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異、迷魅、微透光又風沙飛揚的故事場景,
絕美、如玉、似夢影又釉涙斑斑的昌南工藝;
最情色最大膽又最傳統的中國,最溫柔最浪漫又最冒險的西方。
一段顛倒眾生的愛情傳奇,一部懾人心魄的瓷器盜竊史!
重量級作家陳玉慧繼《海神家族》後最新力作!
台灣文學最震撼的一章
媲美艾可《玫瑰的名字》與丹布朗的《達文西密碼》!
自由時報、聯合報、中國時報、印刻文學生活誌 爭相轉載
簡體字版、德文版相繼熱烈出版
CHINA,昌南也,為製瓷之地,宋代之後易名為景德鎮,西人如是稱呼瓷器,又如是稱呼中國。
可見瓷器不只是用火和土燒成的?更是血與淚。
好瓷凝聚的可是情感。無有情感,無有瓷魂。
而瓷器與愛情是這世間最容易破碎的兩樣東西。
故事從十八世紀的西方開始,一位礦物學者愛上有夫之婦,於是以槍戰決鬥斷定愛情結果,孤單的學者死裡逃生,傷心之餘,他出發到中國,邈遠的東方,為男爵尋找製瓷祕密。漸漸地,他深入這片廣曠的土地,以其科學知識與習得的中文,甚至進入皇宮內苑,成為皇上的寵臣。他沉溺於瓷器與愛情的找尋,並誓為其奉獻生命……
陳玉慧奔途於台灣、北京、慕尼黑三地,以「那個站在東西之間的人」,將靈魂與血汗如投入瓷窯熾熱紅火中,所虔意鍛製煉情煉字煉心之絕美長篇。
跨越迢遙東西距離,連接現今與從前,交流異國文化語言,作者讓中西美學與價值觀對話,真假虛實新古相錯,以意識流的剖白寫法,穿梭男人與女人身體,像要穿過所有最遠的隔閡最堅固的核心最難的謎,只為找尋永世恆存、無以倫比的「美」。
我看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打算從這裡出發。我是那個站在東西之間的人。我在東方,我也在西方。
想像一個西方遇見東方的故事,因為想說,畢竟西方無法體會東方,而東方一樣也不能了解西方。英國作家吉卜林(Rudyard Kipling)不都說過了?
整部東西文化交流史其實是一部誤會史。
瓷器在麥森被稱為薩克森血碗。可見瓷器不只是用火和土燒成的?更是血與淚。好瓷凝聚的可是情感。無有情感,無有瓷魂。
而瓷器與愛情是這世界上最容易破碎的二種東西。
我自己是在麥森街道上遇見了這位十八世紀的礦物學家,他從這裡開始一段驚心動魄的冒險旅程。挑戰是空前的,因為小說以第一人稱寫成。而他是男子,不但是古人還是薩克森人。因為太不可能了,所以就完全有可能。我便是魏瀚,我真的是。
他曾愛上這裡的女子,為其中一名女子決鬥差點而死,一生註定要為愛情付出。
我也是?
他的愛非關感官,非關精神,他只是需要被喚醒,被激發,他可以愛上所有的無限。
他愛女人,女人的胴體正像瓷器或者玉,他陷入,沉溺,女人像瓷器般可以包容盛載他的靈魂,他愛上詩歌,他讀過Novalis。
他愛瓷器,他愛中國。
還要再談一次性別嗎?我是女性?男性?中性?或無性?又或者,都是?
