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學論道話兩岸(代序)
文化問題,不能只說北京文化,或台北文化,也不能只說上海文化或高雄文化,當然要說源遠流長的千年文化傳統。
太史公司馬遷有一句千古名言:「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此所以幾千年來的知識分子,都自我期許,要能學究天人,道貫古今,也自成一家。學究天人是哲學,道貫古今是史學,自成一家則是文學,在我們的文化傳統,文史哲本來就不分家。
依我的老師牟宗三大師的理解,「究天人之際」是天道人性論的根源問題,「通古今之變」是傳統與現代化的接續問題,「成一家之言」是西潮東漸之下,中國這一家在那裡的本位問題。此所以儘管在「西學為用」的迫切感之下,這一百多年來的中國士大夫,一定要捍衛「中學為體」的自家立場。
落在我們這一代,「究天人之際」已由天道人性轉為父子兩代的問題,「通古今之變」已由傳統與現代化轉為夫婦兩性的問題,「成一家之言」已由中西文化交會中中國這一家在那裡,轉為台灣兩岸長久分裂要重新做一家人的可能性在那裡的問題。今天我們所面對的,正是兩代斷隔,兩性疏離與兩岸對峙的問題,在台灣鄉土,新生代已成了新新人類,父母帶不動兒女,老師也教不了學生,兩代間已形成了難以跨越的代溝;而在台北街頭新女性運動崛起,大男人的時代已遙遙遠去,女性在開拓自己的天空,試圖走出婚姻的羈絆,此傳統舊男人碰上了現代新女性,造成了婚姻的緊張與破裂;再看台海兩岸雖說已解嚴開放,文化交流與經貿合作正熱烈展開,但碰到敏感話題,隔空喊話,也過不了海峽中線。今天我們的千年文化傳統,倘若回應不了兩代斷隔、兩性疏離,與兩岸對決的三大難題,當前正在台灣拓展的兒童讀經運動,與大陸正蓬勃發燒的國學熱,豈不是成了一場沒有意義的家家酒遊戲,與社會流行風潮?
為了回應父子兩代的斷隔問題,我講認命,父子是命,命是不可解的,要三代一起認,認自己、認生我們的父母,也認我們所生的兒女。認命不是消極的逃避,而是積極的自我認同,英雄豪傑才認命,認命是一切可能的起點。人生百年轉眼即逝,我們祖宗留下來的智慧,就在生生不息,而代代相傳,生一對兒女,代表我們再活一回,這叫香火永傳。無可諱言,在台灣鄉土,佛門獨領風騷,人生觀在三世因果,我的前世決定我的今生;我的今生決定我的來生,種善因結善果,積善業得善報,此人生的福報既由自家的德行負責,不是社會的錯,也不是別人害的,堪稱乾淨俐落,沒有瓜葛。問題在,在這一三世因果的譜系間,我最愛的父母與兒女,竟消失不見了,所以我要以儒家的三代傳承來消化佛門的三世因果。依佛門說法,今生兩大事,一在了前生,一在修來生,了前生我們要孝敬父母,修來生我們要教養兒女,生命從父母來,傳向兒女去,父母是我們的前生,兒女是我們的來生,閩南話說兒女是後生,放在此中最為貼切。
其次,為了回應夫婦兩性的疏離問題,我講「緣分」。父子是命,而夫婦是緣,「緣」本是佛門的觀念,「緣起性空」,世間萬法皆依外緣而起現,所以無自性。民間傳統,將情愛婚姻歸屬於「緣」,且老講隨緣,而緣起緣生,緣盡緣滅,情愛婚姻就此落在生滅無常中。此所以,我們要以孟子所說的「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無損焉,分定故也」的性分,與莊子夢為蝴蝶所說的「周與蝶,則必有分矣」的本分,來定住情愛婚姻的「緣」,所以不說隨緣,而說緣分,以分定住緣,緣會不會散掉,而可以在性分本分的貞定中長久。「君子之道,肇端乎夫婦」,若夫婦這一倫定不住,家庭崩解,天下理序一定大亂,而人間小兒女無家可歸,豈不是太可憐了!
最後,為了回應海峽兩岸的對決問題,我們要在共同的文化傳統中,尋求兩岸可以一家的價值依據。《論語》裡,有一段記載,說子路夜晚在石門那個地方過夜。第二天清晨,邁開大步走出城門,這時看守城門的道家隱者,受到子路英雄氣概的吸引,忘了隱藏自己,竟衝口而出問了一句:「先生從何處來?」子路知道眼前是一位另一家派的高人,不敢等閒回應,充滿敬意的答道:「從孔家來。」未料這位隱藏自己光采的隱者,也立即應道:「是明明知道事實不可能,卻仍一生堅持做去的那一個人嗎?」這是《論語》一書中,最有生命感也最為動人的一段對話。對孔子一生最簡潔而傳神的性格論定,竟從一位道家隱者的口中說了出來。今天,兩岸的朋友,已在全球各地行走,碰面問候,問先生從何處來,請不要說從北京來,或從台北來,那就太見外了,請大家都說:「從孔家來。」那不就成了一家人了嗎?而且兩岸之間,要有子路與晨門的心胸氣度,一眼看到對方的好,這樣兩岸的好就會一起朗現,這才是我們共同的願景,不然的話,失落了「從孔家來」的文化自覺,台灣奇蹟與中國崛起又有什麼意義,因為兩岸中國人的身上再也看不到中國了。人生有兩大出身,一是家門,一是師門。家門的香火要永傳,師門的薪火也要永傳,這兩把火永不能在我們的文化鄉土中熄滅。
此外,對應台灣鄉土佛門信仰的打禪七風行,我倡導「當代新禪七」,七不是坐禪七天,而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大男人到山上隨師父修行去了,那小女子呢?僅能枯守廚房,在柴米油鹽間打轉嗎?總要一家人一起修行,且在家中修行,在柴米油鹽的必需品之外,另有醬醋的調味品,最後還要有茶道的妙品,「茶」可有可無,卻可以解消塵囂俗染,而在家常日常中,活出一家人的美好。而在兩岸互動間,我講「道在烏龍普洱間」,台灣的妙品在烏龍,大陸的妙品在普洱,台灣朋友熱衷普洱,大陸朋友喜好烏龍,這是兩岸間最善意的互動。烏龍就是老子說的「挫其銳」,忘了我是一條龍,普洱有如老子說的「同其塵」,茶水深濃如藥湯,而性極溫厚,每一個人都可以喝,且隨時可以喝,與眾生同在,而忘卻人間煩惱。
當前文化產業的兩岸交流,已成兩岸互動的主軸;而其價值源頭就在「通古今之變」的文化傳統,故兩岸一家的可能性,就在經典義理的傳承與消化。總結一句話,向儒道思想學EQ管理,在競爭力之外,多了包容力,不忙著把對方比下去,而活出雙方的美好,這樣,兩岸的共同願景,在至聖先師與太上老君的雙重加持之下,終究實現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