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一個青年的覺醒──重看《猜火車》 王志成
即使在面世十幾年後,重看〈猜火車〉依然讓人感到驚艷,你可以說是電影在過去十年間,技術或形式上都沒有多大進步和轉變,但是也可以說,本片的導演在各個層面上超前時代甚多,不論是對於敘事的自由揮灑、對於迷幻一代的刻劃,都歷久彌新,跨入二十一世紀了,〈猜火車〉仍然是現在進行式。
這是導演Danny Boyle的第二部劇情長片,在他前一部低成本的〈Shallow Grave〉裡,我們已經看到一個他感興趣的主題:年輕人在誘惑跟恐懼下,彼此產生猜疑和背叛,這個主題延續到本片。〈猜火車〉開場那一大段男主角的旁白,是對於中產階級物質生活的嘲諷和鄙視:「選擇生活、選擇工作、選擇終身志業、選擇家庭、選擇一台大電視機、選擇洗衣機汽車光碟機、選擇健康低膽固醇牙醫保險……」,而結論是:「我選擇不去選擇生活」。這句話可以從兩個層面來加以分析:第一,個體擁有選擇權,從形上來看,是個體擁有主體意識,可以行使自由意志,從形下來看,要在自由民主講究人權的體制內,人才可以有選擇權,而且要衣食無虞(不論是自己賺的、還是別人供養的),才不用身不由己。所謂「選擇不去選擇生活」,還是一種選擇,那是一種消極的抵抗和逃避,不管是對於生命本身、還是社會體制。第二,一個不事生產,沈溺於毒品的成年人,需要毒品的時候,只能向身邊的人偷竊、打劫,這絕對不是「選擇不去選擇生活」,而是抗拒中產社會認定的生活方式,他的存在,跟別人一樣不斷消耗地球物資、然後逃避在藥物所產生的幻覺裡、因為不被同化而自我感覺良好。
本片很明顯地藉由刻劃藥癮者的群聚生活,對於毒品提出批判。片中這群身強體健的青年,雖然也會對於蘇格蘭的政治地位發發牢騷,但是環繞他們生活最重要的核心,無疑是吸食海洛因。長期吸食毒品後,所有人都失去行為自主能力,包括大便失禁、死了一個嬰兒、為了二顆掉進「蘇格蘭最髒的廁所」內的肛門塞劑,而爬進馬桶內去撿。簡單說,為了毒品,每個人都活的毫無尊嚴。這種尊嚴,並不必然如男主角在片頭所描述、只是一種中產階級價值觀的附屬品,而是對於自己生存主體性的掌控,能夠自覺地做出選擇、然後貫徹自己的意志。但是不吸毒的人,卻明顯有情緒失控的暴力傾向,吸毒是對自我的傷害,暴力卻是對整個社會的威脅,這是很諷刺的。當男主角在酒吧被一個年輕美眉釣上,一夜春宵後,才發現對方只是未成年的中學生,那是一個潛藏的警訊:長江後浪推前浪,明明才二十幾歲,但是更年輕的下一代已經要把你推下去了,青春就是本錢、更年輕就更肆無忌憚,連藥物跟流行音樂都在世代交替,何況是人呢。
在影片前半段,充斥著嗑藥後迷幻離奇的世界觀,影片色澤斑斕、每個畫面都在流動、時空自由跳躍銜接、觀點恣意進出主觀意識,洋溢著高亢的超現實活力,這種非線性的敘事手法,奠定了〈猜火車〉前衛的風格。但是過了影片中段以後,話鋒一轉,好朋友被關進監獄、男主角用藥過量被送進醫院、又被強行戒毒。昔日對朋友惡作劇的行為,造成對方生活的全面崩盤,好似大夢初醒,男主角前往倫敦、徹底投入他在片頭批判的中產生活模式,全片反諷的觀點和苦澀的生命觀就不言而喻了。為什麼所有青春期的反叛,都會成為中年以後保守的收編?在這麼巨大、漫長的文明演化進程裡,不管是在哪一種體制下,如果沒有一個個小框框一直制約著你、也會有一個終極的大框框,侷限著人類生存的發展。無論是要成家立業、或者養兒育女,要謀生就是必須在體制內妥協,買藥要錢、一劑藥也不能麻醉一輩子,所以地球上一代代、這麼多的人口,最後都過著大同小異的生活。
自願被馴伏的男主角,過著世俗眼中勤奮有為的上班族生活。他從事房仲業,推銷一種美好生存環境的幻覺,給那些需要居住或歸宿的人,而他自己卻住在一個很沒有品質的小公寓內,這是對他自覺選擇的「生存處境」的反諷,他為了朋友把電視拿去典當,甚至氣到抓狂。成長就是打落牙齒和血吞、承受生存的無奈、接受體制的規範、成為物質的奴隸。〈猜火車〉的最後一段變奏,是那群昔日共嗑藥的損友,找上門來,讓這個已經在過中產生活的男主角,又一次天人交戰。他已經無法再回去過昔日的生活方式,也不能忍受低EQ的失控暴力,這群不識相的朋友,硬是寄居在他努力工作才得以維持的「家」裡,讓他更清楚「今是昨非」,他們已經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了。