我只有在離別後才像個女人。
請你原諒我的心猿意馬,我如果難以抉擇,那是因為命運開我們的玩笑,他在暗巷中偽裝成另一種面貌。
我的人生因此在彼時有了另一種風景。
所有要說的都說了,事關China……
事關瓷與愛。──摘自陳玉慧著〈薩克森血碗〉
作者簡介:
陳玉慧
在台北讀中文系,去巴黎學戲劇表演,到紐約外外百老匯當導演,後來留在德國擔任《聯合報》駐歐特派員。法國國家社會科學研究院文學及歷史系碩士。曾獲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香港浸會大學「紅樓夢獎」決審團獎,及台灣新聞評議會主辦的傑出新聞人員獎等。當過演員和編劇,也導演過許多膾炙人口的大戲,如與明華園合作之《戲螞蟻》。去過許多戰爭和國際新聞的現場,訪問過無數國際領袖與菁英,多年來不定期為德語媒體《南德日報》及《法蘭克福廣訊報》撰稿。被舞蹈家林懷民譽為當代最動人的散文家,文學評論家陳芳明稱以台灣的「世界之窗」,著名德國作家史諦曼(Tilman Spengler)認為是「德國文壇最值得期待的新進作家」。暢銷作品《徵婚啟事》曾改編成舞台劇及電影,轟動一時;而影射台灣百年歷史的長篇《海神家族》已在德國出版,且將搬上國家戲劇院舞台。
章節試閱
北京,一七六七年,五月二日
不得不又來到那家中藥店。
店內外熙熙攘攘,很多人走動。
但那位女孩並不在。
她當然不會在。
我向店主打聽,但他只是微笑無語地看著我。
過一會,他搖搖頭。
我的心沉入那無聲無息也無名狀的大海。
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
黯然停步站在路邊思索,我應往何處找她?
我因沮喪而執意上城牆,一個更夫不肯讓我上樓,我不理他便往上走,更夫呆住了,不知所措。
我快意地站在城牆上,可惜我沒有望遠鏡,而城牆離市井大街有點遠,不容易看清楚。
當然沒有看見那位姑娘。
我只看到有人在城外趕駱駝回家,駱駝的繫鈴響聲令我悲傷,還有人在遠處敲木魚,那單調的木頭聲響,傳入耳裡似乎成為音樂。
當下,我的淚水即將溢出。
想及,此時此刻站在城牆上的我是我嗎?抑或是另外一個人?一個跟我一樣的人?那麼我到底在何處?如果這個人不是我?
我走下城牆,往城裡走。
突然,一陣馬蹄聲響伴隨漫天覆地的風沙,風沙吹進我的眼睛,正想掏出手帕,有人策馬擦身而過,還以手上的長刀砍向我。
我動作敏捷地逃過一刀,但因風沙吹入眼裡痛得睜不開,便站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有人馬又飛奔而來,我緊閉一眼,張開另一眼向左右一看。
一位年輕的男子不知何時出現,毫無遲延立刻往那人追去。
我大吃一驚,太好了,有救星出現。
我急急又往城牆上走,站在牆頭上往城外瞧去,那年輕人馬術極精,我從未看過有人如此騎馬,不但如此,他還能在馬上抓出弓箭,立即射出一箭,我驚訝不已,不只馬術,弓箭技術也完美無瑕,這是何方人物?
要謀殺我的人雖中了箭,但卻負傷逃走了。
公子又踅回城內。一個長相標緻的年輕人。
「感謝救命之恩。」我對他說。
他沒想到我出口說中文,有些驚訝,笑了出聲,急忙下馬。
「您知道他為何找上您嗎?」公子問。
「完全不知。」
我一腳踏前,曲膝行禮,做出拱手之禮,把公子又逗樂了。
「這位恩人,請接受我的一拜。」我說。
他極有趣地打量我。
「您是否與人結怨?」公子問。
「沒有,我住在京城內,城外一個人也不認得。」我老實地說了。
「您不會是傳教士吧?」公子繼續好奇地問。
「不是,您看我像嗎?」我反問。
青年又被逗笑了。
我穿著不算正統的中國衣裝,袍子雖是中式,裡面卻穿了一件顏色怪異的襯衣,雖是黑色絲綢,但樣式也不算馬褂,尤其頭上那頂帽子更是突兀。
「您是打哪裡來的啊?」他忍住笑聲,問我。
「我不是傳教士,但住在北堂,」我說,「我是薩克森人。」
「薩克森在普魯士旁邊嗎?」
「是。」我對這位青年的地理常識感到驚奇,在皇宮,不要說太監了,我覺得連中國皇帝都不知道薩克森王國在哪裡。
「Parlez vous Francais ?」對方接著問。
「Oui , Oui ,C 'est tres bien ,Vous Parlez Francais!」簡直是不可思議,在中國北京遇到會講法文的中國人。
雖然年輕男子只會講普通法文會話,還無法進行流暢的交談,但他一點都沒有世俗的嗆味,也沒有我所接觸的太監身上那股暴戾之氣。
男子就像徐風日照,令人溫暖、愉悅。
這位青年是滿族公子,他原來是和人約好到城外射騎,卻正巧看到一群歹徒要追殺我,他說這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年輕人猜測那名兇手是官府的人,因為他持的那把長刀並不常見,況且那人馬術精進,不像一般土匪的架勢。
官府的人?為什麼找上我?
