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分晉 揭開戰國序幕
春秋末年,晉國內部瀰漫著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詭譎氣氛。掌控晉國大權的六卿彼此傾軋競爭,使得國家分崩離析,君主更是名存實亡。這場自家人打自家人的戲碼,誰是最後的贏家?晉國君臣又是以什麼樣的方式,聯手替中國歷史揭開戰國的序幕呢?
◎趙氏家族起紛爭,晉國大亂
公元前四九七年,晉國邯鄲城的最高行政長官──邯鄲大夫趙午接到一份命令,這份命令是晉國六卿家之一的趙氏宗主趙鞅發出的。內容很簡單,趙鞅要求將居住在邯鄲城內的五百戶居民遷到晉陽居住。
問題就出在這兒,作為趙氏家族的一個分支,趙午有義務服從家族大宗主的命令,關鍵是這五百戶人不一般,這可是衛國人啊。
在戰國有抵押人質的習慣,三年前,衛國與晉國開戰,趙鞅帶兵打敗衛國,衛國抵押給趙鞅五百戶人質求和。當時,趙鞅將這五百戶人就近安置在邯鄲居住,一來邯鄲距離衛國較近,人質在手可避免衛國再打什麼別的主意;二來是人口太多,別的地方也不好一下安排這麼多人進去。
三年後情況突變,趙氏傾力營建的大後方晉陽城宣告竣工,趙鞅急需往城中充實人口,所以想起了這些人質。
邯鄲大夫趙午當時也沒多想,這五百戶人口本來就是趙鞅打仗得來的,只是暫住在邯鄲,如今還就還了,也是自然,於是痛快地答應了趙鞅的要求。待趙午回到家後,和父兄一商量,越來越感覺這事不對勁兒。邯鄲緊鄰衛國,假使將人質送往遠在太行山另一側的晉陽,山這邊的邯鄲就危險了,手裡沒有了這些人作抵押,衛國的進攻將肆無忌憚。
經過仔細商量,趙午做出了這一生中最錯誤的決定——進攻齊國。
趙午的用意是好的,如果偷襲齊國得手,搶他五百戶居民來向趙鞅交差。然而正是這個錯誤決定斷送了趙午的小命。
原因是齊國太強大了,僅憑邯鄲這一座城市是很難動得了的,早晚都要晉國出面給你圓場,你欠下的債也很有可能由趙鞅來買單。
而在趙鞅這邊,趙鞅左等右盼見不到人質的影子,卻等來了趙午進攻齊國的消息。趙鞅一時氣憤,就下手宰了趙午。沒想到正是這個輕率的舉動,引發了晉國內部長達八年的內亂。
趙午的名字確切一點說應該稱做「邯鄲午」,早在趙午爺爺那一輩起,就已經脫離了趙氏宗族,獨立成為邯鄲氏。從律法上來講,邯鄲氏和趙氏已經不是一家人了,趙午完全有理由拒絕趙鞅的命令;但從血緣關係上講,兩家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所以趙鞅出於一時憤怒,以趙氏大宗主的身分殺掉趙午時,自我感覺理所當然。
但有一個人不那麼認為,這就是趙午的兒子趙稷。你殺了人家的父親,人家兒子完全有理由恨你,也有充足的理由為父報仇。隨後趙稷宣布起兵,鋒芒直指晉國六卿之一的趙氏。
事情有些麻煩,雖然邯鄲大夫是趙午,但邯鄲城不是趙午的,那是晉國的城邑。趙午死後,他的兒子趙稷片面宣布邯鄲起義了,那不是向整個國家宣戰嗎?國君完全有理由派人幹掉你。
事實上晉國國君也是這麼做的。這個國家好歹名義上還是屬於國君的,哪能讓你說起義就起義!於是,趙稷剛剛宣布起義,國君馬上就調兵前往平叛。在趙家的支持下,部隊快速開往邯鄲,然而邯鄲並不是此次戰役的主戰場。
如果事情進行順利的話,這支「正義之師」很快就能平定叛亂,然後凱旋歸來,晉國還是晉國,趙鞅還是趙鞅。可是這個世界之所以精彩,就是因為時時刻刻都會發生意外,而這次的意外又實實在在是情理之中的。
趙鞅忽視了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這晉國不是「趙國」,在晉國說話算數的不是趙鞅,當然也不是國君。當時晉國的政治生態是這樣的:國家權力掌握在六卿(智、趙、韓、魏、範、中行)手中。有什麼事兒大家商量著來,如果你堅持出頭,那肯定會碰得滿頭包。
趙稷不是一個人作戰,在他身後還有兩座大靠山——晉國六卿之二的范氏和中行氏,有這兩家在,他們是不會讓趙午白白犧牲的,當然了,他們也不喜歡看趙鞅那洋洋得意的嘴臉。
趙午雖然和趙氏同宗,但已經出了五服,屬於那種八杆子興許能打得著的親戚。話說回來,趙午和范氏的關係就不同了,趙午的親娘舅就是范氏的現任老大,而范氏和中行氏又是兒女親家,你想想人家這樣子的關係,能夠坐視不顧嗎?
