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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的方法教繪畫
世界宗教博物館館長 漢寶德
這是一本很奇特的書。一位解剖學的教授到小學去教繪畫,使用了完全不同的觀念教孩子們去看世界。也就是在教孩子使用畫筆之前,先教他們怎樣觀察。
文藝復興以來的畫家是通過解剖了解人體,所以當時的藝術家必須先有科學家的態度,甚至先做科學的研究,徹底的了解自然,才去摹寫自然。如果這本書的作者只是用這種態度去教孩子畫畫,那也没有什麼稀奇了,不過是老調重彈。有趣的是,這位布施英利先生並没有把科學的觀察放在藝術的創作之前,做為一種過程,而是把科學發現的過程當成藝術創作的過程。這才真有意思呢!
小孩子有原始的衝動,其中最重要的是好奇心,不為成見所囿的好奇心。科學家的態度就是排除一切成見,與可能形成定見的障碍,完全回到直覺。因為回到觀察的原始狀態,每個孩子天生的敏感的觸覺就發生作用;每人所看到的異於他人,這就是創造心理的起點。
布施英利寫書的方法很奇特,初讀不容易理解。簡單的說,他這本書的第一章,畫魚之前先釣魚,是忘掉所有的經驗,也就是不受既有的框框所限。第二章第一節的關鍵語是向大自然學習。也就是說,別照著畫冊子畫,別去美術館看畫,也別照著相片畫!第二節的關鍵語是小孩子擁有無限的未來。孩子没有知識,没有常識,却有內在的創造力,因為他有衝動,有抽象思考的能力,一直不斷挑戰自己。第三節的關鍵語是人畫畫的目的是留下腦中真實的自己。因為他要證明自己的存在。第四節的關鍵語是繪畫之始要仔細看清楚。腦子只看它想看的,不想看它看不到的。要繪出腦子所見。因為腦子想的,就是孩子們內心蠢蠢欲動的火苗。第五節的關鍵語是「生命的記憶」。所謂師法自然是指內在的自然,也就是藝術的極致。
這些都是作者智慧的結晶,也許被我過份簡化了,但他要述說的確實只是這樣簡單而又艱深的觀念。
我感到很有趣的是,作者偶而提到「美」字,在深層的觀念上與我所談的美有互通之處。在此舉出三點與讀者分享。
他認為達文西的畫是「畫出能滿足所有類型人的畫。畫家不能只畫能滿足其他畫家的畫,他必須對各種不同的人產生影響。」(63頁)
作者認為他的不用畫筆教學的方法不是為了畫出像照片的畫,而是為了學會哪種畫都能通的「美的基礎」。(64頁)
以上這兩點說明了他的藝術觀是尋找普遍、共通的美感,雖然並没有明確的討論甚麼是美。他的教學法原是鼓勵孩子們自我發展,希望孩子們各人看到不同的自然,然而他不忘告訴我們,藝術仍要異中求同,尋求普遍價值。這美是甚麼呢?他約略提到孩子們畫不出畢卡索的畫,因為構圖與空間結構不是孩子可以模仿的。他提到畫中隱含了「美的本質」。
要尋求美的普遍價值,不免要找其來源,他在108頁提到美與生命價值的關係。他說:「舉凡生物有兩個目的,就是個體的維持和物種的維持……人們為此進食與繁殖後代。」繪畫在本質上是否無關呢?他又說:「人有想留下後代的本能,當這個本能與生殖切割時,就開始有畫畫的行為。」因此他的結論是:「將此欲望粹鍊後,提升到一個高處就是藝術。」
這就是我常說的:美感是本能,與本能切割後的美感就是文化。我很高興看到這樣一本自科學的角度談藝術與美感的著作,而且下了這樣的結論。看上去是一本很輕鬆的繪畫入門,却真有些深奧的道理,值得教師先生們深思呢!