「你可能必須早日弄清楚才行。」年輕人好意地說。
他自我介紹,他姓溥,有個法文名字叫Christian。
「您本來要上哪兒去呢?」他問。
「我想看看古玩。」我開始覺得困窘,自己看起來一定非常狼狽不堪,連馬匹都不見了,一身都是灰沙。
他思索了一下,「您想看古玩,改天我帶您到一個好地方。」
北京,一七六七年,五月八日
我和溥一路來到寶玉樓。
前門的大柵欄才是繁華和熱鬧,內城雖井然有序,庭院深深,卻是地道的市賈生活,南北雜貨、瓷陶、彩綢、珍奇珠寶、中藥等各式商號一戶接一戶,令人目不暇給。
我跟隨溥以及他的二名馬快走入一個真正的中國之城。
如果皇城是中國的中樞神經,這裡便是京城的心臟,城裡的商業全在這裡進行。
寶玉樓是一棟中庭頗大的院落,大廳的樑柱門窗和古玩架甚至桌椅全是金絲楠木製作,房間裡一隻碧爐燒出裊裊輕煙,這是一處極為雅致,對我來說,充滿中國風情的地方。
主人與青年似乎頗為熟稔,他立刻招呼人帶馬,打水讓我們洗了把臉,然後倒起茶來。溥的二名馬快站在街上似乎在為他看守。
樓主姓樂,他說起幾年前有兩位洋鬼子商賈上門來向他買了幾件瓷器。樂先生津津樂道,幾年前的事還記得清清楚楚,他把他們來的模樣,喜歡的古玩貨品全盤說了,似乎還難掩興奮之情。
「樂大爺,拿幾件古瓷和古玉給我們的客人瞧瞧。」溥親切地說,他說話不疾不徐,聲音清脆。
主人道好,便要大家移身到裡面的書房,我坐在那充滿香味的房間,心思無比沉靜。我覺得此時此刻眼前的一切似乎曾經在夢境中出現。
或者,現在才是夢境?