背叛朋友、把集體交易毒品的錢偷走,這種損人利己的自利行為,很難說是昔日為了吸毒去偷、搶、騙的遺緒,或者是社會化的更上一層樓,他不只是過著中產的公式化生活而已,他還學會了人吃人的手段,再對照片頭他對中產生活的批判,編導對於一個青年被社會馴化的刻劃,真是冷酷無情到了極點,他留下一筆錢給好友,是僅存的一點人性溫暖。形式活潑、觀點鮮明,摻雜在英國式的幽默和狂放的影像裡,讓別的電影都學不來。
這部活力十足、尖刻反諷的作品,捧紅了導演、和飾演男主角的演員伊旺麥奎格,成為活躍於好萊塢的英國影人。Danny Boyle在二○○二年又以〈毀滅倒數28天〉,為B級恐怖片立下新的里程碑,同時也捧紅該片男主角。〈猜火車〉是二十世紀末,來自英倫最具代表性的電影作品。
(本文作者為知名影評人)
推薦序二
人生好浪費──閱讀《猜火車》 紀大偉
當前的台灣人,在忙什麼?有人不擇手段想要成功賺錢,信奉成功學或厚黑學。也有人搶搭禁藥快車,和國際接軌,加入藥的全球化。台灣人除了在乎錢與藥,也擁抱(或迴避)國族認同的課題。今日典型的一個台灣家庭,往往細胞分裂成為三個國度:姐姐哥哥追求成功,妹妹弟弟偷偷用藥,而老媽老爸留在家中收看極藍或極綠的電視政論節目。在這種年頭,一九九三年出版的《猜火車》小說對於台灣讀者來說特別親切──這部傳奇色彩濃厚的小說就在刻畫錢、藥,以及國族認同。書中主要場景在蘇格蘭,而蘇格蘭屬於英國(即聯合王國)的一部分;正如有些台灣人反抗大中國主義,有些蘇格蘭人向大英國主義嗆聲。
錢、藥、國族,這些課題,在此書中都和「怕勝」(台語的「浪費、不值得」)有關:嗑藥的人生很怕勝∕浪費,而賺錢的人生則是不准浪費的。蘇格蘭人被英格蘭人統治,究竟是不是很怕勝,也是書中大哉問。這部「反社會」小說以各種角度思考怕勝──書中有些人感嘆人生好浪費,卻也有人說浪費人生好。
在繼續討論《猜火車》小說之前,必須先提及一九九六年的改編電影──畢竟許多人先看了電影版才接觸原著小說。《猜火車》在國際市場叫好又叫座,成為另類經典電影(cult movie)。說它是另類經典,是因為它雖然沒有擁抱主流社會的價值觀,卻不斷吸引各地(含台灣在內)的死忠影迷。在死忠影迷的心中,這種另類經典比好萊塢電影更值得Orz祟拜(蓋cult就是祟拜之意)。此片男主角伊旺麥克奎格從此一炮而紅,電影原聲帶也連帶在各國(含台灣)熱賣,「男主角在片中爬進酒吧骯髒馬桶,然後在水肥池裡尋找二粒禁藥」的驚奇畫面讓人津津樂道,而片中幾個年輕男女寧可「浪費」青春也要和多種禁藥生死糾纏的生活也讓不少觀眾難忘。挑釁主流價值觀的畫面,以大特寫的方式(表示要觀眾瞪大眼睛去看),貫穿全片:注射藥物的過程,像是宗教儀式一樣虔誠;眾人物嗑藥之後,爽得軟趴趴倒地上爬不起來。從主流價值觀來看,這些角色的人生是浪費的:他們嗑藥之後,軟趴趴地連性事都辦不成,更別說去當上班族賺錢了。這部電影著名的廣告詞「choose life」(選擇生命),並不是指自由自在地選擇任何一種生命,而是指選擇所謂「值得」的生命(有錢買車買房的上流生活)──「choose life」的反面,並非選擇死亡,而是指選擇所謂「不值得」的生命(如,嗑藥的人生)。選擇人生(選擇主流的人生)vs. 選擇浪費(選擇非主流∕反主流的人生),是穿透全片的辯證。
