦,將十里洋場的旖旎風情傳唱國際。其中「玫瑰玫瑰我愛你」填上英文歌詞經由義大利歌手法蘭奇.藍唱出,在五0年代風靡全球,被外國人譽為最傑出的爵士樂(姚莉正是中國第一位吸收爵士和藍調唱腔的歌手)。法蘭奇.藍在五0年代紅極一時、名曲甚多,但他始終惦記著作曲者陳歌辛。陳歌辛後來在文革中被鬥身死,一家飽嘗人情冷暖,但是陳歌辛的兒子、日後以小提琴協奏曲「梁祝」馳名中外的作曲家陳鋼回憶,法蘭奇.藍每年必定寄達卡片問候,這固然是法蘭奇個性敦厚念舊,但陳歌辛所受彼邦人士敬重、乃至當年上海歌樂的水平,由此可見一般。
上海歌樂的血源有三,教化、西洋古典與娛樂小調。身世不同,註定了它們以不同路徑百花齊放地競逐市場。西方音樂傳入中國以學堂樂歌為創作起始,因此早期作品除了改編自美國民謠的「蘇三不要哭」(佛斯特的「噢!蘇珊娜」)及「舊金山」(輕音樂樂隊舞曲),其餘皆充滿了學堂樂歌當初推廣白話、習學國語的淺白趣味。最早期的學堂樂歌(二0年代以前)如沈心工的「郊遊」幾年前音樂課本還看得到,不過這些作品的旋律多半來自外國民謠歌曲,如「女子體操」出自德國的「小鳥來了」、「賽船」出自「輕輕搖」。可惜的是這些作品當時並沒有留下錄音記錄,真正留下錄音並且開始發揮影響力,要等到與娛樂小調結合並且開始在社會造成風潮之後。這時期最著名的代表就是由小女孩所組成的明月歌舞團,她們取代阮玲玉、陳玉梅、蝴蝶等電影紅星形成時代歌曲的主流,真正開啟中國歌樂的風華世代。
江青原本是歌舞團員
明月歌舞團堪稱人才濟濟、藏龍臥虎,黎明暉、王人美、黎莉莉(王人美和黎莉莉後來都為左派影壇主演不少所謂的「進步」名片,王人美的「漁光曲」創下中國電影映期最長及首獲國際影展大獎紀錄,黎莉莉以和阮玲玉合演「小玩意」成名,名作尚高括「大路」、「孤島天堂」等)、胡笳、薛玲仙是明月歌舞團的主要台柱,但真正對整個上海文化造成「震憾」的是該團所培育出來的聶耳、嚴華、周璇及白虹。聶耳所寫的「義勇軍進行曲」後來成為中共政權的「國歌」,其餘進步歌曲尚包括「畢業歌」、「大路歌」及「梅娘曲」等;嚴華曾在北平的富連成學習青衣,所作的「百鳥朝鳳」、「月圓花好」富有民間小調風味,造就李麗華、姚莉及周璇(一度為嚴華夫人)的聲勢。周璇和白虹皆出身於明月末期,但她們努力不懈,將本已沒落的明月風格繼續在唱片業發揚光大,使得許多情韻優美的方言民謠改頭換面,以國語的風貌造成更為巨大的影響力。除上述眾人外「明月」還有兩位「傑出」校友曾對文化界產生重大的影響,一位是後來成為郭沫若夫人的張靜,另一位不用靠丈夫就夠出名了!她原叫李雲鶴、在投考明月時名喚藍蘋、後來正式改名叫江青。
李香蘭與歐陽飛鶯聲樂技巧不同凡響
與這些正統聲樂家相比,名噪一時的李香蘭與歐陽飛鶯的聲樂技術並不遑多讓;李香蘭因負有宣揚「中日親善」的任務,當時日方出動東洋首席古典作曲家古賀正男為她量身譜就多首名曲,但這些歌居心叵測、並不以追求藝術境界為依歸,而且並非以中文音韻入樂,不能算是藝術歌曲。反倒是中國作曲家為她創作的夜來香、恨不相逢未嫁時及戒煙歌,配以上海工部交響樂團(團員多為白俄音樂家)伴奏,以長大的弧形聲樂線條,發揮她獨步當時的俄式聲樂唱腔及京片子咬字(當時聲樂家多半都有濃厚的方言口音),令郎毓秀等人也有所不及。
