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讓即景小品溶合中西傳統
在交通不便、以農立國的時代,故鄉/家鄉與他鄉/異鄉絕對是涇渭分明的兩個概念和兩種感情。到了工商為主的現代,發達的交通網路打破土地籓籬並用速度把距離縮減了,使家鄉與他鄉有連在一起的感覺而不知何處是他鄉,我想1980年代以後出生的台灣人,當他們搬家或離開生長的地方後,不會有濃厚的鄉愁,因為他們的「故鄉感」淡薄如絲了。
我生長在安土重遷的農業時代末期,故鄉感自然很重,不過因為謀生的關係,也長年客居他鄉,結果就像古人所吟的,先是「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變成「夢裡不知身是客,直把異鄉做故鄉」,最後是落地生根客居久,異鄉已成新故鄉。對我來說,嘉義和桃園都是我的家鄉,前者是命,後者是運,命運使我有了第一故鄉和第二故鄉,我的名字也只有寫在這兩個縣市的戶籍簿裡。這是以較小的鄉土情懷定義出來的家鄉,要是從較大的國家意識或國際觀來看,整個台灣就是我的家鄉,本書作品的背景有十分之九都屬台灣,其中大部份的地景都在桃園和嘉義境內,因此以「家鄉」為名。
而為何取名「即景詩」呢?這就得說明寫作這些作品的理念和作品產生的動能了。
如眾所知,所謂「即景詩」,通常指「因時生感,即景言情,興到筆隨」的有感而發之作,所以又叫「即興詩」(extempore poetry),所表現的內容多屬描寫景物和因景而生的感情。既為即興偶得,自然大多數都是袖珍型的小品詩,觀之包括中國與台灣在內的整個漢語文學可說都是如此,這裡頭不只作者有明言是「即景、即興、偶得」的作品,如宋代朱淑貞和明代王冕的〈即景〉,前者為七言絕句,後者為七言律詩,都是古典詩的小品,其他絕大部份的短詩在性質上其實也是即景詩,曹植的〈七步詩〉、鄭板橋的「送賦」和「吟蟹」固是有名的即興之作,幾個傳為美談的文人雅集如蘭亭修禊、金谷酒數、龍山落帽、桃李春宴、福台閒咏等等,每位參與者其實都在寫即景詩,李白、杜甫、白居易……這些古代詩人的小詩也差不多每一首都是見景、臨場、感時而起興的詠嘆攄懷,其中最長的也許應屬《紅樓夢》第五十回裡的那篇「蘆雪庵爭聯即景詩」,以五言寫成,前後共70句,但它是曹雪芹寫賈寶玉和寶釵、湘雲、黛玉等十二金釵在玩賦詩接龍的文字遊戲而已,不能算是一首完整的即景詩。
台灣詩壇應是深受傳統漢詩的影響,格律解放後的現代詩人所寫的自由體白話新詩也如出一轍,雖不叫即景賦詩,但實為即興小品,而且十之八九的作品,內容不出風花雪月鴛鴦夢和悲歡離合兒女情,這類小品詩人多如過江之鯽,密度不下於埤塘裡的烏尾冬,大概也是因為這類題材好寫,容易產生詩情畫意,所以多數詩人才熱衷於雕琢一己私情,而為了避免文字顯得陳腐,便亟亟於扭曲文法、轉化詞性,競相弄巧爭奇,結果便是字義模糊,內容不著邊際,使讀者如墜五里霧,彷彿讓詩產生這種晦澀效果才叫意象新穎或文句獨創。這種好耍文字拐子花的現象倒是最近半世紀才格外火紅興盛,迄今不衰,這種現象讓一些講究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古代詩人看了,相信他也會自嘆弗如。
如前所述,觸景寄情儼然已成為漢語即景詩的傳統,至少是最大宗的一種典型,但我覺得即景詩不該拘泥於此,不能只有寫景、詠物和抒情,我認為即景詩也可以擴大篇幅,加入歷史、文化、思想、社會、政治等土地與人文的素材,並且可用於寫實紀事,使它的內容更豐富,更有歷史感或現實感,在這方面,我以為西洋即景詩的寫實紀事傳統值得我們借鏡和學習。說到西洋即景詩,我首先想到的是英國桂冠詩人丁尼生(Afred Tennyson, 1809-1892)的《國王即景詩》(Idylls of the King),這篇可說是即景詩發展的終極型態,由12首描述亞瑟王傳奇的敘事詩組成,因此又被稱為「國王敘事詩」。由此可見即景詩也可以在寫景詠懷之外加入說故事,丁尼生這篇詩曾經給我靈感,在史詩《胭脂淚》裡讓角色觸景生情想起往事,敘說一段故事。但我又想,我們也不必把即景詩都變成敘事詩,畢竟用詩說故事是文學創作上絕頂的難,不是真正的大詩人無以為力。因此我又想到古羅馬詩人佛吉爾(P. Virgil, BC.70-19),他的小品詩《牧歌》(The Eclogues)和《農事詩》(The Georgics)都是描寫自然、吟詠田園之作,可做為改造並深化漢語即景詩的最佳類型,前者較短,優婉感性;後者較長,描寫田間的生活與工作,具有寫實風格,而為了增加趣味,有時會帶入一個掌故或一段神話。