樂老闆泡一盅一百五十年之久的普洱茶,他用一隻北宋瓷碗盛茶給我喝,那茶碗是深棕色,碗底浮著一片枯葉。不但茶好喝,我也愛上這只茶碗,「這是什麼好東西?」我直問。
樂老闆又拿出幾只不同的瓷碗,一隻碗像油滴於碗上,另一只看起來簡直像月光下的兔毫,「這些都是來自建窯的天目茶碗(Tenmoku)。」
他繼續把一件黃緞包裝的物件打開,是只青灰色的瓷盤,也是法國人稱之為雪拉同的東西(Celadon),這個名字來自杜爾夫的歌劇作品《牧羊女亞絲翠》(L'Astree),因為劇中的牧羊人雪拉同所穿的衣服顏色與中國瓷相似。盤底一隻浮雕土色張爪的飛龍配六朵大小不一的雲朵,青色瓷盤邊雕上十二朵浮雕梅花。灰青瓷盤發出誘人的亮光。
我仔細地瀏覽著這張瓷盤,「是真品。」我在景德鎮從未見過灰青瓷,但以品質而論,這絕對是傑出作品。
「這裡還有一件,」樂老闆又打開一隻類似的瓷器,上面的飛龍消失了,只剩花朵。
「這些瓷器哪裡來的?」我問,最不可思議的是,那瓷器看起來不祗像剛出土,甚至就像剛出爐的作品。
「龍泉窯出產,元成祖時代燒的,聽說,波斯人也喜歡青花瓷,這是賣到波斯皇宮剩下的也不一定。」
「這瓷貴重的原因是它能防毒,只要盛上任何有毒的食物它就會自動變色,這是少有,您看我們老祖宗的智慧!」樂老闆也是愛古玩的人,看得出來他有品味。
但,遇到毒物瓷器會自動變色?我在歐洲也曾聽過這樣的傳說,但我早知道這種說法沒有任何科學根據,不是事實,只是道聽塗說。
「貴嗎?」我隨口問。
「這嘛,這瓷比白金都貴,」樂老闆伸出三根指頭。
是三兩,卅兩抑或三百兩?我沒問下去,確實,好瓷比白金都貴,不然當年奧古斯都選帝怎麼會以軍隊去交換瓷器呢?
樂老闆又把許多瓷器搬了出來,一件當代御瓷,他說,「有人冒死從御窯裡將一件本來應銷毀的成品偷偷運出來,這行為非常危險,被發現便是死刑。」樂老闆向我解釋,他強調,那是非賣品,他死也不會賣。
那是一隻青花(Blue and White)雲蝠海棠式貫耳瓶,瓶子不大,但很長,中間圓鼓,上端有兩隻小耳,瓶上蝙蝠有大有小,皆做飛行狀,點綴著雲朵,下端為山海形狀,瓶形為六方橢圓形,果然瓶底印有「大清乾隆御制」六個字。
但是華麗有餘,本色不足。
我沒把我心裡的想法說出來。
這時,屋外傳來走動聲響,樂老闆要人出去察看。
他繼續說,「中國人喜歡蝙蝠,因蝙蝠象徵福氣。」
人聲吵雜起來,溥的二名馬快衝了進來,樂老闆立即以飛快嫺熟的動作迅速地把花瓶用布包了起來,藏在架子後面的暗櫃裡。
他示意我們不要出聲,然後自己整裝而出。
「也許跟您有關?」溥小聲地說,我看到他的眼睛很快向窗外轉動了一下,立刻明白他的暗示。
我們隨即由窗子翻越出來。
溥自己飛出去般往前跑,並向我揮了手,要我快點跟上他。
我們很快離開了寶玉樓。
北京,一七六七年,五月十九日
北京城夕陽日斜,雁鳥遠飛。
古老的大城被暮色抹上些許悲壯,城牆似乎嚴守著什麼祕密,緊緊地守著,你永遠無法逾越它。
為了躲避北京青樓區的一名男妓,我繞了一條遠路。那位男妓穿著女性的服裝,梳著髮髻,?娜多姿,化上妝後,看起來比一些女性還妖媚。但我今天心事重重,沒有心情和他交談,他一直跟著我後面,我只好往城門外走。
我沿著城郊無目的地走,高高城牆彷彿在背後盯著我,四處沒有人,只有自己長長的身影,孤獨、荒涼,執迷不悟,在這城市尋覓一個女子的身影,正如尋覓自己的去處,或者,尋覓自己生命的去處。
那名男妓也不見蹤影了。
我突然問起那個老問題:我究竟要走到何處?
是否,如此尋覓那位女孩是一件可笑及荒謬的事?