一生充滿傳奇的李香蘭,1920年生於中國東北,因為能講一口京片子而成為日本推行「進軍大陸政策」的圖騰。1942年,已經名噪整個日本和偽滿洲國的李香蘭,被進駐上海租界的日方高層安排進軍中國,在「萬世流芳」和當時上海最紅的陳雲裳、袁美雲同台競技,表明要向整個中國領土宣揚這位「親善大使」。當她施展超絕歌唱能力、錄製「恨不相逢未嫁時」,轟動整個影歌界。許多大牌紅星,包括周璇、姚莉都跑去錄音室旁聽,看看李香蘭是怎麼樣地「初試啼聲」。如此非凡的明星魅力,也感染到彼時正為敵偽政府力捧的新進女作家張愛玲!在她形同一生回憶錄的「對照記」中,還特別插放一張與李香蘭的合照。其實作為藝術家,晚年張愛玲的歷史地位已然底定。對比明星生涯已逝的李香蘭,誰高誰低,無庸置疑。在回憶錄中特別提到萍水相逢的李香蘭,正足以說明這位向來「誰都不見」的隱遁者,其實仍保有年少記憶的光與熱。
要論到李香蘭聲樂技巧的缺失,較明顯處在於底腔支持有時不夠扎實,且未成充份發揮俄國派共鳴豐富厚實的特色,這使得她日後進軍正統古典樂壇及百老匯皆面林相當困難,但她的音樂會(包括演唱茶花女、風流寡婦等歌劇詠嘆調)在當時的確轟動一時;與她恰為比的是為重慶政府擔任地下情報工作的歐陽飛鶯,上海音專教授黃貽鈞(解放後出任上海交響樂團團長及上海音樂學院院長)為她所作的「梅花操」、「春天的花朵」、「雨濛濛」比黃自的「天倫歌」更富於浪漫樂派的管弦技法,藝術格調較「夜來香」更高,是整個上海風華韶光盛極的代表鉅作。歐陽飛鶯師從義式歌劇唱法,擁有無比寬宏富麗、酣暢淋灕的嗓音,熱情嘹亮的歌聲展現勝利後開天闢地的光明風景。待大陸易幟歐陽飛鶯前往菲律賓發展,專攻「蝴蝶夫人」、「杜蘭朵」等艱難的歌劇角色,作育不少英才。
至於融合中國傳統樂韻的藝術歌曲創作,因為要融合中國傳統的五聲音階與西洋和聲技法,遠比單純的改編民謠來得困難,勇敢接授挑戰的除了趙元任(老天爺、賣布謠等)外,竟然還有一位德國女作曲家華麗絲!華麗絲是青主(我住長江頭作者)的太太,夫妻倆在柏林邂逅時正值貝特格(Hans Bethge)「中國笛」在德國大紅特紅之際;蓋當時傳統歐洲社會仰賴基督教義建立起來的架構秩序在面臨整個浪漫狂飆運動後疾驟崩毀,道德價值觀念混亂,一股頹廢美學的風潮油然而生。在這種背景下貝特格根據以往已有德法以及英譯的中國古詩重新編寫成「中國笛」這本詩集,對遵崇頹廢美學的歐洲知識份子同樣有隱晦之美的尋幽覽勝之趣,但在心靈慰藉上中國詩詞講求「天人合一」,隨從自適的意境修養卻不啻是帖安慰劑;當時留歐的中國知識份子也因此擺脫之前因國運積弱不振而被歧視的命運,披上了一層莫測高深的吸引力。華麗絲在這種風氣下認識了青主,不問可知這位對神秘東方充滿憧憬的德國姑娘會以什麼樣的眼光來看待這位滿腹經綸的中國人。在嫁夫隨夫之後,華麗絲更加努力習學中國音韻,還層翻譯中國詩辭在德國媒體發表,當然她最駭人聽聞的就是最後居然以其敏銳悟性,摸熟了中文詩辭的抑揚和內涵,譜就了「少年遊」、「喜只喜的今宵夜」等古詩詞名曲!
