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讓世界安靜下來
成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蘇敏逸
李師江對台灣讀者來說,也許並不算陌生。他曾先後在台灣出版了《比愛情更假》(2002)、《她們都挺棒的》(2003)、《肉》(2003)等三部小說及隨筆集《畜生級男人》(2004),這些作品大多以李師江混居北京的生活經驗為素材,在他噴薄而出,不吐不快的文字裡,激盪著桀傲不馴的青春野性與玩世不恭的叛逆之氣,隱隱然帶著王朔的調調,而他在2010年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文系》,也讓我聯想到上個世紀九○年代王朔的經典作品〈動物凶猛〉。
熟悉李師江這類作品的讀者,肯定會對寫出《福壽春》的李師江感到陌生。在這裡,攔海造田、山上栽茉莉、海邊養蟶子的增坂村取代了北京城;傳統親族倫常與思想觀念取代了現代都會的男女關係;平靜樸實、娓娓道來,帶著農村百姓尋常口語的敘述語調取代了調侃嘲諷中帶著青春憤怒的伶牙俐齒。這部作品以李師江的故鄉福建寧德增坂村為背景,透過李福仁及其兒女家人、鄰里親族的日常生活,寫出李福仁勤懇踏實、子孫滿堂卻老來孤單的一生,寫出中國現代化進程中農村故鄉地景與人心的變化,也寫出李師江對鄉村生活的追憶與眷戀。
一部好的小說是內容與形式相得益彰的高度整合,恰當的形式可以使作品的內容與精神獲得更精準的傳達。《福壽春》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濃厚的中國古典小說氣息,李師江正是以平實的傳統說書的敘述模式,將農村素樸的常民生活與思維方式捕捉、凝練起來。小說題目「福」、「壽」、「春」本身便飽含著中國農民傳統觀念中的吉祥之意,而小說的框架是算命師對李福仁「子孫滿堂,老來孤單」的命運斷語,既符合農村鄉民求神問卜的生活習性,又隱然帶著命運難違的中國傳統智慧。小說以古典白話的平鋪直敘開展李福仁的家族故事,在人際紛爭中展現農民最單純善良的公道是非。
現代化進程中的城鄉問題可以說是中國經濟迅速膨脹,社會產生巨變之後,作家們最重要的書寫主題之一。將《福壽春》與李師江以北京生活為書寫背景的作品加以合觀,也可以看見李師江對這個問題的態度。相較於京城生活的躁動喧囂,李師江對故鄉風俗民情的描寫細膩有情。在小說中,李福仁的兩個兒子安春和三春僅是讀了一點書,便厭棄農村的勞動,一心想往城市發展,卻因好高騖遠,不肯踏實苦幹,最後敗盡家財而歸,安春和三春的經歷展現了現代都市社會的物欲誘惑對人心的腐蝕。相較之下,寡言守分的李福仁對土地懷抱著深厚的感情,生活簡單,熱愛勞動,厭惡好吃懶做之人,李福仁看似保守但卻勤懇踏實的生命態度才是人類得以永續發展的關鍵。同時,在全村人依然秉持著「生兒子最重要」的傳統觀念,安春與細春也為了生個兒子,躲避計生組對於超生的追查而遠走他鄉,李福仁卻看得開:「如今我倒覺得生個女兒家也是有情有義的,雖不能傳宗接代,倒是對父母體貼,也是有用的。」在時代的變遷中,李福仁並不固執於傳統思維,是真正智慧通達之人。
大陸版的《福壽春》有李師江所寫的〈創作札記(代序)〉,記錄了李師江在創作生涯中對於寫作問題的摸索、反省與修正,其中有這樣一條:「耐心、笨拙、誠實、細心,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要寫好一個長篇的質素。」李師江正是通過這樣的實踐,讓生命與作品沉靜下來。我個人以為,不僅僅是寫長篇小說,其實「耐心、笨拙、誠實、細心」也是面對這個過於急功好利、喧囂浮躁的現代社會,很重要的美德。
後記
李師江
