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柔軟的河身
像一條銀線,在布與布之間蜿蜒,穿梭所有可能的裂痕,像一件拼裝的亞洲大衣,從領子到下襬,穿遍中國終至領略了越南。在我牢靠的記憶中,這條河莊嚴肅穆,沿著國與國的邊錘靜靜流淌,不激不壯,川遍東南亞,活得像閨女無聲無息卻又忍不住井然條理。電視畫面裡,一名越南男人踩著舢板撐著高竿眼神沉默著遠方,河面投映粼粼夕陽,此一構面打開我對湄公河的印象,然後真心追尋它。但這一次,我不從越南看它,苦澀味太重,我相信還有別的角度可以讓人體驗清絕的一面,也許從老撾開始。
從泰國邊境坐接泊車跨越「友誼大橋」進入老撾的剎那,腦海立刻出現這樣詭譎的畫面:我跨坐在銀線之上,從亞洲大衣的第三顆鈕扣往第四顆挺進中,愜意遊走疆界,柔軟得像世界大同。真是十足神奇的經驗,國的界線由一條河說了算,這萬丈湄公河果也真公正,一國一段,誰都照顧得到,誰也沒吃虧。既然如此,不論從越南、緬甸、中國、柬埔寨或是老撾去經歷它,賞析到的都只是局部,也就無所謂由誰先開始由誰結束。說到底,既可按圖索驥,也能隨性所至。
我偏愛旅行,只有旅行才能從各式各樣的災難裡脫身,換空氣、換城市,也換一俱新的靈魂與陌生小城渡一場曖昧蜜月。僅在泰國停留兩日,曼谷太熱也太燥,外籍觀光客洶湧如海潮,一波抵一波,大街小巷塞得滿滿滿,空間密度幾乎以為零。匆匆體驗水上市場一個上午,吃了一碗香氣四溢的豬肉湯麵後,立刻搭計程車返回曼谷,馬不停蹄的搭火車前往老撾。從泰國到老撾很方便,但是需要用時間來換,十幾個鐘頭的火車顛得我頭昏眼花,它的行進方式很挑釁,忽快忽慢,左側壓身完,換右側壓身,整列火車側壓到底,讓人以為就要滑離軌道,真是驚心到極點。這樣長時間的旅程,應該訂臥鋪,票價一千五百塊台幣不算貴,但因為是旺季,臥鋪早早售罄,只能將就,把自己塞在類似普快車的簡陋車廂裡渡過又冷又餓又昏的窮酸夜。
進入老撾,到永珍就很快了,只是我的最終目的地非永珍,永珍有點像半大不小的孩子,努力要裝成熟,骨子裡卻還在發育,有一種屆於半文明之間,一時之間不知怎麼拿捏文字形容它。不過永珍這名字老是讓我聯想到「永遠珍惜」這類老派的暗語,有一股懷舊浪漫的情愫,莫名其妙就喜歡。後來才知道,首都永珍Vientiane以法文取名,可能是法國人天生擅常命名或是想以命名之名,進行語言宰制之實,那些抑揚頓挫的發音常常讓亞洲人的舌頭昏頭轉向。
一到永珍,立刻搭嘟嘟車進巴士站,萬頭鑽動的巴士站,頗像五○年代台灣鄉下的老舊車站,只有一片鐵皮屋頂和一間售票的木屋以及幾間狹仄的小館。擠到前方看了牆上的時刻表,最早一班巴士到龍坡邦是晚上八點啟程,決定先買車票,再搭嘟嘟車回到永珍街上走馬看花。
漫無目的亂逛,共產國家卻看不出共產煙硝味,反而處處是浪漫的法式情調,一股深層衝突的文化氛圍。香崑廟(Park of Xieng Khuan)是此次造訪的重要景點,搭嘟嘟車前往需要三、四十分鐘,不過人離永珍市區很近,乾脆先走一趟凱旋門,參觀永珍最雄偉的門面。沒去過法國,不曉得真正的凱旋門長相如何,但是根據幾年前到賭城一遊的經驗,模仿唯妙唯肖的凱旋門,在夜色裡展現萬丈光芒的氣勢,確實令人難以忘懷。
天氣炎熱,揹著大背包走在永珍街頭,凱旋門看似眼前,卻也讓我紮紮實實地走了一個半鐘頭,差一點烤成一俱人乾。當它真真實實的立在眼前,卻發現法國味只有一半,走進厚實的拱廊,往四方望去,觸眼所及都是濃濃的寮國風格,從神像燈座、神話故事浮雕,再再充滿佛教興味,與西方藝術大相逕庭。我心裡想,這就是文物交乳的結果吧。外觀法國、內裡老撾,紀錄著歷史的每一步路、每一場雨、每一抹陽光,好與壞都過去了,當下即是,不自覺感恩那連連烽火歲月所換來的平安與和諧。登上塔頂,永珍的身段一覽無疑,很奇妙的感受,像坐在巴黎餐館裡看見老撾的菜市場,我會記得這幅人工鑿斧的美景,將她一筆一奈刻在心上,永遠珍惜。
離開凱旋門,攬車直奔香崑廟。香崑廟是一座佛教公園,園內擺了許多佛教與印度教的雕刻,據說當時有位雕刻師傅為了表現兩教的和諧,特別將佛、印度兩教的意象融合在雕刻上,園內許多長相怪異的佛頭蛇身、單軀多肢的雕像占滿公園的三分之二。園內還有一座球形的建築物,每一層代表一個世界,從天堂到地獄,充滿階級意識。那是所有宗教不變的原則,不管是天堂還是地獄總有人投宿,遊客看見這座球體建築物紛紛閃避,只有不怕死或是不作虧心事的人拿著相機猛拍。我上前細細觀察每一層的風格,粗糙的表面看不出端倪,也許要走進球體裡,才能一窺天堂地獄的差別吧。我不是虧心事做得少,更非不怕死,而是想知道人類最後歸宿的模樣,在生前先準備一番,免得到了那裡缺東缺西。
大學同學Ivy特別恐懼與鬼神相關的事,連寺廟裡點綴的橘紅色小燈也能讓她渾身不自在,不敢想像Ivy來到香崑廟,目睹這些形象怪異的雕像會不會血壓上升當場昏倒。我撥了一通國際電話到Ivy的公司,她剛好從客戶那裡回來,正在吃水煎包。「喂,我是Pepe,妳猜我現在在哪裡?」我語氣高昂的說。「喔,老撾呀,上次妳說過了。」Ivy咬著煎包含糊不清的說。「我在佛教公園裡,妳猜我看見什麼?」我說。「佛像呀,難道有十字架?」講完,逕自在電話那端笑得花枝亂顫。「跟妳說,我的正前方有一個佛頭蛇身的雕像,不是單尾蛇喔,是三尾蛇身,那彎曲的弧形跟真的蛇好像喔,特別的是,尾巴還開岔,像在吐信。對了,還有一座很奇怪的天堂地獄的建築物,地獄裡有割舌頭的刀,還有炸人的油鍋,吊頭的鐵繩,……」話還沒講完,就聽見手機那端傳來嘔吐的聲音,附帶一句罵人的話,「妳這個天生的賤丫頭…」「Ivy拜拜。」擔心她罵出更難聽的話來,趕緊切掉手機以免遭受接踵而來的(三字經)對待。這麼多年了,她還是一樣脆弱、一樣的不堪一擊。離開公園時,那座球體建築好像長了眼睛盯著我瞧,隱約看見地獄那層有閃爍的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