海上匯羅芳
對中國近代化而言,老上海是一個特殊的時空;租界的繁榮和歐化,為藝文活動提供了相當的資金和安定的環境。蓋當時政經混亂、時局動蕩不安,租界適度地保護藝文工作者免於觸怒政權的顧忌,加上各國文化對比交流的頻繁,也觸動藝文工作活絡的靈感。而這其中最富代表性的,且造成音樂向榮前景的,就是法資的百代唱片公司。由於百代初期挾其雄厚的外資及嚴格品管,和電影界密切合作,足以吸引第一流的在藝術家;再加上西方音樂傳入中國伊始,作曲技法掌握在正統音樂工作者手中,因此黃自、趙元任、賀綠汀、劉雪庵、張昊、吳祖光、田漢等藝文工作者手中出來的歌樂,水準、格調皆非同凡響,不像中國的電影作品,一下子就淪落到媚俗和自我抄襲的打轉。不過這種健康的機制後期終不免被商機侵蝕,像當初以小璇子、小莉子、小白子「三小」並稱的周璇、姚莉和白虹,在好不容易聯袂擺脫那種「商女不知亡國恨」、舉國皆狂的「小妹妹尖聲」之後,卻又出現不少像「紅歌女忙」那樣紙醉金迷、紅男綠女的靡靡之音,反應出那時人心麻庳、時局不靖的社會亂象。不過蓋棺論定,上海的風華終究太絢爛了!不以後期蒙塵而失了顏色。尤其是只要想想看飄零的落花是「新婚大血案」的主題曲、凱旋歌是「長相思」主題曲、鍾山春是「惱人春色」的插曲,就可一瞥這些歌曲是如何以它們本身的藝術格調,來提振整部電影的價值。
阮玲玉開啟台語流行歌曲風潮
由於和電影圈密切合作,彼此又同為娛樂體制,因此不少電影明星演而優則唱,也留下不少值得懷念的作品。一代天才女星阮玲玉可說是兩岸電影主題曲的祖師奶奶,她為電影「野草閒花」所灌錄的「尋兄辭」開啟中國電影主題曲的新紀元;她所主演的「桃花泣血記」一九三二年在台上映,片商為招徠觀眾特聘王雲峰譜寫同名台語歌曲,成為台灣第一首流行歌曲。
阮玲玉寫下中國影星唱歌的先河,她的對手蝴蝶也不甘示弱,曾推出由郭沫若作詞的「湘累」等作品,不過在歷經談瑛、陳燕燕、陳雲裳、顧蘭君等熠熠紅星之後,直到白光、李麗華才真正在時代曲的天地中開花結果。白光因演出「東亞和平之道」結識台籍作曲家江文也,兩人雖因江文也生性風流而分手,但白光卻受其影響一度走上古典音樂之路,並拜日本知名女高音三浦環(第一位在西方演唱歌劇的東方人)為師。不過白光後來係循瑪琳黛德莉式酒館歌曲(Cabaret Songs)隨性不羈的演唱方式走紅,玩世不恭哼著吉普賽小調的風情後來都被白先勇寫進〈金大班的最後一夜〉與〈一把青〉中;今天論斷起她,第一印象絕對是歌手而非影星。李麗華在從影前就受過最講究行腔用嗓的程派青衣訓練,加上一口刮拉鬆脆的京片子,她以走周璇民謠小調路數起家,在輕盈甜美上卻更為出類拔萃。早期名作如「百鳥朝鳳」、「親家相罵」、「千里送京娘」曲名皆出自京劇劇目;在轉往香江之後,她成為影壇的一代女皇,但最走紅的歌曲包括「琵琶怨」、「小白菜」、「雪裡紅」、「都達爾與瑪麗亞」及「跑馬溜溜的山上」仍屬民謠,在海內外傳唱不衰,也代表了一股風流蘊藉死而不僵的上海圖像。
老上海的丰采的確一度消沉黯淡,且不論原本就已疾遽陳腐、掏空生命力的墮落;三反、五反、乃至文化大革命,更讓老上海面臨驚天動地的變局。但是在海外,上海的風華、上海的派頭仍然藉由李麗華、藉由陶秦樂蒂徐訏張愛玲傳揚源遠流長的風景。那種以傳奇和奢華為原料、所打造出來的華美悲涼,是上海令人永難忘懷的印記。全中國經濟大權的淪落造就了上海,亂世的悲歡離合成就了上海,直到今天張愛玲、穆時英、錢鍾書和白先勇依然是華文世界最好的小說家,上海歌樂尤其是華文世界不可磨滅的精神資產:從將金大班、尹雪豔搬演得活色生香的白先勇,到九0年代的王家衛與王安憶,真正的行家從來不會忘了這些歌。
打從九十年代起掀起一股懷古風潮,老上海的一切仿彿都鍍上層金地被美化了!這本也不算是件太壞的事,最起碼華洋交融的國際觀比起一味地強調草根性要來得有視野。問題在於現今所謂的「老上海」是真是膺、是芳草還是莠實不無疑問,許多似是而非的繆論更是傾巢而出。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夜上海」這首根本就是在香港錄音製作、亦從未在舊上海發揮什麼影響力的靡靡之音(該曲於民國三十六年面世,一年多後上海就政權移轉),卻儼然變成今天上海懷古的一項精神圖騰。
