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芝蘭隨筆》再版緣起
曹永洋
家父曹賜固(一九〇三〜九二)的一生頗富傳奇性。他民前九年(一九〇三)出生於士林蘭雅一個農家。十二歲敎漢學的祖父迪臣公才允許他進入八芝蘭公學校(士林國小前身)唸書。畢業後,當時台北二中(成功中學)尚未創立,他考進日據時代台北師範學校五年制本科部。踏出校門,在台北巿蓬萊女子公學校敎了八個月書,然後辭職,賠了公款到日本讀書。由於師範學校原本為培養小學師資而設立,數學、英文的實力無法和中學生相比。到了日本只得進入補習學校加強這兩科的實力;晨昏勤讀,終於考進盛岡「岩手醫專」(戰後改為岩手醫科大學),苦讀四年,畢業時已經三十二歲。
回到故鄉後,在當時「赤十字社台灣支部醫院」(今市立中興醫院)內科部擔任醫師三年,然後在士林開設士林診所,行醫逾半個世紀。他因熱心公益,戰後曾受徵召出任台北縣參議員長達五年。
家父生在農家,我的母親是童養媳,二人結褵,育有四男二女。母親和家父相差三歲,慈母辭世時六十三歲,當時家父六十六歲,之後父親仍與兒女生活在一起,直到離開人世。
在五十六年懸壺濟世的生涯中,他活人無數,過著勤勉的開業醫生活,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八日,他老人家以九十高齡辭世。
除了醫學方面的專業領域,父親一生熱愛文學、藝術,他對繪畫、音樂、電影,在欣賞造詣方面遠在我們兒女之上。
七十歲以後,他差不多處於半退休狀態,病人多半是鎭上的老友。我常看到父親坐在診所的桌子上,勤讀不輟,他的毅力和意志力十分驚人,他耗費五年的時間從日譯本一個字一個字把英國史學家吉朋鉅著《羅馬帝國衰亡史》譯成中文。此外他的譯品尚有山本周五郞的《五瓣之椿》、《紅鬍子》、《德國詩人海涅詩選》等和一些隨筆小品。
家父生前,我只來得及替他印了一本《八芝蘭隨筆》贈送親友。他翻譯的日本推理小說橫溝正史《獄門島》則收入志文出版社,新潮推理出版,頗受讀者稱賞。
《日本短篇小說傑作選》是他留下的一本小說譯集,收錄日本近代小說名家夏目漱石、森鷗外、川端康成、橫光利一、井伏鱒二、石川達三、三浦朱門等十五家傑作,共計十八篇,收入新潮文庫出版。每篇作品前面附有作者簡介及精短的賞析,相信讀者在欣賞時多少可以作為參照之用。這本譯集能出版,主要得到中國文藝協會翻譯獎得主日本文學專家黃玉燕女士全力協助,銘感在心,不敢或忘。
家父選譯的作品,相當反映了他那個時代知識份子的品味。好在「人生朝露、文學千秋」,舉凡傑出的文學作品,多半能歷經時間的考驗,閃爍其恆久的光芒,這些刻畫人性的精粹之作,確實値得細細咀嚼品味。
如今,獨坐窗前,想到已和歷代祖先長眠在北基花園墓地的父親,他那堅強、健談、極有規律的生活步調,歷歷如在眼前,他在世時,對我們兄弟姊妹平庸無奇的表現,從不流露失望或責備的神情,他從一個農家子弟,在小學的起跑點上晚了人家五年,讀書環境受到相當限制的情況下,成為一名小學敎師,而後又遠赴日本求學,再由敎師成為一名醫生,單憑這段曲折的過程,他早就洞察人生的無奈和蘊藏在眾生背後的十字謎。
《八芝蘭隨筆》家父生前印了二千本送給親友,一九九二年他以九十高齡辭世。轉眼他離開人間已五年多,我常常會懷念和他談文學、藝術、歷史、電影的美好時光……。
有些朋友會在不同的場合問到這本雋永可愛的隨筆集,於是現在加收了一篇〈人生征程〉及應立達杏苑醫藥雜誌而寫的〈走過來時路〉,事實上這篇文章等於隨筆集的總結。儘管內容稍有重複,可是為了保留他老人家的原音,不想再作任何更動。
謹重刊《八芝蘭隨筆》藉此紀念父親一生走過的腳踪。
封面題墨是老友李金昌兄的書法,併此申致謝忱。
一九九八年三月五日
三版弁言
曹永洋
《八芝蘭隨筆》再版印行壹仟本,送給史懷哲之友會友和親人、朋友,不到一年存書已經只剩幾十本而已,如今士林舊宅外貌在重新整修之後,已經無復舊觀。當年先父和朋友聊天的客廳,看病的診療室已經隱入時光隧道,一去不返。
今年掃墓再度登臨基隆七堵北基花園墓地,遠眺靑山時,想到慈母和行醫半個世紀的父親如今已先後和歷代先祖長眠斯地,心中湧起無限的惆悵……。
已逾花甲之年的我,如今開始意識到自己也一天一天走向人生的終點,參加王昶雄先生擔任召集人的「益壯會」轉眼已六年多了,在這個溫馨的團體裡,我只能算「小老弟」,可是打網球時,身手已不復當年矯健,我不知上蒼還會賜給我多少歲月,每一天的分分秒秒,我必須格外珍惜。
當年就讀東海大學(一九五六〜六〇)經濟系,因數理基礎太差,差一點被退學,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轉讀中文系,父親當時雖未苛責,但心中對我一定很失望吧。
轉眼從中學敎書工作退休已八年,編輯和撰寫傳記的工作自此成為生活中的安慰,可是想回士林和父親談論文學、電影的時候,怵然警覺他老人家已長眠在基隆那一片靑山的懷抱裡,和歷代的祖先長相廝守了。
刊印這本小集,是表示家人對父親的懷念,這是一種親情的對話,這些文字流露的人生態度、品味,讓我感到敬愛的父親仍然活著。
三版收錄舊作〈故鄉士林素描〉和名作家高大鵬博士的名作〈老掛鐘〉,這是因為他寫出了當年老家客廳的氣氛和情調,字裡行間綿綿的情意,讓我多次展讀,為之低徊不已,這篇文字帶給我無限思念和惆悵。如今這一切只有在夢中追尋了,啊,那點點滴滴濃濃的鄉愁,我會把它藏在記憶的故園裡,與囊昔的一景一物在無聲的時光中凝結為永恒。
底頁的父子合影一九七〇年三月由弟婦吳奈津拍攝於士林舊宅客廳。當時父親正在翻譯井伏鱒二的〈山椒魚〉,現在把它收入三版的隨筆集做為紀念。
一九九八年三月五日
寫於父親九十五歲冥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