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中奉行的是以實力為王的原則,李密以一個被朝廷追得無處躲藏的喪家犬身分,轉眼間就做上了瓦崗寨的二當家,本來就讓很多人心中不服。聽程知節如此一嚷嚷,立刻有人在下邊大聲附和起來。
「對啊,要報仇自己去與老賊拚命,別讓咱們替你當槍使!」
「對啊,咱們瓦崗軍志向沒那麼大,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過挺好,從來沒想著做什麼拯救天下百姓的大英雄!」
「拯救誰啊,都拯救到自己家裡去了吧!」
聚義廳內的氣氛一時極為尷尬,王當仁被下面的混話憋得直喘粗氣,李密的臉色也青中透紅。論武藝,眾豪傑之中的確無人是程知節對手。論智謀,李密最近昏招迭出。可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張須陀揚長而去,有些人心裡又十分不甘。
任張須陀離開會產生一系列眾人無法接受的後果,第一、待老賊和他麾下的三員悍將於滎陽站穩了腳跟,豪傑們將再無一天日子好過。第二、如果就此收兵,則意味著李密的謀劃徹底失敗,迫於壓力,他將不得不交出瓦崗軍的主導權。第三、徐懋功重掌軍權後,定然會推行他那套精兵策略,眾豪傑手中的力量等於變相地被瓦崗寨裁撤吞併,再不能像現在般快樂逍遙。
無數雙眼睛都看向了李密,期待他能拿出一個萬全之策。還有無數雙眼睛看向了徐懋功,期待他挺身而出,做出些關鍵決策來力挽狂瀾。甚至有個別人的眼裡出現了幸災樂禍的意味,「散夥更好,人心都散了,還能有什麼前途!」
「程將軍的話雖然糙,卻不無道理!」眾目睽睽之下,徐懋功無法再保持沉默,微笑著越眾而出,大聲說道。
刹那間,李密身邊的幾個心腹面如死灰。他們的根基本來就不甚安穩,多虧了翟讓迷信天命,徐懋功等人顧全大局,才勉強在瓦崗寨中占住了一席之地。值此李密的威望嚴重受損、三軍將士躁動不安之際,隱忍多時的徐懋功突然跳出來發難,他們這些外來人馬豈有半分還手的力量?可以預料到此事的最好結局,不過是大夥從明日起再度開始四處流亡,重新過回那種朝不保夕的生活。
「但從全局上看,密公之策更為長遠。」徐懋功的第二句話,又把李密等人從懸崖邊上用力拉了回來。
他朝著程知節笑了笑,用眼神示意對方稍安勿躁。又四下向眾位豪傑拱了拱手,坦然地補充,「密公所言,重在全局。程將軍所言,著眼細節。看的角度不同,自然結論不盡相似。」
「好話都讓你一個人說了!」站在李密身後的牛進達暗中嘀咕,同時也暗自佩服徐懋功的心胸。如果密公和徐當家易地而處,以他對自家主公的瞭解,李密絕對會趁勢步步緊逼,直到將對方徹底擠出瓦崗軍才肯作罷。而徐懋功卻在勝券在握的時候退縮了,明知道自己這樣做,會徹底失去很多人的擁戴。
「方才密公所言甚是,如果我等不趁著張須陀立足未穩之時予以重創,恐怕將來他摸清滎陽週邊形勢後,便會拿我等祭刀!」徐懋功微笑著,讓自己的聲音傳遍全場。他理解程知節的好意,這位看似莽撞的同伴,實際上心思細密異常。但眼下不能讓瓦崗軍分裂,群雄好不容易才聚集起來,分裂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