《猜火車》電影版和原著小說,卻是兩回事。文學改編的電影和文學原著必然不同──這是老生常談,大家都知道。不過請容我提醒讀者,《猜火車》的電影版和小說版各有可觀之處。看了電影版而沒看小說原著,或是因為沒看電影版所以不敢看小說原著,都很可惜。電影版雖然精彩,但是它兩個小時的長度實在沒有辦法呈現原著小說長達三百五十頁的複雜面貌。另外,電影版拍成節奏明快的(黑色)喜劇,讓各國年輕觀眾看得很爽,但小說原著卻絕不是喜劇,提供給讀者的痛感多於快感。痛感的來源之一,在於父母。電影版幾乎沒有呈現出主要角色的父母(父母角色偶爾出現,但戲份極有限),基本上主要角色不必去向父母解釋自己是否浪費了生命;然而小說版之中幾乎每個角色都活在父母的陰影下,而且他們主要的難題就在於滿足父母的期望(是不是對不起父母?我是歹子嗎?)。電影版之中的父母極少,而且具有喜感;小說版之中的父母卻極多,一點喜感也沒有。正因如此,小說版對於台灣讀者來說似曾相識──如何和父母的陰影纏鬥,正是台灣讀者熟悉的修行。
小說中的痛,變成電影中的爽。回頭想想,「猜火車」這個標題究竟是什麼意思?電影版並沒有提出清楚的說法。或許有些影迷認為,「猜火車」這個行為意味「年少輕狂」的生活。然而小說原著中,「猜火車」這個動作卻幾乎是「年少輕狂」的反面。這個動作的意義藏在書中暗處──我不說「猜火車」意味什麼,只能請讀者自行在書中摸索。
《猜火車》電影版可能讓觀眾忘記該片的蘇格蘭背景,可是原著小說不會讓讀者忘記該書的風土。小說原著非常「本土化」,再三突顯蘇格蘭的土地,讀者看完此書之後對於愛丁堡(蘇格蘭的首府)以及「愛丁堡藝術節」這些浪漫詞彙必然另眼相看。呈現蘇格蘭特色的主要工具,是語言文字;在語言文字表現上,電影版溫和,而小說版激烈(畢竟小說全靠語言文字表現,不像電影以視覺為主力)。我想請問看《猜火車》電影版或DVD的朋友:看片的時候有沒有看字幕?英語程度好的觀眾在看《猜火車》DVD的時候,恐怕還是要依賴(英文)字幕,因為此片角色說的英語並不是美式英語,也不是英式英語,而是蘇格蘭式的英語。值得留意的是,只要仔細檢視《猜火車》DVD,就會發現兩種落差:此DVD呈現的字幕用字,和我們平日熟知的英文大不相同──這是落差之一;更妙的是,角色說出來的字,和字幕打出來的字,有時候竟然沒有對應──這是落差之二。原來電影角色操用蘇格蘭的口音和用字,但是轉換到字幕時,字幕上出現的字往往是比較常見的──也就是說,對話的用字具有很強的地方色彩,而字幕用字卻抽去蘇格蘭色彩較重的字,而改用一般英文。
小說版的文字比電影版更猛。《猜火車》原著小說很吊詭,一方面是英文小說,另一方面卻又不是。打開《猜火車》原著,讀者會發現此書的英文根本看不得,因為絕大多數用字都是英英字典查不到的。這部將近三百五十頁的英文小說,只有寥寥幾頁使用「正常」英文。在讀此書時,要進行兩種翻譯:一,這部小說不能光用眼睛看,還要用嘴巴讀。如,書中的「thegither」其實是「together」 。讀者要讀出聲,才可以用自己的發音器官去「體」驗書中人物的肉身感覺。這是口譯。二,有些字就算讀出聲了也難以辨認,因為那些字是蘇格蘭俚語或是嗑藥圈子的黑話,就算翻遍英英大字典也查不到。於是,(次)文化的翻譯也是必要的。這樣的小說,是有用的,還是沒有用的呢?為了讓這部小說變得比較有用(或,為了避免這部小說在美國被人浪費掉),當《猜火車》在美國上市時,書商特別在書末加上五頁詞彙對照表(如,書中的「bairn」就是美國的「baby」,「bevvy」就是「drink」),以便讓美國讀者看懂此書;不過,書商的「好心」卻引起爭議。有人認為《猜火車》不該向主流英文妥協;加添了這幾頁詞彙對照表,就破壞了《猜火車》的非主流∕反主流精神。不過,也有人認為這幾頁詞彙對照表的幫助,並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因為光靠這幾頁詞彙對照表,主流讀者還是覺得此書的英文玄奧難懂。