如果「上海風」只是一種講究吃喝玩樂的情調,而忽略了豐富開放的文化特質;如果「上海風」只不過是供銅臭商賈茶餘飯後附庸風雅的自我陶醉、醉生夢死的娛樂,那麼它就真的只剩下「海派」這個詞原先所帶有的卑俗,而不可戀、也不可貴了。
筆者一向不盡認同「海派」這個辭彙,它是北京文人自我標榜、強調上海文化和京派不能相提並論的鄙夷論調。在很多方面,如海派戲確實不如京朝派樸實溫厚,但是音樂乃至於電影,上海就是中國發源的大本營,是專業技術的重鎮,需要從社會性、藝術性作全方位探討。本文從音樂、電影、文學、歷史乃至社會學等多方角度描繪上海舊時社會的風貌,希望能勾勒出那段風華歲月的一鱗半爪...(未完)
從金大班到尹雪豔 ——探尋上海人的風塵身世
「自古俠女出風塵」,風塵是每個城市的風景,在流光歲月的嗟嘆中,時代的吶喊震得人心都聾了,孤絕放縱著親密關係的傷口;風塵是紅塵顧盼的一抹心事,風塵照映著歲月的臉孔,這個原始的行業,在時代的驟變中努力承載亙古不變的輓歌,在變裂衝突中幽幽吟唱粉眉翠黛的婉轉嬌柔。
風月歡場即為戰場
陸小曼、藍妮、顧蘭君、北平李麗這些社交場合的名女人,是上海風華中相當特別的一部份。創作習性特重粉味、偏愛靈肉衝突的小說家白先勇,顯然對這個舊時代的風花雪月充滿了特殊的關注,在他的筆下,交際花、夜天使仿彿都粉肉重生、靈神活現地復甦在台北的社交場合。
米高梅、仙樂斯、百樂門這些香豔的名字說明了上海永遠在歌舞昇平中;華洋雜處的租界匯集了各路人馬,出身不同卻為了同樣的生意經,交際應酬、乃至於倚紅偎翠就成為「賓主盡歡」的必然之惡。白先勇在著名的懷舊小說集「台北人」中,勾勒出這些播遷來台的上海遺族在新的世界中依然浸淫在過去的世界,有的重施故技、拒絕面對新的時勢,有的頹然仆倒、試圖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安身,也有的在汰舊的洪流中幾近沒頂,金大班、尹雪豔、甚至朱燄,這些在新世界茫然失措的人鼓足僅存的尊嚴繼續漂泊,構成整部「台北人」最動人的篇章。
玉觀音對上女菩薩
凡是看過「台北人」的讀者,想必都會同意金大班是其中數一數二的突出人物,一來該作通篇熱鬧緊湊,襯著金大班大呼小叫的撒潑形象看得很是過癮,二來金兆麗異於「花橋榮記」、「一把青」等三姑六婆、年華傷逝的口述者,她風韻猶存(當年滬上數一數二的舞場名花,較諸尹雪豔顯然要走紅得多),活色生香,有數不盡的春情韻事,又有喳呼計較的性格,討喜非常。金大班花名叫玉觀音,取其肉身普渡眾生之意,這個挑逗的渾號每每讓讀者讚嘆難為白先勇怎麼想得出來!不過筆者必須說,這個構想不是原創,顯然出於白光的名曲:「我是女菩薩」。
你是虔誠的和尚,我是莊嚴的女菩隡,我們朝夕相見面,真像是一家。
我們心相乎應,可沒說過話。你對我焚香禱告,你給我披金插花,到底是為了什麼,你坦白的說吧,別等我向你傳神,別等我開口說話,因為我是女菩薩,真正的女菩薩,你是心誠則靈,我是有求必應,可是我不能說話,可憐的和尚,因為我是女菩薩。
這支歌的靈感,必定和民初蘇杭等觀光景點有許多不乾不淨的小庵有關;蓋當初生活凋蔽,知識並不普及,許多糊裡糊塗就出了家的小尼姑(這種人當然不配尊稱為比丘尼)為求溫飽走上這條路,被風月場所寫成「有求必應」取笑也不足為奇。當然,「玉觀音」的封號對佛門不敬,但對要解讀金兆麗胡攪蠻纏的讀者,探究這首歌卻是不可或缺。