天色逐漸陰沉如銅色,遠山的輪廓像我曾熟悉的某種情感,微微地安慰著我。
我要返回王城時,穿過一些散置野地的墓塚,不意間,看到遠處一個長衣男子蹲在地上,一股惡臭撲面而來。
我悄悄地靠近,才發現,黑衣男人是一個跟我一樣的外國人,那背影似曾相識,而那人面前展開的是一個凹陷的大坑,裡面竟然……我靠近並張大眼睛,無數的屍骨堆在一個巨大的屍骨坑。
屍骨坑堆放的無數屍體發出奇異噁心的屍臭,密密麻麻的蒼蠅在其中飛轉,空中也有禿鷹正在盤旋。
穿紫色長袍罩著黑外套的男子身邊有一個籃子,裡面放置了一個奄奄一息的嬰兒,而男子口中念念有詞正在為另外幾個尚未斷氣的嬰兒施洗禮。
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嚇過度,無法移身,我以一手帕掩鼻,一邊設法幫助傳教士照顧那些因痛苦或饑渴的嬰兒,他們氣若遊絲間斷地哭叫。
我從未看過屍坑,也不知道這個屍坑為什麼有這麼多嬰屍。
黑衣神父站起身來,提著香器向四處搖晃,他的臉色蒼白,眼瞼下垂,看得出來,他將自己全然奉獻給上帝,他甘心為神奉獻,就算到地獄裡去救人。
我從身上掏出水壺餵著一名嬰兒,神父聽見聲響,轉過身來,二人都大吃一驚。
神父因過度驚嚇而上氣接不著下氣地喘著,他瞪著我:「您是何方人士?怎麼會出入此地?」
「我剛好路過,尊敬的神父,對您的義舉,我非常感動,這些無辜之極的嬰兒有福了。」我說,「我的名字叫Wilhelm Buhl,薩克森人,目前客居京城北堂。」
「啊啊,您是那位礦石專家,正在為皇帝鑑定寶物?」神父的神情和緩下來。
「是的,我剛好學過一點礦物學,可以派上一點用場……這些嬰屍是怎麼回事?」
「這是因為中國人將不法生子或他們認為較無價值的女嬰活生生丟在這裡。」神父說,每個中國城鎮的郊地都有亂葬崗和屍坑,沒人或沒錢掩埋的屍體以及沒人願意撫養的嬰兒便被扔到這裡,任其自生自滅。
我驚愕地不能自己,不由自主地向後倒退了一大步。
「在歐洲,像在普魯士也有餓死孩子(himmel lassen)的傳統,但不像這裡這麼普遍。中國人不喜女嬰。」
修道士說,他來自聖芳濟教會,他來華後不巧碰上禁教風波,但他說,「上帝並未指派一條容易的路。」對他而言,天堂的門本來便窄狹,既然身為傳教士,每天都必須面對傳教職責。
傳教士每天最重要的職責便是在清晨和日落前,在亂葬崗巡視是否有人剛剛棄嬰。他已救十來名嬰兒,請了中國僕役看養。但他們的所在已無法容納更多嬰兒。他每日盼望的無非是嬰兒在死去之前能受洗,接受神的恩典,前往和平的天堂。
傳教士常常身上帶著浸著水的棉花,他把聖水放在瓷瓶裡,以便在看到奄奄一息的嬰兒時能為他們滴上幾滴。
我們二人無語地離開屍坑。
原來傳教士是奧地利人,加入聖芳濟會後,曾被派到南美洲傳教,但來中國傳教才是他的人生志願,他在南美洲等待了三年,才來到中國。
傳教士不隱瞞地說,來中國後他倍感失望,傳教進展緩慢,使他一度灰心喪志,但是他最後選擇了為棄嬰受洗,他心甘情願地做這個工作。
教士不無感慨地和我聊了起來。教士原來是個走遍世界的人,他對一切都暸解於胸,不但對七年戰事如數家珍,還可以指點我的客居所在,將我的回途說得清清楚楚。
他人在遠東,如何對戰事那麼熟悉?真是令人費解。
對於我與耶蘇會士同住一事,傳教士相當驚訝,他欲言又止。
黑夜降臨,雖是夏夜,但寒氣逼人,我們離開亂葬崗,一路無話,走向城內,到了城門口。
向傳教士告別後,我便快步跑了起來。
除了冷,沒有緣由,有的話,彷彿內心有什麼逼迫我這麼做。是那位滿洲女孩,我知道,我再也無法把她從我的腦海中移去。
我在黑暗中一直跑,一直跑到跑不動為止,才停下來,喘氣。
北京,一七六七年,五月廿日
皇宮的生活像一種嚴肅的表演,演出時得全心全意控制所有的情緒,有時太難以忍受。我活得像一個傀儡。但既然一切都是戲劇,我也只好繼續上台演出。我逐漸也不甚明暸自己在扮演什麼角色?