「徐統領之言甚合我意!」李密感激地看了一眼徐懋功,順勢接過話頭,「但程將軍說的也對,我剛才所定的截斷運河之計,的確有些莽撞了,具體如何實施,還需要和大夥仔細商量!」
「程將軍直言不諱,正是為將的本分。一人之思難免疏忽,我等群策群力,才是圖謀大業的應有之風!」行軍長史房彥藻也靠上前,笑著轉圜。剛才的尷尬情景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至今感覺起來,後背依然涼颼颼濕膩膩地難受。
「是啊,密公只是指出了大概方向,具體實施,還是我等細商才行!」眾豪傑紛紛出言響應。
程知節看了一眼徐懋功,又回頭看了看周圍弟兄,也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我這人嘴巴上就是沒把門的,大夥見諒,密公見諒!」
「什麼見諒不見諒的。咬金快人快語,正對我心。咱們議事時如果都揀好聽的說,那不成了楊廣的朝廷了嗎?」李密笑著向程知節拱手,「今後我再有什麼疏失,還請咬金兄毫不客氣地給指出來。咱們如果連聽兩句反對意見的心胸都無,還成什麼大事?不如分了細軟散夥罷了,好歹還能過幾年富足日子!」
眾人被逗得哈哈大笑,笑過之後,一場危機也隨之消弭於無形。李密重新走回地圖前,仔細看了看敵我兩軍的位置,丟下鵝毛扇,四下拱手道:「我欲讓張須陀無法於滎陽立足,但一時沒有什麼太好的方法。哪位將軍若是能想到,不妨上前明言!」
「我們也差不多,都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還是密公你先說吧,我等在下面補充!」吳黑闥笑著嚷嚷道。在他記憶中,李密從來沒這麼謙虛過。但收起傲然之態的李密反而更令人覺得親切,亦更令追隨他的人心底感到踏實。
「是啊,咱們都和程將軍一樣,擅長臨陣廝殺,不擅長長遠謀劃。密公若是想找人商量,還是找徐統領吧!」單雄信在佇列中大聲建議。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都覺得單雄信的話簡直說到了大夥心裡去了。李密聞之,也笑著四下拱手:「披堅執銳,斬將奪旗,我不如知節、雄信。威能立國,義能服眾,我不如翟大當家。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我不如懋功、彥藻。密唯一所長,便是在大隋堂上站過幾個月,知道其薄弱所在,能引諸位下刀而已。所以大夥切莫謙虛,咱們一起來說!」
當即,房彥藻帶人將地圖從牆上取下,直接鋪到了議事廳中間。眾將領圍著地圖站了一個圈,七嘴八舌尋求破敵之策。不讓張須陀向朝廷交差,這個由李密提出的大方向眾人皆沒什麼疑問。無論原來的瓦崗寨本部將領,還是後來的外八營豪傑,都覺得張須陀是個大威脅,只要是任何能削弱他的辦法,大夥不妨都試上一試。但具體如何實施,卻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主張。