佛吉爾寫作田園詩(pastoral poetry)正是師承希臘亞力山大時代的西洋即景詩的奠基者狄奧克利多斯(Theocritus),狄氏的即景詩讀來就像在欣賞民間風俗畫,甚至可說是一篇民間風俗小劇,背景有田野、城市或海邊,內容偏於寫實,加上他個人的詩才及敏銳的感受性,使他的小品詩同時具有真實和理想的美。狄奧克利多斯的寫實紀事風格使即景詩成為一種重要詩體,不只影響佛吉爾,也影響後世文藝復興時期的許多意大利和法蘭西的即景詩人,到十八世紀法國古典主義末期的詩人謝尼葉(André Chénier, 1762-1794)都是他的傳承者,有希臘血統的謝尼葉情感奔放,對美、正義和真實的愛好極為熱烈,很推崇狄奧克利多斯的寫實精神,他寫詩不避諱對時代、對政治的口誅筆伐,不幸的是因參加法國大革命而下獄,在恐怖時代結束的前兩天被送上斷頭台,斷掉31歲的熱情。
我希望台灣現代詩人寫作小品詩,尤其寫作即景詩、田園詩,不要只侷限於寫景抒情,有時也應寫實紀事,或者溶合二者,作品才能反映時代、落實土地。其次,現代詩人寫作白話詩已不興韻律,但我覺得韻律仍相當重要,可以強化一首詩在聲音上的美感,前面提到的古代詩人,無論中西,他們雖處於詩律尚未解放的時代,在文句韻律上有不得不爾的要求,但即使不存在傳統的韻律格式,我相信他們也會重視詩的音樂性,而自發性的講究文字韻律,尤其佛吉爾。以上這些,就是我在1990年以後寫作小品詩、即景詩所秉持的主要理念。
這本詩集裡的小品詩,大半以某處景物為描寫焦點或起點,因此這類作品也可稱為地景詩或地誌詩,它們之中,有純粹寫景和寫景兼抒情的,也有在景色之中加入歷史人文與社會現實的,而少數篇幅較長的,猶如微型敘事詩,具有事件和情節。大概也受到前述:詩要講究語言聲音美的導引,在寫作當下,或自然或有意的讓詩句產生或多或少的押韻,其中最顯著的莫過於〈角板山一韻究竟〉這首,全詩從題目到末句共67行,全部只押一個韻。
本書收錄長短不一的小品詩共54首,除二首曾經收到我的第一本詩集《睡地圖的人》以及〈蘭潭即詠〉這首七言絕句之外,其餘51首都是2007年到2017年間的新作,距離我的上一本個人詩集《一葉詩》恰好十年,多數華語,少數台語,這反映最近十年我有意重新磨練華語創作力的企圖,自然也暴露出我做為詩人的慚愧──十年磨一劍,只得一本詩。當中有七首其實各有台、華語版本,為省篇幅,只取原作,不收後製的譯文版,但有二首例外,一為〈大坪印象〉和〈太平印象詩〉,後者乃前者的改寫版,是筆者有意呈現改寫的痕跡,另一首是〈台灣新褒歌〉與〈台灣頌歌〉,由於我對這塊安身立命的土地總是愛之深而責之切,這首是少有的頌詞,樂於讓她雙語同在。
全書按即景之地分為五輯,前二輯寫我已經居住四十年的第二故鄉桃園市,其一是我立身桃園時曾經或目前所居的生活區域,自是最常活動的地方;其二是閒暇時的出遊之地。第三輯是嘉南即景,是我此生除了桃園之外最熟悉、也最常活動的平洋曠野,多數地景都在我的第一故鄉嘉義,即使關子嶺也算是,因為關子嶺早年地屬嘉義縣,現在雖屬台南市,卻是我從小至今佇足老家門口時,只要晨昏東望總會看到的一座山頭、一座地標。第四輯所錄諸詩寫的是桃園、嘉南除外的其他縣市,它們的場景也屬前述國家意識或國際觀之下的家鄉。收在第五輯裡的詩所關注的對象未必發生在台灣地,因此取名「方外即景」,不過仍屬人類事務,也和台灣社會、台灣人有密切連結。
最後我要感謝桃園市文化局及圖書館,去年起開始辦理文學閱讀推廣活動,本書有幸受到補助,這是我迄今四十多年的文學創作生涯中,第一次受到官方的出版補助,別有意義和感覺,同時也激起我出版這本詩集的欲望和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