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江說:「母親沒有想過勸阻父親嗎?沒有想過阻止父親不要背叛舅父大人嗎?」
阿市苦笑,搖了搖頭,說:「那是不可能的事。男人們一旦決定要戰爭,那就是勢在必行的事情了。」
「舅父大人認為父親背叛了……」
「織田信長就是那樣的男人。」姊姊初吐出這句話。
江繼續追問母親:「但是,母親大人……沒想過告訴舅父大人,父親要幫助朝倉家的事嗎?」
「那怎麼可以呢?」
阿市制止大聲說話的初,靜靜地笑著說:「你們的父親也這麼說過。」
江驚訝地看著母親。
「他說:你可以告訴兄長大人我的決定。但是,聽到你們的父親那麼說後,我就決定了。我決定跟隨你們的父親。我選擇做淺井長政的妻子,而不是織田信長的妹妹。」
大姊茶茶和二姊初小聲地啜泣了。
織田家與淺井、朝倉兩家的戰爭持續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經過在小谷城附近的姉川會戰,淺井軍固守易守難攻的小谷城後,戰線便轉移到攝津、比叡山一帶。信長被迫陷入苦戰,便說動當時的天皇──正親町天皇和將軍義昭,促成雙方和解。當時是元龜元年(一五七○)的年底,淺井家的次女初,便是在這個時候出生的。
「戰爭沒有因為這樣而結束嗎?不是已經和解了嗎?」江問。
阿市輕輕搖搖頭,說:「是兄長大人讓義昭大人坐上將軍大位的,但是,義昭大人只是形式上的將軍,掌握將軍實權的人其實是兄長大人。兄長大人想要的是操控將軍與天皇的兩種權威,讓天下諸大名聽令於自己。……義昭大人知道了兄長大人的野心後,便寫信給諸大名,要求他們討伐兄長大人。這是將淺井家再度逼上新的戰場,也是最後戰役的關鍵……」
元龜三年,義昭大人與兄長之間的戰事擴大了。在義昭大人的煽動下,甲斐國的武田信玄也參與了討伐兄長的戰爭。南下到信濃、遠江的信玄軍逼近德川家康的居城──濱松城,輕易地在三方原擊敗德川軍。四面皆敵的織田信長此時亦無法派兵支援德川軍。對德川家康而言,此戰是他一生中唯一敗戰,而且敗得很慘。
天正元年(一五七三),江出生的這一年,信長時來運轉。四月,淺井與朝倉所期待的武田信玄,竟在參戰的途中病沒。七月,興兵討伐信長的將軍義昭因為失去援軍,不敵信長,只好投降,並被信長趕出京都,室町幕府就此滅亡。同年八月,信長進軍岐阜,攻打越前,逼迫朝倉義景自殺。朝倉氏也被信長消滅了。
接下來的八月二十七日,織田軍開始對小谷城進行全面攻擊,以波濤洶湧之勢強力攻打。很快的,八月二十八日長政的父親──久政便被迫自殺。
「那天晚上,長政大人叫我前去,命令我帶著你們姊妹三人離開小谷城,他要把我們送到織田軍的陣營。他是這麼對我說的……」
阿市拚命反抗長政的意思,並且數度哀求,希望能與長政一起死。但是長政無論如何都不同意。終於,阿市和姊妹三人還是離開了小谷城。
雙方激戰了許久,長政雖然被逼到小谷城的本丸了,仍然奮勇持續抵抗了兩天,最後在兵卒盡失的情況下,切腹自殺了。和信長持續對抗了三年多的小谷城終於被攻陷,淺井氏也滅亡了。長政享年二十九,死時正值英年。
「……說完了。」
說完這麼長的一段話,阿市好像虛脫了般,放鬆了雙肩。但是,江覺得還沒有結束。父親遭受舅父討伐而死之事,給江帶來很大的衝擊。
「這件事……以前……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阿市注視著女兒,說:「離開小谷城的時候,你才剛出生不久。……因為覺得這件事對什麼也不知道、在伊勢城裡平靜地長大的你來說,或許是太殘酷的事情。」
「我想知道……我希望可以更早知道這件事……」
江的眼眶裡微微浮現了淚光。聽到江的話後,初又說了重重打擊了江的話。
「不要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姊姊……」
「為了不讓你有悲傷的記憶,大姊和我一直一直在忍耐,但你現在卻一臉無所謂的說想早點知道父親的事。……我好幾次都想乾脆告訴你好了。可是,每次我想說時,卻都被母親阻止。你看我,看看我呀!」
初嚴厲地看著江說。她的眼裡已經充滿了淚水。