有人建議分兵數路,騷擾滎陽周圍的郡縣。地方上越不安寧,張須陀所擔負的責任越大。有人建議繼續李密剛才的謀劃,在兩條運河上製造聲勢。只要多劫幾次開往東都的糧船,朝廷上肯定有人坐不住。但這些辦法的見效都需要一段時間,欲給張須陀一個下馬威,卻是力不能及。
「諸位有沒有覺得,張須陀老賊的行軍路線有些蹊蹺?」徐懋功靜靜聽大夥議論了一會兒,突然出言提醒。
地圖上的標記顯示,張須陀是兵分兩路走向滎陽。行動稍嫌緩慢的步兵走的是陳留通往滎陽的官道,輜重則走的是運河,由兩千行動迅捷的騎兵護送。這樣走的好處是士兵的負擔小,運河修建的意義便是運送軍資,在它修成後,大隋任何一個將領在無外來威脅的情況下都願意把糧草輜重由水道上運。
「對啊,老賊此舉分明是不將咱們大夥放在眼裡!」王當仁第一個意識到徐懋功的話外之意,大聲嚷嚷。如果是太平年月,張須陀這樣行軍無可厚非,可運河距離東郡近在咫尺,他依然敢只用兩千騎兵押送全軍物資,簡直送上門來邀請大夥去搶。
「押送輜重的是李仲堅和羅士信,他們二人武藝都高強,用兵也極其仔細。特別是那個李仲堅,從出道到現在,身經數十戰,未曾一敗!」謝映登看了看李密臉上的表情,低聲提醒。
「此人與我麾下的弟兄,曾有血海深仇!既然送上門來,密不得不與之一會!」果然,一聽到隋軍主將的名字,李密的聲音又淒厲了起來。不像剛才那麼衝動,而是在冷靜中壓制著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
「原來他真正想除之而後快的是李仲堅!」謝映登當即心裡雪亮,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掃徐懋功,若有所思。
徐懋功先前之所以與李密關係處得很僵,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那名隋將的緣故。謝映登清楚地記得,當徐懋功得知李密利用自己和隋將的友情大做文章後,眼神中流露出來的那抹傷痛與憤怒。那是一把三尖兩刃刀,不禁僅刺傷了敵人,同時也殺傷了自己。負責收集情報的謝映登知道,經李密一手謀劃過的流言,曾經在齊郡郡兵中間引起一場不大不小的騷動。但同時,也成了一些人攻擊徐懋功的有力把柄。
那些人認為,徐懋功在泰山腳下面對人數不及己方四分之一郡兵卻避而走之,實在丟了瓦崗寨的臉。而令徐懋功做出這種丟臉決定的根本原因便是,其心裡還對隋將李仲堅念著舊日交情。
流言傳播到最後,已經完全偏離了製造者的初衷。齊郡那邊的騷動在張須陀的刻意壓制下迅速平息,瓦崗軍這邊,一直把徐懋功視作臂膀的翟讓大當家,卻在大夥爭奪軍師位置的關鍵時刻,把支援給了李密。
而現在謝映登不得不再一次將這個令無數人頭疼的名字擺到桌面上來,供眾人定奪。張須陀和李旭兵分兩路,一部走官道,一部沿運河前行。官道和運河彼此之間的距離並不固定,最近處幾乎緊緊相挨。最遠處,卻隔著近五十里。
五十里的距離,在用兵者眼中已經是一個機會。李密的手指快速握成了拳頭,關節處沒有半分血色。「懋功,如果咱們兵出陽武,用一部兵馬拖住張須陀,另一部分聚殲李旭和羅士信,你認為可有勝算?」
「陽武城守將裴得仁是個膽小鬼,咱們大軍從他城下經過,他未必敢出來攔截。繞過陽武後,直撲河道上的官場,羅士信和李旭的確不得不救。」徐懋功眼睛盯著地圖,聲音裡不帶半分感情。