筆者如此嶄釘截鐵並非空口無憑,因為足以對號入座的線索在整部《台北人》中俯拾皆是:「尹雪豔」之名令人不得不聯想起曾和名淨金少山有一段的舞女「衣雪豔」;「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裡的默片紅星朱燄,分明結合了阮玲玉前後任的搭檔朱飛和金燄;「一把青」裡的朱青白先勇直接了當就形容她有「白光那股懶洋洋的浪蕩勁兒」;「遊園驚夢」中非但夫子廟歌女藍田玉和影星王熙春出身相似,連驚鴻一瞥的張愛雲也和著名程派青衣章遏雲名相仿彿;白先勇不單請到老上海的名流匯萃在「台北人」中粉墨登場,連「孤戀花」中日據時代的老樂師林三郎,也宛若歌謠作家楊三郎投影託生。
上海名流爭相登場
白先勇之所以在「台北人」中運用這麼多老上海的一鱗半爪,其一他畢竟對上海驚鴻一瞥,十里洋場只是一種浪漫的遐想而已;這種遐想可能是敦促他寫作的動力,但畢竟受限年紀及經歷,就算再有天份、想像力再好,適時台北仍有許多老上海,以他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怎能服人?惟有大量運用這些真正的史料,方可塑造出一種「風月憶往」的舊時氛圍;其二在於他和曹雪芹、張愛玲等傑出名家一樣,擁有極端敏銳、甚至一般人無法察覺的「聯覺」(synesthesi),可以不自覺地憑藉著聲韻(許多信手捻來、甚至像張愛玲在「連環套」中隨手堆砌的辭彙都有自然偕韻效果)、意象上的第六感,產生渾然天成的效果。像金大班中的任黛黛、潘金榮(黃金榮),他們的名字自然有那時海派紙醉金迷的氣燄和熱鬧;「歲除」中打過台兒莊大捷的賴鳴升,不動聲色地就讓人想起叱咋風雲的賴名湯將軍,節省了鋪陳勾勒的筆墨。
縱觀整部「台北人」,寫十里洋場最多的就屬金大班與尹雪豔,因此這兩篇小說引用的舊人舊事也最多。尹雪豔原本在百樂門是個獨樹一幟的舞女,來台後升格成為近似「日出」陳白露、「第一爐香」葛薇龍的交際花。她和金兆麗的大風大浪截然不同;第一,歐陽子就曾點出尹雪豔顯然是死神,她的「雪」之冰冷肅殺更甚於薛寶釵,在上海灘時已然風雷蓄隱,來到台北,因為海外孤臣孽子的「冤孽」,面臨這樣時局的浩劫,死神的威力就更加彰顯得出。
衣雪豔與美豔親王
真實世界的「本尊」衣雪豔雖也命中帶煞,但顯然比不上白先勇筆下的尹雪豔如此「法力無邊」。衣雪豔是個名不見經傳的舞女,她姘上名淨黑頭金少山,有如「法寶被髒東西破了一樣,金少山從此日漸褪色」(劉嗣:「國劇角色和人物」),曾經以一齣「霸王別姬」和梅蘭芳分庭抗禮的這個金霸王,聲勢也就從此江河愈下。其實白先勇取決衣雪豔、任黛黛這些人與其說受其吸引,不如說是著眼於花名,正如同張愛玲看到柴鳳英、茅以儉等小家小戶之名見獵心喜一樣(附帶一提,從他們喜愛之名可以一瞥不同的品味與文學理念)。任黛黛在白先勇的筆下是個心眼偏狹、在百樂門風頭遠不及玉觀音、尹雪豔的二牌舞女,但在現實生活中她是不折不扣的愛國志士,企圖暗殺日本大佐反慘死於揚子飯店,只因姓名鶯燕粉黛之累,在白氏筆下竟變成善妒好鬥的丁香美人。
另一個遭到白先勇引為己用的人物是美豔親王劉喜奎,她是一個聲名狼籍的海派坤伶,以色代藝、將南下登台的「伶界大王」譚鑫培打得鎩羽而歸,及嫁財政部參事便消聲匿跡,無復消息。根據民國十五年出版的「京劇兩百年史」記載:劉喜奎「豔如桃李,冷若冰霜,容姿之美,足以與梅蘭芳並稱。」民國三、四年間入京,引起老莊學者劉少少、參謀次長陸錦、名士易順鼎、參謀本部第二部長崔承熾及有名的「辮子軍閥」張勳競相一親芳澤。好事者稱「男中梅蘭芳,女中劉喜奎,色藝雙絕,金童玉女,實天上人間,一對佳配。以之結婚,可謂珠聯璧合。一時北京喧傳,似將成真」。事實證明,為整個梅劇團馬首是瞻的梅派祖師爺絕不會容許有風頭如此之健的配偶。不久梅蘭芳遂轉而和聲名潔身自好的坤生孟小冬訂婚,或許孟小冬終究也太過知名,最終還是歸於杜月笙。據聞這場劉喜奎的「逐鹿之戰」最後由崔氏勝出,陸錦竟因失戀而免崔職。根據「春申舊聞」記載,「勝利後北平有盜入崔性家,一婦茹素事佛、撫育三兒,待報載,始知劉喜奎尚在人間。」如此神龍見首不見尾、出沒於野史的遜位親王傳奇,自然不會被白先勇放過,寫成「供了兩尊翡翠羅漢」的「大佛婆」吳喜奎啦!
