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離開的信息
瓊芳的身體明顯變差,大概是在這兩年的事情。癲癇發作的次數越來越多,情況也越來越嚴重,瓊芳本身的體力也明顯變差。
陳怡利為了要保住女兒,兩年前帶著瓊芳遠赴桂林,進行幹細胞移植的手術,母女兩個人都經歷過了一段整天與打針、手術為伍的辛苦日子。陳怡利願意相信,是那次的幹細胞移植手術,讓瓊芳的生命多延續了一兩年,但是如果還有其他方法,她也絕對不會放手的。
然而癲癇發作的頻率還是讓人無法放心下來,幾次嚴重的發病下來,讓陳家都不禁為瓊芳的身體感到憂心。有好幾次,瓊芳的癲癇又再度發作,情形之嚴重是連五個大人在一旁,都沒有辦法好好應付得來。
瓊芳的力氣大,癲癇一發作,就想找東西往嘴裡咬,如果一時間找不到東西,她就可能咬到自己的舌頭;陳怡利見狀,立刻將自己的手送過去,讓瓊芳咬著,等到救護車過來,瓊芳被送去急救,陳怡利的手指,早已留下是深可見骨的斑斑齒痕。
陳怡利不會去心疼自己的傷勢,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女兒再怎麼強留也沒有用,她知道,這或許是一種警訊,這是她自己該好好面對的課題。
瓊芳離開的那一天,似乎一切都是宿命冥冥中的安排,誰也不改變不了,誰也不應該改變的。
那時候,瓊芳或許是看了電視上的電視劇劇情,也也許是到了少女情懷的時期,突然吵著要看爸爸,陳怡利就安排瓊芳到父親家住了三個月,週末的時候再回家。
瓊芳與父親和姊姊一起生活的三個月似乎過得相當開心,家人也都對她付出關愛。瓊芳和長她五歲的姊姊姊姊的感情很好,姊姊也很疼她。即使在小時候,姊姊有時候會回家跟父母抱怨,「為什麼我們家的妹妹是這樣?」但是血濃於水的親情,讓這兩姊妹永遠都不能抽離手足的羈絆。
小時候,瓊芳會模仿母親的口吻,命令放學回到家的姊姊,
「姊姊,去寫功課!」
到現在,姊姊已經上大學了,瓊芳在父親家裡,看到姊姊回家,還是同樣的那一句,
「姊姊,去寫功課!」
瓊芳在父親家的三個月,讓她重新體會了從父親與手足那邊的親情,她週末回到母親家,還會吵著說要回到爸爸那裡呢!
而當宿命來臨的時刻,就是讓現實故事變成傳奇的那一刻。
那一天,陳怡利人在大陸洽公,在台灣父親家的瓊芳發生了一次嚴重的癲癇,而那一次,在父親家準備的氧氣筒不夠,急救的機器也剛好不在身邊,即使家裡還有傭人與姊姊在,但是她們對於瓊芳癲癇發作應該給予的處理的警覺性未若陳怡利敏銳,而救護車前來急救的時間又正好是下班交通尖峰時間……。
瓊芳送到長庚醫院,經過急救後,已經沒有呼吸與心跳了。
人在廣州的陳怡利接到大女兒電話後,立刻要求把瓊芳送到瓊芳平時就診的國泰醫院;陳怡利又立刻撥了電話她在國泰的醫師朋友告訴他瓊芳就要送到國泰了。等到瓊芳送到國泰,瓊芳的主治醫師與加護病房的準備都已經完備了,經過一番極力搶救後,救回瓊芳的心跳,瓊芳被插上呼吸管線,靠著一絲絲微弱的力量,她撐著,就等待母親回來。
陳怡利接到電話以後,一路從大陸趕回台灣,當她在病房裡見到女兒時,瓊芳還是在昏迷的狀態。她見到昏迷中的女兒,她走近輕輕地對她說:
「媽媽來接你回家了,如果妳要跟媽媽回家,妳就趕快加油,跟我回去;如果妳覺得妳很累了,妳需要休息了,妳就好好地走。」
這時候,昏迷不醒、沒有呼吸的瓊芳竟然流下了兩行眼淚,不久後,她翩然離去了。
瓊芳聽到了母親最後送給她的話,她應該是安心離去了,絕對不誇張的母女連心的感人情節,確實發生在國泰醫院的某個病房之中。
陳怡利從沒妄想過要在那時候強留過女兒,她始終知道這一天一定會來臨,既然已經來了,就讓它順其自然地過去,她相信一切都是命運最好的安排,對她如此,對瓊芳來說,也是如此。
對瓊芳來說,那時候也許是真正她該離開的時候。陳怡利說,瓊芳在她生命最後的三個月,完完整整地享受到了她所冀求的一切,她得到了父愛、得到了姊姊全心的關懷,像是處理完最後一件重要的事,這種無憾的心滿意足,似乎就是一種該離開的預兆。
陳怡利說,「我希望她能多過一天,但是一定要過得好一點。」她不希望強留下來的瓊芳只是一個空殼,她要她有尊嚴、有靈魂地活下去。放她自由,是陳怡利送給她女兒最後的禮物。
好友沈芸會想,如果瓊芳那時候是在陳怡利的照料之下走的,這樣陳怡利永遠都不會原諒她自己,這或許是一種宿命巧合的安排。
陳怡利自己倒是沒想過這樣的事,她從來沒有怪過任何人,她早就知道這樣的孩子什麼意外都有可能發生,她能肯定的,就是這個孩子在她的身邊,曾經有過一段或許不是百分之百完美,卻是絕對精彩的人生!