「此人是楊廣的愛將,若死於咱們之手,張須陀肯定要丟官罷職!」謝映登的副手張亮亦走上前,大聲建議道。
他知道李旭就是當年自己在塞上並肩作戰的好兄弟,也知道徐懋功和李旭之間的交情。但大業當前,交情只能暫且放在一旁,
「咱們別光考慮著如何殺人!」徐懋功搖了搖頭,慎重地提醒。他剛才想說的完全不是現在這個話題,但眾人的發言卻早已背離了其初衷。「張須陀和李旭兩部兵馬之間最大的距離不過五十里,如果咱們設計伏擊李旭,就得分兵去阻攔張須陀救人。據我所知,老賊對麾下一向愛護得很,絕不會坐視羅、李二人有危險猶豫不救!」
「咱們再派一支兵馬去攔住張須陀!不惜一切代價,攔住他一整天。」李密想了想,毅然決定。「即便過後朝廷不追究,羅、李二人一除,張須陀也等於斷了兩條臂膀。其麾下三傑只剩下秦叔寶一個,對我們的威脅大減!」
「對,斷其一臂,讓他也知道知道咱們不是好欺負的!」王當仁、李公逸等人大聲響應。
「我願帶本部兵馬前往,攔截張須陀!」王伯當分開眾人,向李密拱手請纓。
「我和伯當兄一塊去!」韋城營統領周文舉亦主動請纓。
「張須陀用兵一向謹慎。」徐懋功還想提醒大夥再考慮周詳些,話頭卻被肩膀上傳來的一股大力所打斷。「懋功,我知道你很難做!」李密扳住徐懋功的肩膀,話語和目光中都充滿了理解和同情,「但此刻,恐怕不得不大義滅親。如果咱們成功將姓李的困住,你可以試試勸他投降。此人年少有為…….」
「密公多心了,我只是怕張須陀還有別的安排而已!」徐懋功苦笑著搖頭,既然李密把話都說到這種分上,他的確也不能再掣肘。只是張須陀真的會留這麼大的破綻給別人攻嗎?徐懋功不相信。他想再提醒幾句,望著眼前擦拳摩掌的豪傑,嘴巴動了動,最終只發出了一聲極低的嘆息。
那嘆息聲微乎其微,很快被眾人的笑聲和議論聲所吞沒。卻如霧一般,深深地縈繞在徐懋功自己的心頭,久久不散。
李密的行頭顯然是經過一番精心整理的,從上到下都透出王者之氣。他騎著一匹渾身上下沒有半點雜色的白龍駒,大約三歲口,和主人一樣乾淨俐落。與戰馬毛色相襯的是一身亮銀軟甲,每一片甲葉都剛剛擦拭過,纖塵不染。鎧甲之上是一頂爛銀翹沿護耳盔,兩側有金絲與綠翠點綴。頭盔之後則是一襲白色蘇綢披風,行進間飛舞飄搖,猶如疊浪。
比起李密,旭子的打扮看上去就寒酸了許多。他依舊穿著當年唐公贈送的那襲鑌鐵黑鎧,很多地方已經破損了,修補的痕跡十分明顯。特別是被遠處的李密一襯托,愈發顯得扎眼。比鎧甲上補丁還扎眼的是他臉上叢生的鬍鬚與額頭下略帶倦意的雙眉,看上去就像幾天沒梳洗過,透著股說不出的疲憊。
兩個人在烏雲下慢慢靠近,黑白分明。敵我雙方數萬道目光都落在他們身上,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突然間,眾將士的目光熱切起來,帶上了幾分欣賞。這些欣賞不是給旭子的,因為他的舉止素來與高貴無緣。
萬眾矚目之下,李密大氣地拱手,笑著向自己的敵人問候:「黎陽一別,不覺兩年有餘,韋城侯別來無恙乎?」
灑脫、高貴、彬彬有禮,即便以丈母娘挑女婿的目光,也不能從李密的舉止當中挑出半分瑕疵來。這種多年養成的氣質曾為其贏得了無數英雄的好感,偏偏今天有人不識相,回答的話語和身上的鐵甲一樣冷硬如冰。