如今的生活只有一個願望:與那位女孩相遇。
我必須與她重逢。我必須。
今天在教堂內祈禱很久,我發願要找到那位女孩,祈求神助我一臂之力。
北京,一七六七年,五月廿二日
打開素描本,拿出炭筆,打算今晚好好畫畫。
華鐸此刻會跟我說什麼?我最崇仰的法國畫家華鐸!他總是以孤獨的眼光打量周遭,冷冷的眼睛但熱切的心,他畫出他的內心世界,每個景象都感動我,那是他的心靈圖象,也是我的!我就是他筆下的戲劇人物比耶候。
憂鬱的比耶候!?
我住的寄宿修會位於教堂最後面圍牆內的邊間,只有一張床、一個似乎沒有人要的中國衣櫥,和一把桌椅。我很慶幸自己還有一個落腳處。
這裡已成為我的避風港。
我經常坐在這裡寫日記以及畫素描,我經常在這裡獨自喝著韃靼人賣的高粱酒,我覺得自己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彷彿已經這樣活了一輩子。
沒有自由,沒有尊嚴,所到之處全是男子,與修道士和太監相濡以沫,我為什麼會習慣這種生活?
是不是我內在本來便習於受虐?或者我的內在一直有點像修道士或太監?修道士或太監?當我這麼想時,自己都不得不苦笑了起來。
中國是高傲的,中國人不了解外國,他們在修道士繪的世界地圖上看到自己的國家並不在世界的中央,也並非他們想像那麼幅員遼闊,他們反應都是不予置信。
中國人認為地圖當然畫錯了,極可能是紅毛人故意畫錯。
大多數人以為地是四方形,而太陽會轉動,地球則不會。
他們滿足於現況,不願繼續追究答案。
他們求神卻不信神(雖然這裡有各式各樣的神),中國人什麼都知道,無所不知,只不過,一些時候他們所知道的並非實情。
孟德斯鳩歌頌的中國已早不復在了啊。
一陣子以來,我有一個奇怪的直覺,不但有人在暗中監視著我,可能還有人想暗殺我?
我在這房間裡度過許多晝夜,閱讀修道院圖書館借來的書,沉思再沉思,畫素描,寫日記,傾聽窗外的北京城偶爾發出的古老歎息。
屋外便是花圃,花圃最前面便是大教堂,左邊則是小教堂(congregation du Saint Sacrement),小教堂四周是中國式的迴廊,為了節慶,院子裡搭置巨大的帆布帳篷,中央設立一高大的拱門,上面繫了各種花色的絲帶和旗幟,很多中國吉祥飾物也點綴在上面,帳篷裡掛著敬領耶穌聖心的中文對聯。
白天我便發現這裡佈置得極為優雅,簡直就像在歐洲,如果不是那些中國僕役在其間走來走去,我會以為自己去了法國南部。
我喝著濃烈的高粱,醉意逐漸湧現。
但毫無睡意,我坐在桌前以炭筆畫著圓明園安佑宮前的一座石橋(我一向對那橋印象深刻),手指已全被炭塗成黑色,抬頭時發現,天色早已漆黑如指。
那些歐洲貴族都瞎了眼,他們以為他們了解中國。
他們以為中國就像他們掛在皇宮上繡著中國圖案的裝飾布,或者那些他們請的從未來過中國的建築師蓋的中國寶塔,而一些肥胖的女人穿上柔軟的絲綢,搔首弄姿地走在中國地毯上,在餐桌上使用那些中國瓷器(只為他們趣味而製作,只為了賣給他們的瓷器!)他們居然以為他們就是最時髦的人物了,他們就是最了解中國之流了。
這真是天大的誤會,天大的誤會啊。
我異常激動,清醒。過於清醒。剛才飛快地在筆記本上畫著,我才發現自己正試著畫一個女子的輪廓……那位只見過一面的女孩。
北京,一七六七年,八月十日
感情之事如此微妙,令人費解。費解。
不是數學,不能加減,也不是物理,不能衡量,更不能演算。
無關道德倫理,也不具邏輯。
所有的愛情都出自想像,你的想像如何,你的愛情便如何。
愛情,還跟渴望有關。你愈得不到,你愈想望,一旦想望,你便陷入情感的陷阱。那想望便是愛情的動力?