從寧德市區到增坂村,十三四公里,沿著一○四國道,送父親回村。道路兩邊的景致倒是不錯,桉樹、香樟四季常綠,其後是村莊、田野、果園,依次從車窗掠過,每次讓我想起侯孝賢《童年往事》、《最好的時光》之類的電影畫面。若是冬日,陽光從車窗進來,車裡暖洋洋的,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跟父親聊一兩句。
回寧德生活這兩三年,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送父親去看病。他是三十來年的老支氣管炎,有時候十天半月發作一次,有時候一兩個月發作一次,唯一的辦法就是打消炎藥。八十多歲的人了,一般的私人醫生不願意接診,我上午八點左右開車送父親上去,十一點多再接他回增坂村。期間三個小時他在我好友李育文的診所打吊瓶。如此連續五六天,甚是疲憊。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送父親來往的時光,亦可能是人生中最美的時光之一。
父親於我而言,不僅是父親,他承載著我對鄉村的寄託與迷戀。
有一天,在南漈登山,在路邊荊棘叢中發現一隻小貓,大概出生不久,兒子安川很喜歡,於是我們把牠送到老家,安川叫牠湯姆。每次回鄉村,就會看看湯姆,湯姆很快長成一隻壯碩的公貓。我心有所託,似乎不在家的時候牠替我守護家園。有時候牠在後院仰臥著懶懶地晒太陽,有時候抓來一隻老鼠放在地上玩耍。農村的院子,總是鬧過老鼠的,湯姆去了之後就絕少了。去年,由於老院子過於老舊,拆掉重建。在這過程中,湯姆各種受驚(也許主要是搬家時被鞭炮給驚著了),落荒而逃,再也不敢進家門,變成一隻在村裡閒逛的野貓。母親說牠有回來過幾次,看見房子跟原來不一樣,又跑掉了。
前幾個月,跟安川在街邊的車軲轆底下撿了一隻走丟的小貓,又帶回老家,這次取名叫六一,因為是六一兒童節撿的。六一在家住了幾天,後來就被經常到後院偷食的野貓帶走了——野貓生了一窩小貓,跟六一一般大,也許六一覺得跟牠們過更快樂些。
我又想養狗,父親是不太願意的,我就說服他。小時候家裡的一隻黑狗,跟我同齡,陪我上山,陪我走夜路,處處給我壯膽,總是是我童年最好的夥伴,以及最甜蜜的記憶之一。我說,現在如果有一隻狗陪你晒太陽,陪你看家,陪你散步,多好。父親終於被我說服了。我的私心是,我沒有時間或者不能做的事,狗能幫我做到。
我終究是希望一隻貓或者一隻狗,替我維繫與鄉村的關係。
我越來越深刻地意識到,終究是需要故鄉的。即便你無暇回家,只在腦海中回想。
有一種論調,說的是,如果你開始懷舊,就證明你老了。其實我從小學高年級到城裡念書開始,就開始懷舊了。我懷念在河中撈魚的日子,懷念在山上摘草莓的時光,懷念祠堂改成的小學裡被同學孤立的孤獨,懷念母親抱著我躲避颱風的惶恐,懷念鄉村給我的每一點童趣、恐懼以及喜悅——至今這些元素滲入血液,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氤氳二字:故鄉。
不會懷舊的人註定是冷血動物。
在前幾天與友人的聊天中,我們得到一個認同的說法:有一個鄉村老家的人,是多麼幸福。
當然,一切終將逝去,一切也將改變。譬如,對剛上小學的安川這一代人來說,也許他的故鄉在諸如迪斯尼樂園之類的場所。他頗為排斥鄉村,一點都不會興趣。當然,主要原因也是他沒有在此長時間生活過。
增坂村的前面是當年攔海造田的大片田地,現在已經成為蕉城最大的工業區。在離增坂村四五公里的海邊,台資闖入的聯德鎳合金項目正在投產,汙染指日可待,並成為成為整個寧德市人民的心頭之患。村莊裡高樓林立,外人租住的人口大量湧入。與我寫《福壽春》之時相比,鄉村以及周遭完全迥異。再過些年,這一片土地變成什麼樣子,不得而知。
可以預知的是,再過多年,我所熟悉的故鄉,將會面目全非,乃至消失——不論是因汙染而背井離鄉,還是因開發而物是人非,「故鄉」,將被快速奔跑的中國遠遠拋棄。
那時候,聊以自慰的,只有手邊一本《福壽春》。
二○一五年一月十五日於廈門FEELER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