「你知道嗎?江。我們這一切都是……都只是為了不讓你生活在怨恨舅父和害怕舅父的日子裡呀!」
初終於忍不住掩面哭了。江不知如何是好地看著掩面而哭姊姊。
不知道……。江什麼也不知道。
從剛才就一直緊閉著嘴巴沒有說話的茶茶,這時平靜地說了:「江,你也覺得很難過吧?但是,江,你不要難過了,這不是你的錯。」
「茶茶說的沒錯。如果有人錯了,那麼就是一直不讓你知道此事的母親錯了。」
阿市說著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又說:「沒想到是秀吉製造了讓我說出這件事的機會……」
「莫非這是無法避免的惡因果……」
江抬眼看著說這句話的茶茶。茶茶以低沈而不帶情緒似的聲音繼續說:「攻打小谷城時的先鋒,就是猴子──木下藤吉郎秀吉。」
江想起那個卑微地伏在地上行禮,小小的臉上有著許多皺紋的男人。
「他現在好像改姓羽柴了。以織田家老臣丹羽大人與柴田大人姓氏中的各一個字為姓。」阿市補充說明著。
初從旁插話說:「他是一個狡猾的人……。確實像猴子般的狡猾。」
初吸吸鼻子,眼帶淚光地看著江,繼續恨恨地說:「把父親大人逼到絕境的,就是猴子帶領的軍隊。……打敗父親後,他因為戰功而獲得小谷城與北近江之地的賞賜。但是,他說山城不便居住,所以捨棄了小谷城,在淡海附近蓋了新的居城。」
小谷城現在已成廢墟,沒有人住了。江想起在天守閣的高欄時茶茶所說的話。初口沫橫飛似地又說:「不只父親大人被逼死,年長我十歲的異母兄長萬福丸也被殺了。」
「初!」
阿市喝止初繼續說下去。但是初不顧母親的阻止,仍然繼續說:「兄長被捉走,在關原被處死了。這也是猴子做的事。」
「啊……」
江驚訝地轉頭看阿市。只見阿市無言地低頭看榻榻米。母親的沉默表示姊姊說的是事實。
「但是,江,殘酷的人並不是只有秀吉一人,舅父大人的作為比猴子更令人難以猜測,他也做了許多殘酷的事情。」
「初,不要再說了。」
茶茶尖聲阻止初繼續說,可是初沒有聽進去。
「既然已經說到這裡了,最近還有一件事也應該讓江知道。」
「……本願寺的事嗎?」
茶茶和初看著母親阿市。看到阿市端正了坐姿,江也下意識地重新坐好。
「兄長大人不僅把各藩國的大名視為對手,更把石山本願寺視為主要的敵手。」
阿市說,元龜年間讓信長陷於苦戰的反對勢力的中心,就是石山本願寺。如今淺井、朝倉兩家已經滅亡,信玄也已經亡故,但信長與本願寺持續了將近十年的戰爭,如今卻還在繼續著。
「可是……與寺院為敵…。」江勉強說了幾個字,就覺得口乾舌燥了。
茶茶平靜地說:「不管對手是誰,一旦違背自己已經決定的事,就絕不輕饒。世人都說這就是織田信長的作風,非常可惜怕。因此伊勢長島之戰時,織田軍殘酷地殺死了兩萬起義的軍隊;在越前之戰中被織田軍殺死的人數,有人說是三萬人,也有人說是四萬。」
上萬……到底是多少?那是江無法想像的數字。初在一旁越說越激動:「江,舅父大人把比叡山的延曆寺整個燒掉了,只因延曆寺在戰爭的時候,藏匿了淺井家或朝倉家的士兵。那是對自己沒有信心的人,才會做的事情吧!」
阿市緩緩地開口說:「夠了!一下子說這麼多,江承受不了的。要替江想一想。」
「讓我說,我只要再說一件事就好。」
初說,但茶茶的表情變了。初現在想說的,就是最不該說的事情。然而初已經停不下來,她比手畫腳地說:「舅父大人還把父親的頭蓋骨當作酒杯,和家臣們共飲!祖父大人、朝倉義景大人的頭蓋骨也一樣──」
「不要說了!」茶茶出聲制止初的同時,也一巴掌打在初的臉頰上。
「大姊……」
江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情景。初被茶茶一巴掌打倒在榻榻米上,發出哭泣的聲音。
「夠了,不要再說了。母親大人和我都不想聽了……」
茶茶也哭了,她的手按著初掩著臉頰的手。阿市也默默地流著眼淚。但是江沒有哭,她哭不出來。她感到無比的訝異與疼痛,這兩種感覺不斷在她的內心裡膨脹,並且互相擠壓。
江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屋簷下。她屈膝看著黑暗的地面,突然頭向前伸出,窒息的感覺讓她嘔吐了。
□
江一點想睡的感覺也沒有。因為心情激動,她的腦子非常的清醒。