當然是不能的,之所以眼睜睜看著平叛部隊開到邯鄲城下了,還遲遲不肯動手,那是因為這二卿在做一件更重要也更源頭的事:他們要讓國君弄明白一個問題,這場戰爭的真正禍首到底是誰?晉國的法律條文明明白白地寫著:始禍者死。這話還算不算數?
說到底,還是范氏和中行氏老到一些,即使要置趙鞅於死地,也要給他安插一個合適的罪名,這樣殺他也是名正言順的。礙於這兩家的壓力,晉國國君的態度發生轉變,他突然宣布趙鞅處死趙午是不合法的。這樣,錯在趙鞅身上,范氏和中行氏就可以冠冕堂皇地發兵攻打趙鞅了。
經過范氏和中行氏的不斷努力,趙鞅的行為被定了調,不用太麻煩,三個字足以置趙鞅於死地:始禍者。
是的,首先挑起動亂的是趙鞅,人家趙午怎麼說也算是個大夫,屬於國家的高級官員,趙鞅未經請示私自殺害政府官員,從而引發國家內部動盪,這件事兒要趙鞅負全責一點都不冤。
有了輿論的導向和國君的聲援,范氏和中行氏放開了手腳,全力攻打趙氏家族。
得到消息後,趙氏第一謀臣董安于建議趙鞅提前採取行動,以備不測。趙鞅卻一派天真地對董安于講起晉國的律法,說在晉國,誰先動手就是死罪,因此判定范氏和中行氏是不敢真的對他動手的。但趙鞅萬萬沒想到,范氏和中行氏早已經脅迫國君,把這個「始禍者」的罪名安在他的頭上。
就趙鞅的角度來看,他認定自己處死趙午是宗族裡的家務事,不構成「始禍」,他也讓國君這麼認為,因此當趙稷宣布起兵時,國君下令平叛。
但他沒料到范氏和中行氏左右了國君的想法,把他殺死趙午的事情升級成為國事,判定屬於非法,符合「始禍者」的標準。看到這裡大家都明白了,人嘴兩張皮,事情擺在那裡,就看你怎麼說,國君怎麼認定了。
於是,范氏、中行氏VS趙氏,實力二比一,依照正規的數理來評估,趙氏可能會提前退出歷史舞台。但如果是這樣,今天也許就不會有這麼多姓趙的達官貴人、政要富豪了。
◎晉國六卿變成了四卿
就是因為意外不斷,才讓這個世界如此精采。
話說范氏和中行氏在政治上取得了國君的支持,將趙鞅的行為定位是「始禍者」,同時在軍事實力上又是以二敵一,可謂算盡了機關,占盡了優勢。
但人算不如天算,范氏和中行氏兩家以為自己的布局密不透風,卻終究還是失算了。正如同趙鞅犯的錯誤一樣,范氏和中行氏也犯了同樣的錯誤。趙鞅在處死邯鄲午的時候忽略了邯鄲午背後的另外二卿,而范氏和中行氏出兵攻打趙鞅的時候,同樣忽視了晉國另外的三卿——智氏、魏氏、韓氏。
這就像一場拔河比賽,范氏和中行氏扯著繩子的一端,睜著虎狼般的眼睛,像是要把對方一口吞下似地扯動對面孤單單的趙氏,眼看就要終結這悲慘的局面,沒想到竟有人在趙氏背後抓住了繩子。
范氏和中行氏從晉國首都一路追打趙鞅,趙鞅節節敗退,最後退守晉陽。范氏和中行氏的部隊,將這座城池圍得水洩不通。
早在很多年前,趙鞅就曾派出手下最得意的謀臣董安于,大規模地修築晉陽城防,使之真正成就金城湯池,成為趙氏最堅固的大後方。事實證明,董安于的監工確實有效,兩家圍城年餘,始終攻克不下。這一頭三家拼鬥,千里之外的其他幾家也沒閒著,他們不能容忍眼睜睜地看著范氏和中行氏二家坐大而不管,他們也想做一回鋤強扶弱的善事,有趣的是,他們就和當初的范氏與中行氏一樣,都在爭取一個動手的理由。
晉國國君是住在晉國的首都絳的,而戰爭的主戰場在百里之外的晉陽,這裡面就有點故事了。趙鞅退守百里之外,范氏和中行氏追到百里之外,雙方激戰正酣,卻把一個人漏了出來。這個人雖然無權無勢,卻很有用,他就是晉定公。
智、魏、韓三家達成救趙的協定後,就向國君攤牌。面對兩家的壓力尚且不能承受,這次一下來了三家,晉定公簡直快要崩潰了,這年頭做國君其實挺難的。
智躒出任談判代表,向晉定公建言,一定要把趙、范、中行氏三家一起定為「始禍者」,一起收拾掉。無權無勢又無主見的晉定公根本沒有選擇餘地,別人怎麼說就只能怎麼做了。
有了出師之名,這次三家還多了個心眼,他們簇擁著國君,拖他下水一起去討伐叛亂了。
范氏和中行氏本來是取得了國君的支持,名正言順地發兵討伐叛亂分子趙鞅,這下倒好,仗還沒有打完,國君就變卦了,還把自己也打成了叛亂分子。晉陽城城防堅固,二家聯軍久攻不下,現在背後又有來添亂的,范氏和中行氏打仗打昏了頭,居然調轉兵頭,往晉定公這裡打過來。
在晉國,你做什麼都可以被原諒,唯一不能的是對國君無禮。人家國君再無權、再無兵,始終是一國之君,是全民的精神領袖。范氏和中行氏發兵攻打了晉定公之後,再想於晉國立足,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晉國這個山頭註定要有兩隻老虎提前離開,范氏和中行氏是執意要走了。
本來六卿你打我我打你,都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國君只是個觀望者,不小心被人拉了進來,那也是被迫的。但你打了國君,不管理由為何,那都叫叛亂!