阮玲玉的前後搭檔
那年頭,中國剛開始有了電影,因此癡男怨女的風流冤孽,也就從夜夜昇歌的舞榭樓台,移轉到遙掛天際的銀河;「滿天亮晶晶的星星」便是敘述一顆星星如何墜落到新公園滿承淫鬱淵藪的故事。默片時大明星朱燄憑「三笑」紅遍半邊天,可是有聲片一來,他就沒落了。他只從民國十九年紅到廿一年,最後演的「洛陽橋」一敗塗地,不得不改行當導演。後來他愛上一顆新星姜青,傾家盪產重拍「洛陽橋」,在大光明戲院開演那天,「路上交通都擠斷了」。
不料姜青不聽朱燄的「忠告」,走紅後愛上一個叫林萍的女星。某天兩人乘坐朱燄送的跑車出遊卻出了車禍,結果姜青在「燄」火中燒成一塊黑炭,「那個小妖婦」非但毫髮無傷,而且仿彿竊取姜青的天才,扶搖直上地變成影壇的大紅星!
朱燄和姜青幾乎可以對號入座便是朱飛與白雲,實際上他們的經歷和小說恰恰顛倒;朱飛在民國十七年和上海最大牌的兩大女星阮玲玉、胡蝶合演「白雲塔」攀上顛峰,但因私生活不檢點(包括和阮玲玉的戀愛糾紛)慘被公司開除。事情的經過是朱飛在與阮玲玉合拍「白雲塔」的時候與阮分分合合,待「梅林緣」開拍明星公司偏又要兩人搭檔演出,在這種情況下兩人不僅工作態度不佳,還常在攝影棚中吵架。某次兩人又「舊戲重演」,導演張石川當場破口大罵,朱飛認為張石川不給面子,第二天剃光頭抗議。由於當時還未有「頭套」之技術,剃光頭根本就不可能連戲,張石川在震怒之下當場停拍「梅林緣」,並宣布解聘朱飛,阮玲玉則慘遭冷凍。阮玲玉隔年跳槽,並在聯華公司和金燄搭檔,開始其偉大的演藝生涯,但朱飛的聲名從此就一落千丈。當他無戲可拍,吸毒慘死時年方三十一歲,正是阮玲玉橫掃中國影壇的時代。朱飛的名作包括空谷蘭、火燒紅蓮寺等,猜猜看他在十七年還和阮玲玉合演過什麼片子?正是「洛陽橋」!