因為我肯去面對,所以我很快樂
「人生當中都有一個過程,從出生、成長、步入中年,一直到老死。每個人很公平地都有同樣的一個過程,但是差異在於每一個人抱持的人生觀與態度都不一樣,這就會造就了你的人生經歷的改變。」
在問到關於瓊芳的故事的時候,陳怡利第一句話給我的就是這句話。她不想先多說她跟瓊芳之間親密的成長故事,倒是先用了這一句關於「個性決定命運」的話來引題。
在我聽完瓊芳的故事之後,再回想起這句話,我覺得這句話就是陳怡利對於瓊芳或是對於她整個人生的情節中,一個最重要的基底的鋪陳。陳怡利的故事,陳怡利的一生,都是她自己選擇而來的,因為那是她可以做得到的選擇。
在第一時間得知自己的孩子是這麼地與眾不同之後,陳怡利選擇了以樂觀的態度去面對。她不閃躲、不逃避,她用一個完全正面的態度來面對,所以她有了這麼快樂的十六年的歲月。
或許別的正常的孩子可能給父母親的回報是將來長大之後,用他們的事業與成就、用他們的身體力行去給父母們欣慰。陳怡利身為瓊芳的母親,她也知道不能從瓊芳身上得到這些別人可以認為理所當然的東西,但是瓊芳轉變了她的價值觀,她學會用更寬廣的態度去審視「值得」這件事。
只要把自己認定的價值觀轉移成可以接納一切那種態度,真的就沒有什麼是可以不覺得滿足的。瓊芳簡單的生活,告訴了陳怡利人生的真理,那就是她追求的價值觀,一切都值得。
陳怡利幫瓊芳製作了一片追思紀念DVD光碟影片。裡面是瓊芳從出生到最後成長紀錄。她一邊播放著影片,一邊跟我講解當時的情境與發生的趣事。
我一開始是興味昂然地聽著、看著。接著,我突然覺得,自己為什麼能只是如此這般,就把這一個女孩的人生看完了?我感到有點唐突與失禮。這時候,心裡不禁升起一種哀傷的氣氛,瓊芳永遠都不認識我,而我卻聽了她這麼多的事,這或許有點不公平,我想跟她道歉。
我知道如果我問陳怡利她現在對於瓊芳不在,如何調適空虛與寂寞,她一定會跟我說他調適得不錯。
果不其然。她怎麼樣都是一個堅強的人呀!
儘管嘴巴上說她可以調適得過來,但陳怡利還是承認她只要一空下來就會想到瓊芳,一想到家裡已經沒有人在等她,她總要在每次返家,打開家門的那一刻,立即做一點期待的調整。
每次陳怡利說瓊芳的事的時候,我總能在她的帶著積極的口氣中的尾音聽出來她那掩不住的失落與傷感。但我絕對相信她對瓊芳的離去感激的成分大過於不捨,她要謝謝瓊芳給她生命的意義,瓊芳也要謝謝她給她的十六年的生命,而我也要謝謝她們兩個讓我看見一段生命的美好。
謝謝。謝謝。謝謝。
我總想起第一次到她家去邊吃午飯邊閒聊訪問時,她的精神看起來不是太好,一方面是因為昨晚應酬到深夜才回來,上午又去作了身體檢查,但是那些怎麼可能擊得倒陳怡利?她最後幽幽說了一句:
「我想到我女兒,我就….」接著是一聲嘆息。
是呀,她怎麼能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