「煩勞李寨主惦記著,截至今日之前,我一直很好!」李旭在馬上微微點了點頭,說道。
「截至到今日?」李密皺了皺眉,很快又還以燦爛的微笑,「韋城侯真會說笑話,莫非是李某的出現令人感到不舒服嗎?」
他能聽出對方話中的挑釁意味,換做自己身處二十倍的敵軍包圍中,也未必能高興得起來。但李密不想計較這些末節,對方是員天下少有的良將,能收服他,不但可以示徐懋功於恩,而且對將來的大業甚有裨益。
「我是朝廷命官,你是流寇,官兵見到流寇,難道還該笑臉相迎嗎?」李旭的回答言簡意賅。他本來不是個油嘴滑舌之輩,可不知道為什麼原因,從見到李密那一刻起,就不打算假以辭色。對方說話越是客氣,他越不想按常理與之交談。
「可李某從來沒把將軍當過敵人,相反的,心中卻十分渴望與將軍結交。」李密的涵養功夫非常到家,任旭子怎樣張口寨主,閉口流寇,臉上都不帶半分不悅。
「從第一次見到你,我便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別人投之以桃李,旭子還之以刀矛。
感覺到對方話中的濃烈殺氣,李密笑著搖頭,「李將軍何出此言?據密所知,我們這不過是第二次相見,又怎會結仇呢?當日黎陽城下,你我各為其主,只有公怨,沒有私仇。今日,亦是如此!」說到這,李密帶住坐騎,回頭向身後的大軍指了指。山坡下,兩萬五千餘將士搖旗呐喊,喧囂聲瞬間壓過了天邊滾過來的驚雷。
彷彿事先有默契般,李旭亦帶住了坐騎。「差不過剛好一百步!」他心中估算,抬頭看了看頭上翻滾的烏雲,又感覺了一下頭盔外的風力,笑了笑,回答。「誠如寨主所言,你我之間的確沒什麼私人恩怨,但談交情麼,也的確談不上!李寨主今日找我到底什麼事,請儘管直說。天要下雨了,我和弟兄們得抓緊時間趕路!」
「這傢伙真是油鹽不進!」見拉攏和威脅兩種手段都沒有起到多大效果,李密清了清嗓子,準備長篇大論。眼下還不是立刻翻臉的時候,他麾下的弟兄剛經過一場急行軍,需要時間恢復體力。趁這個機會,他也剛好展示一下自己身為人主的氣度與口才。
「莫非時到今日,李將軍還看不清天下形勢嗎?大隋氣運已絕,各地烽煙四起,英雄豪傑不趁此刻擇侍明主,博取功名…….」
「天下大勢是什麼,我的確看不清楚!」李旭將聲音猛然提高,打斷了對方的喋喋不休。「但官兵捉賊,卻是從古至今的公理!」
「大隋政煩賦重,喪盡天下民心!」饒是涵養過人,李密亦有些憋不住怒氣了,大聲斷喝。
「大隋為政如何,卻不應由你李密來說。」見對方開始動怒,旭子臉上的表情反倒怡然起來,笑了笑,淡淡地提醒道:「李寨主別忘了,你生來就是蒲山公,朝廷收上來的財賦,你分得不比任何人少!」他指指李密身上的光鮮衣甲,又指指其胯下價值千貫的寶馬良駒,「若非如此,你手中的錢財由何而來?」
「你!」李密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弟兄,猛然間覺得有些心浮氣燥,「密早已散盡家財,以求安定天下!」
「是為了求安定天下啊,還是為求更多的富貴榮華?如果李某沒記錯的話,眼下時局之所以不堪至此,正是拜你勾結高麗人謀反所致吧!」旭子聳聳肩膀,字字如刀。徐懋功造反,他可以理解。謝映登加入瓦崗,他也能猜到其中理由。唯獨李密,在他心中永遠是叛逆。無論對方說出多少理由,都無法讓他的看法改變分毫。