拿著解剖刀的繪畫老師
陳懷恩 國立雲林科技大學視覺傳達設計系助理教授
一本解剖學教授寫的書,卻能夠讓引領讀者的情思,甚至回想生命中的各種深刻經驗,真是不可思議!《不用畫筆的繪畫教室》就是這樣一本書,像花火引信,只是穩穩的延燒著,然後在每個讀者的意識暗空中綻開繁花千樹。
這本書的書名很有意思,首先,「不要畫筆」並不是事實,因為作者只是希望每個孩子先親近自然,走向世界,學習看到事物的方法,然後再拿出畫筆!其次,這門課程不常使用「繪畫教室」,孩子們學畫的地方在湖邊、理化教室、解剖台上,他們不是在學習或鍛鍊繪畫技術,而是學習體驗生命,體驗自然,再將蓄積在腦海和生命記憶中對魚的體驗再現出來。通過這樣的學習方式,孩子們認識自己,也認識了自然;通過繪畫表現自己,也表現了自然!這才是體驗美學和美學體驗的真面目,也是當代藝術教育家嚮往的全人教育歷程,一個能夠將藝術教育、生命教育和自然教育浹融為一的豐富體驗歷程。
布施英利經常說自己是寫文章的人,從本書來看,他不只是寫,還寫得好!「不要畫筆的繪畫教室」的開場,並不說什麼大道理,只是描述自己─甫入中年的東京藝術大學美術解剖學教授,應NHK電視台之邀,回到故鄉群馬縣藤岡市小學,擔任兩天「學長與學弟見面」的繪畫課程,面對著一大群孩子,這堂課該從哪裡開始?故鄉同學們的面貌都已改變,但是他們的兒女卻翻版似的坐在台下,這幾乎是一個時空錯置的生命舞台吧!孩子們開始畫魚,畫面上卻全都是頭朝左、尾向右、呆張著嘴的簡筆死魚。這堂課還能怎麼教下去?那麼,帶著這群從來沒有真正「體驗」過魚的孩子們去湖邊釣魚吧!讓他們親手解剖釣上來的魚。通過這場夾雜著驚恐、興奮、刺激…的自然體驗之旅,孩子們不但真正看到了魚,還讓每一條魚在畫紙上活了起來。
作者在書後自我回顧這個奇妙的歷程,寫下一句雋語:「釣魚、解剖魚,都只是為了實際感受魚還活著這件事!」原來,手執解剖刀的繪畫老師,要教給所有小朋友的不是冰冷的知識,而是自然生命最可貴,也最容易被忽略的事實:活著,就有意義!
這就是布施英利的筆法之妙!看他側寫小孩釣魚時的爭勝緊張,描繪理化教室裡人馬雜沓解剖活魚的場景,再看他用簡易的名家對比法,說明兒童體驗自然之後所畫出的作品,中間又隨時夾議夾敘自己對生命成長歷程的回憶、喟嘆與各種閒語…,都使得這本書宛如一部動人的日本動畫,又像是小津安二郎的電影風味。日本朋友常說他們在侯孝賢的鏡頭中看到一些日本導演逐漸失去的東西,布施英利在他的社論中也曾如是說。然而從這本書舒緩有情的文字看來,那些東西其實還在他們的思維和環境中吧?
說完故事之後,布施英利輕鬆的使用科學語言訴說著我們該向孩子學習,孩子又應該向自然學習的想法;再用生活式的語言講解目視覺與腦視覺的觀看差別。他企圖鋪述以達文西之名所提出的藝術與科學不再切割的境界,卻又不著痕跡的說明了某種東方式的多元智能,更通過對生命的細微觀察,死生的對比,發現生命與活處的精采。書後的實踐篇,乍看像是標準作業程序或是繪畫課單元教案的文字,其實是布施英利對五感體驗如何獲取的菁華指南,說明精簡,又發人深省。我的感覺是:這本書的正文令人動心,附錄的簡語令人動容。
布施英利是日本學術界的菁英,在攻學之初,便毅然擁抱達文西的自然認知之路,在學院內一路攻讀美術解剖學,現在更在東京藝術大學教授美術解剖學,已經升到准教授了!但是我們卻能在他的文字裡看到藝術生命的熱情。看他的書,不難感應到他的東方美學情調,也能理解他所繼承的「藝外求藝」,乃至於「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藝術家思維方式。然而布施英利為什麼會踏上以刀探命、切膚證道的解剖體驗之路?很顯然的,解剖學對他來說,不只是藝術造形活動的工具知識,或是藝術觀察和藝術評論的依據,更是直切心靈和情意的探究。這樣沛然的心靈,最終要建立的是一套涵容性更強的,科學、藝術和生命體悟無可切割的身體美學吧?