白雲金燄以及朱飛
朱飛雖然聲名狼籍,但從未在公眾傳出什麼同性戀的流言,他的事蹟之所以被白先勇看上,一來有若彗星一瞥驚鴻而逝的傳奇性(這點等同死於飆車車禍的詹姆斯狄恩——另一個有同志傳聞而被白先勇「借用」事跡的大明星)、其次基於那時墮落風尚的代表性、再者也可能是他的花名在外所帶來的一種浪漫的聯想;不過,白雲可就不同了!白雲(此藝名是否出自私自心儀「白雲塔」?)民國廿九年因與周璇合演「三笑」一舉成名,由於正值上海孤島時期,人心苦悶,專演偷香竊玉、風流小生的白雲就成為有別於劉瓊、梅熹等「正統小生」的師奶殺手。白雲本人和那些崇拜他的妻妾姨太一樣,擁有數不清的風流爛帳;上海時代曾經入贅哈同花園迦陵夫人女婿,和京劇名伶言慧珠的韻事也是人盡皆知,根據顧正秋新版回憶錄「休戀逝水」所言:某天下午她去揚子飯店找言慧珠「才發現房裡還有一個人——大明星白雲!他倆都穿著睡衣,剛起床的樣子。」顯見兩人那時正在同居。據顧正秋回憶,「白雲很白,有點脂粉氣」,而言慧珠「一團火似熱愛著」他,但白雲對她似乎「若即若離」。言慧珠出身京劇名家,高挑豔麗的外型當年可謂紅遍大江南北,以其才貌(公認學梅最神似者,為當年追隨梅蘭芳之第一把交椅)卻在情場上鎩羽而歸,事過境遷後才知道原因出在白雲!在三十八年後白雲特殊的「癖好」逐漸在香江電影圈傳開,根據李翰祥在「銀海春秋」一書所言,「白雲生得雄偉、英俊,若不是鮑方告訴我他老兄的毛病,我還真不相信…」。鮑方,香港名演員,早期在林黛成名作「翠翠」中演溫文爾雅的老大,儀態、風度均遠勝嚴俊(看起來起碼老了近十歲)扮演的老二。該片改編自沈從文的小說「邊城」,雖然改編後原著的文學意境大減,但執著樸質的情感卻刻劃得很深:兩兄弟因先後愛上林黛而不得不退讓遠颺,讓林黛扮演的翠翠傷透了心。在演完這部影片後鮑方因轉往左派長城公司拍片而逐漸為台灣觀眾淡忘,但他在香江從年青演到老,戲德、素養均為同行所讚服,其子鮑德熹還憑「臥虎藏龍」獲得奧斯卡金像獎最佳攝影,李翰祥繪聲繪影描述白雲向他求愛的經過,出自其親口應為可信。總之,白雲後來終因「不明原因」傷了臉,從粵語片一路演到廈語片。一九六五年白雲赴台改行經商,他是否曾至新公園「出征」?我們不得而知。根據影史記載,白雲最後淪落到日月潭畔自殺。
許多批評家喜歡將白先勇的小說導引至靈肉兩元對立的衝突,筆者並不持如此單純的看法;實際上無論是靈性的青春或是肉慾的淪落,同樣代表對情感的「背叛」(從「玉卿嫂」的慶生到姜青、月如、鄭彥青等無一例外);在情海翻攪一世卻孓然一生,才是白先勇認定的悲劇所在。我們可以舉同期寫作的「謫仙記」為例;李彤的悲劇不在於她喪失美色與青春,生命無所寄託茫然所終才是最後她跳水自盡的原因。白先勇在這裡再度玩了一次姓名學,彤,如朱如燄,是無從皈依的欲火、也是對苦悶憤怒的生命之火,跳水自盡象徵生命的火光,在蒼茫人海中撲滅。
如果我們簡略認定白先勇筆下的人物沉溺於欲念應該不算偏狹;像章遏雲幫助抗戰之事被彭歌寫成氣韻悠長的「落月」、徐訏「風蕭蕭」中白蘋與梅瀛子理想化地與日偽周旋、乃至於「藍與黑」中過於傳奇而失真的唐琪(在書中紅遍京沽的她其「德行懿芳」卻宛若風塵聖女)在不同的愛國小說家筆下都有其光風霽月、冰雪情操的描寫,而白先勇硬是反其道而行,在那個「生聚教訓」的年代將任黛黛火山報國「矮化」為舞女從良,可見出身軍人世家的他自有其冷肅蕭然、視冠冕堂皇為糞土的一面。這不單單是反抗那個貧困社會所依循奮發的道德價值,而且欲念的禁錮讓白先勇面對人性先天的本能更增了無法抑止的渴望。也就是說,當白先勇的同學追求形而上學、不斷模仿西方經典鍛焠形式和精義將作品辯正得玄之又玄的時候,他卻轉而以寫實的思維來充填作品的血肉。
白先勇中文血源師承自「紅樓夢」等才子佳人章回小說、西洋技法又受到彼時最為風行的弗洛依德、田納西威廉斯等「靈肉派」著作啟發(只要比較與他同氣連枝的王文興、歐陽子同類作品即可得知,附帶一提,這可以間接證明為何歐陽子描寫此類情欲作品斧鑿痕跡甚重明顯不如其兩位同學,以及著名的評析經典「王謝堂前的燕子」受限於她本身侷限而未盡善),再配上「天賦異稟」的冤孽情欲,(在當時保守的社會中感情受到壓抑,戀情沒辦法見光,反而越發波濤洶湧不可抑遏,必需藉由寫作等管道紓發)因此自然而然偏好這類在情場上「呼風喚雨」的女人。她們以美貌、手腕、以及開門見山的管道(即犧牲個人自尊的職業)不斷征戰,唯一能阻止她們在情欲戰場上繼續予取予求的就是歲月摧殘,使她們喪失了年青貌美,也喪失了尊嚴,只有在回憶中玩味。白先勇是個老電影迷,慣常在銀幕上扮演這類女人的在外國有梅惠絲、瑪琳黛德麗,中國則首推白光,越是涉及到這類角色,這類場合,白先勇寫得越是興味淋漓、心蕩神馳。根據白光先生顏龍對筆者親口所言,白先勇在白光生前曾專程拜會訪問這位中國影史上開天闢地的「一代妖姬」,白光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由此可見;因此我們不妨特別分析這位縱橫整部「台北人」的紅塵尤物,看看她和全書一字排開的瑯環粉黛、相互比對的前世今生!