我從來不知道我自己是這樣的一個人。
我現在如此想望那位女孩。
難道是鬼迷心竅?或者天使喚醒全然的我?
我才開始要了解自己?
這才是真實的我?
要在這偌大的北京城裡找一位只見過一次面的人?
有可能嗎?
我想,我是在西安門大街上遇見她的,她只可能住在這一帶,方圓一里內應該有可能吧。
我往西走,一直走到羊肉胡同那一帶,詳細地查看所有的線索。
沒有任何線索。
她只可能來自富商和公侯之家。
這滿洲城內也只有富商或者王公貴族。
或者?
所到之處都是老人或小孩。
只有喪家之狗跟著我。
我是不是已經瘋了?任何人都知道,在中國,一個妙齡女孩絕少出來拋頭露面,而我在大庭廣眾的街上要找她,怎麼找?
我在西四牌樓前看到她的轎子!
苦苦地跟在後面,那四位轎夫腳步飛快,我也加緊跟上,不知走了多久,過了馬市橋,一直走到白塔寺,轎夫才停了下來
我靠近轎子,裡頭的人走了出來,是一位老太太。
我回頭走時,心裡突然產生一個念頭:如果我在心裡默想她,不要中斷,如果我虔誠,她才可能出現。
於是我默想著她。
時而被別的念頭打斷,時而又回到對她的懷想,我如此專注,在一剎那間,我卻再也想不起她的臉龐了。
我被這個想法嚇一跳:如果我再也回憶不起這個人,那她就永遠從我的生命消失了。
我們將從此沒有任何連繫。
出乎我意料之外,我逐漸又回想起她那一張笑盈盈的臉。那張美麗又靈慧的臉。
北京,一七六七年,八月廿三日
馬家位於京城鼓樓附近的胡同。
宅院裏一株古老的槐樹,從外面看起來,宅第已開始露出衰敗的跡兆,門上的油漆早已剝落,一抹陰氣散之不去。
槐樹的樹影重重。
我叩了幾聲門把,有人打開門縫,詢問來意。
那個人看到外國面孔卻毫無驚訝之色,他進去通報,讓我站在門外等。
大門前二座獅子石雕,門前還有兩尊下馬石。
過一會,那人開門讓我進去,一進門便是佈滿青癬的石壁,二側佐以八字牆,屋脊屋簷全是排列整齊但老舊的簡瓦。牆面雖是對絳的磨磚,但磚雕已破裂。我走入一扇綠色田扇屏門,跨入院內主房。房子坐南朝北,這是中國人建築的方向準則,不但皇宮,住家也如此。
那人讓我坐在客廳的座椅等待。
在這座四合院裏,有人走動,但不露痕跡,我感覺到人影幢幢,但沒辦法看清楚誰在那裏,彷彿這裏的人沒有形體,不會出聲。
有人把客廳一角的屏風打開來,那是一隻錣滿玉石的木雕,有人移身坐在屏風後面,我隱約看到那人的頭飾,我猜屏風後是一位妙齡少女。
「我是馬約瑟的女兒,您有事相商?」屏風後發出聲音,那聲音果然如傳教士所告知,來自一位溫柔的少女。
「我乃主教會所派來的差使,來自薩克森公國,中國姓名是魏瀚。」不知為何,我的靈魂正在代替我說話,彷彿可以無止無境地說下去。
她在屏風後收下我帶來的包裹與信件,我聽到她讀信時的歎息,我從那聲音揣摩她的神情。
「您可以為我帶一封信回去嗎?」那聲音是悲傷的,但卻像薩克森鄉下田園裏吹過的風,那麼自然及貼切。我心頭一驚,「當然,我非常樂意。」
我被這聲音和我所想像的女人形象征服了。我知道她身處於浩劫般的悲劇中,「有任何可以減輕您及父祖和兄弟痛苦的事,我都非常樂意效勞。」