「李將軍不為自己的前程著想,難道還不為身後的弟兄們好好想一想!」李密終於放棄了徒勞的勸說,開始赤裸裸的威脅。
「我的兄弟們想什麼,你一個山賊怎麼會理解!」李旭放聲大笑,聲音中帶著說不出的輕蔑。回過頭,他向羅士信等人高聲喊道:「弟兄們,告訴李大寨主,咱們來這裡幹什麼來了!」
「還幹什麼,剿匪唄!」羅士信聽李旭左一個寨主,又一個山賊罵得實在有趣,笑了笑,順口回答。
「剿匪!」「剿匪!」「剿匪!」剛剛養好傷歸隊沒多久的校尉張江唯恐天下不亂,舉起刀來高呼。
「剿匪!」「剿匪!」「剿匪!」一千五百名騎兵同聲呐喊,氣衝霄漢。
山坡下的豪傑們不明所以,陣腳刹那間又是一亂。待從震驚中醒悟過來,不由得一個個又羞又氣,亂紛紛的回罵道:「不知道死活的東西,蒲山公不要理他,咱們刀下見真章!」
「蒲山公回來,待弟兄們拿下他千刀萬剮!」齊國遠對李旭的恨意最重,跳著腳,大喊。
「你可聽清楚了,李寨主?你麾下的弟兄,好像也不願意咱們兩個交朋友呢!」在一片憤怒的目光中,李旭微笑著問。這一刻,他身上終於有了幾分為將者的風度,鎮定從容,榮辱不驚。
刹那間,李密的臉完全漲成了青黑色,與他身上的銀甲白袍絕不相配,「既然如此,密亦再無話可說!」他恨恨地丟下一句話,用力撥轉馬頭。
「戰鬥已經開始了,不是嗎?」帶著幾分調侃的味道話從背後傳來,氣得李密兩眼冒火星。「此人簡直是個無賴!」他恨恨地想,「我居然想跟無賴講道理!真是傻透了!」
憤怒、懊悔、仇恨等種種感覺瞬間湧遍了他的全身,唯獨失去的是對敵人的警惕。忽然,李密醒悟到對方今天的行為有些蹊蹺,「此子不是個粗鄙之輩」他詫異地想到,然後聽到半空中傳來一道尖銳的呼嘯聲。
「密公快彎腰!」與此同時,吳黑闥在人群中大喝。李密自幼練武,身手自是不俗。聞聲快速屈身,將胸口死死地貼在了馬脖子上。就在他的下巴與馬鬃接觸的那一刻,後背上亦有股巨大的力量傳來,將其向前猛地一推,半個身子推落到戰馬下。
受了驚的白龍駒厲聲長嘶,加快速度,衝向自家軍陣。可憐李密一隻腳掛在馬鐙之內,另半個身子拖在塵埃中,想站站不起來,想倒偏又倒不下去,被戰馬拖著在地面上刮刮蹭蹭,留下一片鮮紅痕跡。
刹那間,整個戰場上的人都楞住了。沒人想到李旭的箭法這麼準,更沒人想到名滿天下的李郎將居然學會了背後偷襲。眾豪傑看著李密被白馬拖著在地上呻吟掙扎,一時卻想不出援救的辦法。直到看見旭子將第二支箭搭在了弓弦上,才大吼著撲向李密。
「賊人休傷我主!」吳黑闥快馬上前,凌空擲出一記飛叉。雙方距離相隔太遠,他的叉不是擲向旭子,而是擲向拖著李密狂奔的白馬。白龍駒瞬間一個人立,在半空中僵了片刻,轟然栽倒,翻滾向前。
「啪!」第二支羽箭擦著李密的脖頸飛過,將已經沾滿了泥漿的白袍牢牢地釘在了地上。
旭子輕吸了口氣,穩住心神,將第三支白羽搭上弓弦。戰機稍縱即逝,他顧不上再去考慮李密的死活,用左手食指微微調整了一下破甲錐的高度,右手猛然鬆開。長箭在空中畫出了條堪稱完美的軌跡,直奔吳黑闥的前胸。
已經吃過一次大虧的吳黑闥雖然急著救李密,卻也沒忽略對旭子的防備。聽到周圍有人驚呼,立刻來了個鐙裡藏身。羽箭貼著他的身體飛過,射進其身後另一名將領的胸口。那名將領驚詫地看著沒入皮甲數寸的箭杆,嘴巴張了張,從馬背上一頭栽了下去。