白光的東山一把青
東山一哪把青,西山哪一把青,郎有心來姐有心,郎呀咱倆好成親。
今朝呀鮮花好,明朝呀落花飄,飄到那裡不知道,郎呀尋花要趁早。
今朝呀走東門,明朝呀早西門,好像那山水往下流,郎呀流到幾時方罷休。
這首歌出自於「血染海棠紅」,白光在片中扮演義賊海棠紅(嚴俊飾)的妻子,是個自私自利的女子。她只顧自己的青春(今朝鮮花好),而且水性楊花(飄到那裡不知道),害得丈夫啷鐺入獄。如果不去探究歌辭,甚至不瞭解電影的情節,一定會對「一把青」的主角朱青作出錯誤的解讀;換言之,從表面看朱青先後遭逢郭軫、小顧失事是時代的悲劇,是空軍軍眷的宿命,她不得不以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生哲學不斷墮落(歐陽子、葉維廉都是這樣分析);實際上真正分析過文本,才知道她根本就是尹雪豔、林萍者流,表面無辜,命中帶煞!若給沾上,饒是生龍活虎的小伙子,也非死即傷!
當然,我們不可就此忽略了作者基本上對朱青命運的悲憫,朱青之名就如同寶玉兼具寶黛意涵一般,融合了朱燄的「朱」(熱情與欲望)與姜青的「青」(美與青春),她的悲劇建立在她個人命中註定(Predetermination)的冤孽(curse),近乎超現實(Supernatural)的詛咒,不是可以用理性(rationality)去分析、克服的。
歐陽子在「一把青研析」的結尾對「東山一把青」這首歌僅以「俗不可耐」一辭帶過,顯現出她在那個普遍窮困的年代,一位接受高等教育女性對通俗文化的精神潔癖和優越感。問題是白先勇本人非但並不嫌惡這些春夢婆的風塵粉味,還對這種探索樂此不疲;這一錯失使她完全沒有意識到「一把青」的篇名出自「東山一把青」的用意,當然更別提原唱白光嫁了個飛行員然後又婚姻觸礁的佚事了。只要試想:以白先勇彼時文筆之節制精道(他比張愛玲接受過更為嚴酷的英美文學訓練),為何要在短篇小說的篇幅中不憚其煩地引用整首歌辭?就知道這其中必有深意。一把青的「青」(同時也是姜青、朱青、鄭彥青等人之青),歌辭原意指的是一把青絲,然而實際上指的是青春。青春在尹雪豔中是停滯的,並不存在的東西,在金大班中卻是早已流逝,亦不存在的東西,唯有在「一把青」中,上半部書寫青春之青澀,下半部描寫春光之流逝,強烈的今昔之比...(未完)
上海歌壇繁華夢 ——兼論李香蘭、白光與歐陽飛鶯
現代中文歌樂發軔於上海,海上的風華是數不盡的;海上的歌不單綿延深長、開枝散葉至海角天涯,海上群芳更是競怒爭華難描難畫。對廣大的海外華人而言,她們丰姿各異的鶯啼燕語正是另一種故土遙望,每當午夜夢迴凝神諦聽,不但是當年全中國四萬萬人之靈秀所鍾,也是西方魂縈夢牽的遠東鄉愁。那是一種交結著東西洋氣息的湮芒,人們把所有對美好事物的想望都凝結在音樂之中,不管是探險家心目中頹唐蠱豔的東方第一大都會、單幫客大顯身手的十里洋場,亦或是革命家勇闖天下實諸滿腔抱負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