我其實有些好奇,文字創作量這麼豐富的人,在藝術科系裡會教導學生什麼?又想教給現在的學生什麼?這讓我想到當年在師範大學修過的「藝用解剖學」,課名略異,真正的差別在授課者。我的任課老師是國畫宗師溥心畬的兒媳婦,從米蘭回來,穿著陰丹士林布旗袍,素淨天真,梳著整潔的長辮子,完全不通世事,更不會教書。課堂上只叫我們自己看書本上肱三頭肌的長相,學期末再用素描作品抵分。更多的時間只是對著值日生─輪值和老師聊天的學生─娓娓細說溥儒的藝事風華。有一次在校門口巧遇,老師見我向她敬禮致意,竟然笑著跟我握手!握手的方式僅在傳記文學類書籍中見過─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按一下我的掌心。我也笑著,伸出去的手很緩慢的收回來,時空有點凝凍,畢竟那是民國70年,不是民國初年。
後來的學弟妹們似乎不像我輩鄉愿寬厚,或許需師孔急,或許爭取受教權心切,有人在美術系的白牆上噴漆寫著:「要解剖老師!」校方大為緊張,以為學生想殺人。這種緊張倒不是毫無根據的,從希臘文和拉丁文字源來看,解剖學(Anatomy)一字的意思確實是「把身體完全切開」,然而切開以後呢?每個人的認識似乎都不一樣。
民國初年,徐悲鴻到歐洲看畫,開口就嫌棄法蘭德斯繪畫上都是一些死魚爛肉,但是回國以後,仍然要求學生注意解剖學的正確,強化素描作品上的關節描寫,以便走上寫實之路。自此解剖學列入藝術科系重要學科。有人認為這門課程應該關心藝術造形活動可以用到的解剖學說明,提供從人物速寫、雕塑動態到3D建模所需的各種應用知識;有人以為既然叫做解剖學,就應當講究醫學科學的正確性,也該仔細檢討藝術家和藝術作品所呈現出的解剖學問題,結果就是分析安格爾的土耳其浴女,脊椎究竟多了幾節?塞尚畫的青年像兩手為何長短不一?都是藝術討論上的重要案例。
但是這些想法都是工具理性思索的成果,布施英利希望展示的解剖學,並不只是通向客觀描繪現實物體的工具性知識,不是一套冰冷可怕的醫學技術,而是可以喚起藝術熱情的生命探索。
從這個角度來說,布施英利並不孤獨,台灣四、五年級的美術系學生對生物骨架與標本都有一股莫名的眷戀,有人到大屯山搜山找牛骨,有的去蘭嶼尋訪胖嘟嘟的刺魨,畫面上如果沒有各種獸骨,就不夠超現實,畫室裡假如不掛點骨骼標本,彷彿也不能營業。自己這些年來在大學裡上繪畫課,也準備了幾個常設的單元,我讓學生蒐集動物骨骼、化石圖像資料,希望他們通過手繪、轉印和拓染,畫出會在歷史黝暗中朝著我們湧現的骨架,或者被吞噬到墨痕中的骨骼,有時希望學生進行骨骼與局部肉身的對比,希望他們能夠縱放筆線和顏料,在肉體形象與骨架間任意交纏。
這個單元對於成長在電腦影像處理技術和建模運算的新世代學子來說,有兩分趣味,三分疑惑,五分折磨!至少,當他們把蒐集到的圖像資料張貼在看板上時,最興奮的人常常是我。
不過,上個星期課堂結束以前,我把《不用畫筆的繪畫教室》的故事轉述給他們,從那些閃著光芒的美麗眼眸看來,他們希望站在課堂上的人是布施英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