因為加入了生力軍,拔河比賽的優勢劣勢重新洗牌,除了實力對比四比二,輿論也全力朝智、趙、韓、魏這一方靠攏,所以,范氏和中行氏敗了,而且敗得還很狼狽。落敗後的范氏和中行氏只有不斷逃亡,並漸漸退出了這場只能輸不能贏的比賽。
趙氏經歷了一次深刻的教訓,從陰影中走出,麻煩隨之而來。
智氏早就為此次事件定好調:趙、范、中行氏都是這次內亂的「始禍者」,現在范氏和中行氏敗了、跑了,並且付出代價了,趙氏也總得表示一下吧。
智氏家族一定要追究趙氏發難的責任,趙鞅非常為難。
其實智躒並不是想要趙鞅的命,他只是不想再看到董安于了。史書上說是因為董安于和智躒的謀臣梁嬰父有過節,其實我更願意相信的是,智躒看到了董安于的可怕。
董安于,傳說是秉筆直書趙盾弑君的董狐的後人。作為趙氏家族的首席謀臣,董安于對趙氏功不可沒,董安于為趙氏出了好多主意,晉陽城也是董安于主持修建的,在日常生活中,董安于的精細和周到程度也不亞於趙鞅的保姆。關於這點,曾有兩個故事:
某天,趙鞅從晉陽前往邯鄲,走著走著忽然不見了董安于,於是下令停車。拉車的人問道:「為什麼停下來呢?」
趙鞅說:「董安于掉隊了,我等等他。」
拉車人說道:「您的一舉一動都是三軍的大事,怎麼能因為一個人而停下來呢?」
於是趙鞅下令繼續前進,但剛走了不久又停了下來,拉車人準備上前再次勸諫時,卻看見董安于趕了上來。
趙鞅和董安于兩個人邊走邊談,趙鞅突然驚道:「哎呀,我忘了安排人把秦晉交界的路口堵上了。」
董安于回答道:「這正是我行軍落後的原因。」
趙鞅又說:「我忘了讓人把府中的珍寶拉上了。」
董安于回答道:「這正是我行軍落後的原因。」
趙鞅想了想,說道:「行人(外交官)燭過年紀大了,凡他說的話無不為晉國人所學習和效仿,我走得匆忙,忘了向他辭行並聘問了。」
董安于回答道:「這正是我行軍落後的原因。」
趙鞅點點頭,說:「那咱們繼續趕路吧!」
另一個故事是:
董安于曾擔任趙氏采邑上地的官員,赴任途中經過山區,看見一道深澗,兩邊石岸陡峭,如同刀削,險峻無比,就詢問當地人:「這條澗有人下去過嗎?」
「沒有。」
「有沒有不懂事的小孩或者癡聾狂悖的人下去過?」
「沒有。」
「有沒有牛馬犬豬下去過呢?」
「沒有。」
董安于長嘆了一口氣說:「我知道怎樣去治理上地了。如果我的執法嚴厲,犯了法就像掉進這道山澗一樣必死無疑,那樣就再沒人敢犯法了,怎麼可能治理不好呢?」
看完以上故事,大家都能得出結論,作為趙氏的謀臣,董安于執法嚴明、心細如髮,實在是趙氏的股肱,而智躒就是看準了這一點,要置此人於死地,並且給趙鞅下達了最後通牒,逼迫他一定要將董安于推出來頂罪。
讓趙鞅對董安于下手,他是做不到的,問題是一定要有人出來做代罪羔羊,關鍵時刻董安于再一次替東家解決了這個難題。董安于自縊而亡,死後被懸屍晉陽示眾,趙鞅通知智躒,說始禍者董安于已死。
此後,董安于的靈位被供奉在趙氏宗廟,世代享受祭祀。
隨著董安于的逝去,趙氏化解了一場危機,成功保住了自家在晉國的一席之地,而范氏和中行氏卻永遠回不來了。從此以後,晉國這座山頭上只有四卿──智、趙、韓、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