這時,江躡腳走在城內黑暗的走廊下。月亮所散發出來的微光照不到前路,只能靠點亮在各個角落的微弱燈光,勉為其難地摸索著向前走。
江想去找信長,她有許多事想要直接問信長本人。信長舅父有多麼可怕,看他白天時毆打那個叫猴子的男人,和從母親與姊姊們的言行裡,江已經有所了解了。但是,她就是控制不了想要自己去了解的念頭。
靠著些微的印象,江在走廊上的某個轉角處轉彎,果然看到走廊深處──城中的某角落,發出昏暗的光芒。
那裡是拉門,看來門內的人還沒有睡覺。
江朝著點著燈的那個房間,小心翼翼地走在走廊上。然後,她把指尖放在拉門上,悄悄地推開一點點縫隙。就在她推開拉門的那一剎那,銳利的喊聲傳進江的耳中:「是誰?」
江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手一抖,本來關著的拉門反而被她順勢拉開了。江無處可躲,心想反正一定會受到責備,乾脆大方地環視拉門大開的房間內部。
信長在房間裡面。寬敞的房間正中央有一張書桌,背對著牆壁掛軸的信長穿著窄袖便服,正面對著書桌在看書。不知道侍候信長的人是不是在隔壁的房間裡,這個房間裡不見任何侍者的影子。
「是阿江嗎?進來。」
聽聲音不像在責備。江依照信長說的,走進房間裡。
「過來這邊。」
江反手關上拉門,像踩在雲裡一樣地走近信長,跪坐在信長的正對面。信長看也沒看江一眼,視線仍然投向已經翻開的書本上。
「那個……為什麼知道是我……?」江忘了打招呼的禮儀,開口就問。
「憑感覺和腳步聲。」信長終於抬頭看江。
「黃昏見面的時候,我已經確認過你呼吸的氣息與體型的大小了。找我有事嗎?」
江緊張地吞吞口水,張開乾燥的嘴唇說:「舅、舅父大人,我有幾個問題想問您。」
「等一下。」信長把放在榻榻米上的托盤子移到書桌上,拿起水壺注水入杯中。「我不想聽到那樣的聲音。喝吧!」
信長的聲音有著讓人無法拒絕的力量。江伸手拿起杯子,咕嚕咕嚕地喝光了杯中的水,然後便盯著信長看。信長也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江。
「說吧!」
「是。……我想知道舅父與我出生的淺井家之間的戰爭。」
江一邊回想母親說的話,一邊努力地表達自己的想法。說到父親長政切腹之事時,江忍不住眼中閃著淚光。
「你說的都是事實。」信長冷冷地說,然後視線回到剛才的書本上,一副想要就此結束談話的樣子。
「但是,聽說逼迫家父切腹、處死我兄長的人,是羽柴秀吉。」
「沒有我的命令,臣下不敢妄為。逼長政切腹,處死萬福丸的人,就是我信長。還有別的問題嗎?」
江一口氣又問了關於石山本願寺之戰與焚燒延曆寺之事。她擔心自己稍一猶豫,就無法把話說完。信長雙手抱胸,游刃有餘地回答江的問題。
「一向門徒的極樂之國應該在另一個世界,卻對現世的政治處處有意見,涉入太深,分明是想要得到現世的權力。你不覺得他們那樣很奇怪嗎?」
江發現自己正在點頭。並不是她理解信長的言論,而是舅父自信滿滿的聲音,讓她覺得舅父所言是正確的。
「延曆寺的事情也一樣。應該專心學問的佛道中人卻吃肉喝酒,讓女人進入寺院的領地,這不打緊,竟然還組織了攜帶武器的僧兵,參與戰爭。是他們做了非分之事。面對非分之事,我不能置之不理。」
信長兩眼炯炯有神,並且閃爍著冰冷的光茫。信長冰冷的眼光讓江感受到無比的壓力,好不容易才又說:
「那麼,舅父大人並沒有排斥信仰嗎……」
信長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移轉了話題,說:「你知道『天下布武』嗎?」
「知道。聽說舅父大人用這幾個字做了印。」
江的回答似乎頗讓信長訝異。於是信長看著江,說:「那麼,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
「我知道。那就是要以武力統一天下的意思。」江想起不知道是從姊姊們那裡聽來的,還是從侍女們那裡聽來的話,便這麼回答了。
「錯了。」信長立即否定江的回答。「當今之世有三股勢力,那是武家、公家和寺家。我所說的『天下布武』的意思,是要以武家為主體來統一天下。」
「舅父大人認同宗教嗎?」
「我不是世人所說的鎮壓宗教者。我不是同意了天主教的佈教嗎?」