屏風後的女子說,「家父說過,為上帝捐軀,只是軀軀一具肉體,他無所懼,且因將很快到天堂去,會感到快樂,他因而可以忍受任何痛苦。」她的聲音平靜但略為憂愁,「對您溫暖的關懷,我至為感動,謹代替父兄感謝您。」
女子退身,她消失了一小片刻,又帶著信件回到屏風後。
她走進房間時,我隱約看到她,她的瞳孔發出一線光芒,但也只是恍惚一眼,那沉靜、素雅略帶憂愁,但卻優雅至極的臉,有一種神祕的光線照著,我像發瘋般地盯著,這時才千真萬確地認知:她便是那位我日思夜想的少女啊!
我如同已遭雷電劈擊。
她仍然記得我嗎?我無從判斷,只聽她說話不疾不徐,聲音略帶情感。
「我要謝謝您的幫助,並請您向神父們致上最深的敬意,沒有他們的支持,我父親將陷入更大的悲痛。」她從屏風後走出來,親自交出信件。
「這只玉蟬是要感謝您的辛勞,不成敬意。」她還從衣袖中拿出一隻荷包出來,遞了給我,我連忙上前接過。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臉孔,連謝謝都忘了說。
我從來沒看過那麼美的臉龐,那麼柔和的表情。
是的,那臉孔充滿著表情,正向我訴說著她的無助。
我看著她退向木雕屏風之後,我的眼光似乎已能穿過屏風看到她。
「謝謝。」女子離開屏風前說,「您自己多保重。」
我記憶著這張臉,同時,陷入了某種失落已久的情緒,那是薩克森的田野,我曾倘佯在山谷中呼吸著原野大地的芬芳,無盡的溫情。我以為自己回到了家。
「洋大爺,這兒走。」僕人突然出現,把我從沉思中拉回屏風前,回到那片黑色屏風,屏風上以玉石綴飾了一幅畫,畫上一個?娜多姿的女子正丟出一隻繡球。
他們帶我到後院看他們的家用教堂。那小教堂?匿於花園內,從外面看去是一個藏書樓,走進去後是一間白色大理石雕的小教堂,那是一間非常素靜典雅的教堂,我跪在聖母面前,點了蠋,上了香。我發呆地望著聖母像。
在這個神祕又陰暗的小教堂裡,我久久望向聖母像。逐漸,聖母似乎把笑意傳給我,我開始笑了起來。
女孩的身影寫入我的心裡,我在返回北堂的路上,一路都那麼笑著。
我尚未離開她時便已想念她了,現在,懷念像今午的雷雨般轟頂而來,且無盡無止,雨不停地蔓延潑灑下去。
北京,一七六七年,五月二日
不得不又來到那家中藥店。
店內外熙熙攘攘,很多人走動。
但那位女孩並不在。
她當然不會在。
我向店主打聽,但他只是微笑無語地看著我。
過一會,他搖搖頭。
我的心沉入那無聲無息也無名狀的大海。
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
黯然停步站在路邊思索,我應往何處找她?
我因沮喪而執意上城牆,一個更夫不肯讓我上樓,我不理他便往上走,更夫呆住了,不知所措。
我快意地站在城牆上,可惜我沒有望遠鏡,而城牆離市井大街有點遠,不容易看清楚。
當然沒有看見那位姑娘。
我只看到有人在城外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