這部小說的語言實驗,值得台灣讀者留意。事實上,在本土化風起雲湧的台灣社會,早就有人拒絕主流的北京式中文,而改用福佬風格(或客家風格,原住民語言風格等等)的漢文寫作。主流讀者並不能一眼就看出福佬漢文在寫什麼,而必須開口念出文章的每一個字元符號(如,「?」代表「的」),找出文句和福佬話的對應關係,才可以讀懂文章。如果讀者不開口念,就不會讀懂;此外,如果讀者並沒有任何福佬話基礎,那麼就算開口念了,也不會懂。如果《猜火車》的蘇格蘭式英文是走火入魔的,那麼用福佬語進行漢文書寫也是走火入魔的。非主流語言寫作是兩面刃,有缺點也有強處。明顯缺點是不易讓讀者一下就看懂(於是,就被認為是沒有用的語言),但長遠優點是讓語言變得更豐富活潑(結果,也變成極有用的語言)──事實上,對於當前英文俚語最有影響力的文學作品之一就是《猜火車》。也因此,在當今翻譯學研究、國族主義研究,以及後殖民研究的國際學者書單中,《猜火車》這部小說是一個基本的文本。而在台灣情境中,非主流的漢文寫作也讓人懷疑其用處何在:認同本土化運動的人可能認為非主流漢文極有用,不是在浪費時間;可是,不認同本土化運動的人卻可能認為這種非主流漢文一點用也沒有,只是在浪費時間。在討論非主流漢文的價值(有用∕沒用)時,不妨參考《猜火車》原著小說的境遇。
人生好浪費,浪費人生好?──這種存在主義式的疑問,在小說的語言表演,角色刻畫,情節鋪陳種種層面,都一次又一次體現。在小說之中不斷出現的幾種象徵,也和浪費不浪費有關。最明顯的象徵就是嬰兒(嬰兒也在電影版出現,但小說版比電影版更耽迷嬰兒)。生出嬰兒,究竟是善用了人生(年輕父母身為有用的生產者),還是浪費了人生(年輕父母身為沒用的消費者,好像刷卡一樣不小心刷出一個嬰兒)?尢其當父母是失業又嗑藥的年輕人時,嬰兒未必帶來喜悅,反而激發恐懼──父母一看見嬰兒,就想起自己毫無價值的人生。和嬰兒相比,比較不明顯卻可能更值得玩味的價值象徵,是足球。英國人(含蘇格蘭人在內)對於足球的痴迷舉世聞名,「曼聯」(位在曼徹斯特的著名球隊)在書中不時浮現,足球在書中主要人物身上都留下痕跡──注意,在這本重男輕女的小說中,男性角色都在乎足球,女性角色卻都和足球無關。在書中角色還是學生的時候,他們下場踢足球,其中有人還幾乎成為足球明星──他們是足球球藝的生產者,足球讓他們覺得自己是有用的人;然而,當這批人進入社會之後,他們卻只能透過電視極被動地看球(他們不在足球場的草地上,也不在足球場的觀眾席上,而在電視機前──也就是說,他們和自己的沒出息老爸一樣,都只看電視球賽)──他們成為足球球藝的被動消費者,他們一看見任何一顆足球就聯想起自己浪費的青春。他們的「身份認同」也建立在足球上面。任何(男)人都必須去支持一支足球隊,不然就沒有「歸屬感」:如果你支持A隊,就表示你應該和A隊的後援隊成為同一掛的人,也意味你成為B隊後援隊的敵人──你在酒吧和A隊之友乾杯,和B隊之友打架。足球又轉化(淪為?)成為和人喝酒鬥狠的藉口。這種建立在足球上的認同感,在小說版之中具有重量級的份量,幾乎和國族認同一樣重要──可是,在電影版中卻幾乎隱形。在《猜火車》小說的世界裡,人與人互動不但要在乎你的「省籍」(蘇格蘭人、英格蘭人,還是愛爾蘭人?),要在乎你是愛丁堡城內還是城外的人,還要在乎你是哪一支球隊的後援隊會員──在每一個關卡,你一旦選錯邊,就要吃苦頭了。足球從消費社會的上游(生產者的位置)到下游(消費者的位置)的滾動過程,對應了小說人物的向下爬行。
要如何走出「選擇生活」和「選擇浪費」的輪迴?《猜火車》並沒有提出明確的答案。或者該說,《猜火車》選擇將希望寄托在未來──這正是卡奴的心理。明天會更好,明天就是最好的提款機。《猜火車》原作者在《猜火車》叫好叫座之後,一直有意循環使用(recycle,又是一個在乎有用∕不有用的字)《猜火車》之中的小說人物。近年他終於出版了《猜火車》的續集《春宮電影》(Porno;中文版也將在台灣上市),由《猜火車》原班人馬(懶蛋、卑比、變態男等人)擔任小說人物。今天過得不好也沒關係,反正有未來可以當靠山──這種向前看(向錢看?)的信用卡式邏輯,就是建立在今日沒出息∕明天有出息的意識型態上。輪迴如同循環信用,沒有人走得出來,反而不斷有人想要進去。
(本文作者為美國加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美國康乃迪克大學外文系兼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