江想起城中天守閣內有許多和宗教有關的繪畫。
「也許舅父大人遇到了新的神佛,那些神佛與流派、宗門無關。是這樣的嗎?」
江急切地問。信長的臉上掠過似有似無的苦笑,說:「我不知道神佛。我只相信我自己。」
「只信自己……」
「你也要記住這一點。要活得快樂,就要只相信自己。」
江不太懂這句話的意思。因為只相信自己,所以在制裁別人的時候,不管造成多大的傷害,也無所謂嗎?……就在江這麼想著的時候,腦海裡突然浮現一個圓而扁平形狀物體的影像。是頭蓋骨。
江很害怕這次舅父的反應。但儘管如此,江還是鼓足勇氣,開口問:「最後還有一個問題。舅父大人,關於用家父的頭蓋骨……」
「用頭蓋骨喝酒之事嗎?」
「是……」
信長的聲音因為憤怒而發抖。
「那不過是個謠傳。」
「謠傳……」
「戰爭結束後的正月,我替長政大人、久政大人和義景大人的頭蓋骨做了『薄濃』的處理。」
「薄濃……?」
「就是塗金漆。我為他們的頭蓋加工,做了金漆的處理。」
江的臉色慘白。
「那是對已故者表達敬意的禮節。」
「禮節?」
信長說真實的情況是他與家臣們進行酒宴對飲時,將長政三人的頭蓋骨,分別放在托盤之中,擺放在繞著外廊的屋簷下。
「敵對的雙方對戰時,本來就會有勝有負,這是無可避免的事情。但是戰爭既然已經結束,好好的裝飾一下他們,一起迎接新的一年,不是很好嗎?至少我是這麼想的。但是,不知道是誰把這件事謠傳成用他們的頭蓋骨盛酒。不管我做什麼事情,都會遭到惡意的扭曲。」
信長冷靜下來,平淡地述說著,但江覺得自己看到信長孤獨的一面了。
「您不覺得氣憤嗎?」
「氣憤?」
「那種不實的傳言,不是很令人氣憤嗎?」
信長也直視著目不轉睛看著自己的外甥女。
「讓想說的人去說吧。」
「可是──」
「還是那句話,除了相信自己之外,別無他法。……阿江,要不要相信剛才我說過的話,都由你自己決定。重要的就是你要相信你自己。」
江一直看著舅父,思考了一陣子後,終於以很清楚的聲音回答道:
「我不知道我要不要相信您說的話。而且,不管您的理由是什麼,我都不會原諒害死了我的父親、我的兄長的織田信長。」
江瞪著信長。信長的雙眸發出冷光,江不禁打了個寒顫,縮了縮身體。然而,接下來信長說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話。
「有趣。」
「有──趣?」
「能夠這樣直接對我說心裡想法的人非常少。和敢直視我的人一樣,都是非常少的。」
「我什麼也沒有說!」
信長沒有回應江的這句話,卻笑笑地說:「看來,你這孩子和我有點像。」
「像舅父大人您嗎……?」
「不錯。如是男兒身的話,或許會成為了不起的武將。」
「我才不想當什麼武將。」
「是嗎?不想當武將嗎?」信長很開心地笑了。
「而、而且,您好像也對我母親說過相同的話。您也說我母親如果是男兒的話,會是很好的武將。」
「阿市嗎……」信長的聲音突然一沉,說:「她一定很恨我吧!」
「母親恨您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是您讓她的丈夫失去性命。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我覺得母親不管多麼怨恨舅父大人,內心裡還是喜歡舅父大人的。」
信長露出難以理解的表情。
「否則,不管您怎麼邀請,母親都不會來安土城的。母親就是那樣的人。」
信長看著江,微微笑了。
「你真的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女孩子。」
江正想回答什麼,但被信長制止了。信長接著說:「阿江,聽聽我對你的期待。」
「……期待?」
「你擁有寶貝。」
「寶貝?」
「那寶貝就是你與生俱來的稟性。……阿江,你會長大。要相信自己,儘量按著自己的想法過生活。這就是我的期待。」
「……我明白了。」
江只能這樣回答。但是,為什麼我的稟性是寶貝呢?她卻完全不懂。信長再一次問江:「那你呢?喜歡我嗎?」
「……不知道。」
「是嗎?這個也不知道嗎?」
信長笑出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