「卑鄙無恥!」吳黑闥真後悔自己當日對旭子手下留情。李密是他們這些人的頭領,如果李密陣亡了,瓦崗山上將再無他們這夥人立足之地。沒等他將身體從馬腹下直起來,又是一陣驚呼聲響起。疾馳中的戰馬猛然前撲,將吳黑闥遠遠地甩了出去。
李旭彎弓搭箭,再度瞄向牛進達。深知對方厲害的老牛快速舉起一個皮盾,擋住了凌空飛來的羽箭。「不要慌,下馬保護密公!」他聲嘶力竭地喊。緊跟著,棄馬騰身,如一頭鷂子般撲在了李密身上。
此刻的瓦崗軍怎還顧得上陣形完整,無論是程知節、單雄信統領的內軍將士,還是王當仁、李公逸、張遷、項釗等人統領的外軍嘍囉,全都不顧一切地向李密落馬的地方衝來。雖然其中很多將領,如謝映登、程知節等人心中明白李密實際上沒什麼真本事,他的成就完全靠的是借勢而上,依靠瓦崗軍本部人馬來號令群雄,反過頭又憑藉群雄的擁戴來謀取瓦崗權柄。但此刻李密不能死,因為失去了他,已經付出了很大代價的瓦崗軍必將分崩離析。
敵軍一動,羅士信立刻帶著郡兵們衝下了土丘。平緩的斜坡剛好讓戰馬得以充分加速,馬蹄聲砸得地動山搖。「割李密的腦袋!」一邊衝,羅士信一邊大叫。「割李密的腦袋!」弟兄們狂喊著回應,熱血沸騰,心神激蕩,根本不在乎眼前圍上來的流寇數量有多少。
面對流寇,郡兵們有以一擋百的信心。當初大夥擊潰郭方預十萬人,也不過動用了千餘騎。今天的敵軍還不到三萬,而自己這邊的兄弟卻「高達」一千五百人。更何況敵將已經落馬,敵陣已經混亂,疏於訓練的敵軍連基本的羽箭攔截都做不到。
房彥藻、張亮等人被突然變化的局勢嚇得魂飛魄散,不顧一切地吹響號角,命令各路兵馬快速向中軍靠近。「嗚――嗚嗚――嗚嗚」淒厲的角聲如同瀕危的野獸所發出的哀鳴,聽得人心驚膽戰。有些膽小的嘍囉聽在耳朵裡,腳步非但沒有加快,反而本能地緩了下來,一雙眼睛也開始四下裡梭巡。
瓦崗軍本部兵馬距離李密落馬之處還有五十餘步,羅士信的馬頭已經越過了李旭。當先五百餘騎放平馬槊,將四尺餘長的鋒刃對準了牛進達等人所在。「殺李密!」羅士信大喊,狠狠磕打了兩下馬肚子,將馬速壓榨到極限。「殺李密!」弟兄們狂呼,如癡如醉。
牛進達見勢不妙,立刻將昏迷不醒的李密背到了身上。「搭人牆!」他大聲命令,同時邁開雙腿,以全身的力氣向中軍跑。百餘名心腹死士舉起兵器,怒吼著擋在了羅士信必經之路上。
他們首先面對的是一輪急射,與大隊人馬匯合的旭子與另外一千名弟兄,將羽箭擦著羅士信等人的頭頂射了過去。這是他們在一起演練過多次的戰術,配合起來毫釐不差。李密的心腹死士們如暴雨打過的麥子般四下搖晃,轟然而散。就在他們倒下的一瞬間,羅士信的馬蹄從他們的身體上踏了過去。
「所有騎馬的人跟我上!」側翼殺過來的程知節也急了,怒吼了一句,提槊直取羅士信。中途改變方向的他無法隨心所欲地提高馬速,瓦崗軍各部還沒有完全整合,總是有衝上前或敗下陣的士卒擋住他的去路。幾乎是眼睜睜地,程知節看到羅士信的戰馬在自己面前二十步左右的距離上衝過,踏著弟兄們的血跡,追向倉皇後撤的牛進達。
在牛進達喝令下,不斷有死士向羅士信馬前撲。但已經衝起了速度的騎兵豈是個別勇敢者所能阻攔的,每一夥人撲上去,只是給羅士信的槊尖添一抹血跡而已。五百騎兵像一把巨大的砍刀一般將李密的中軍砍出了一條口子,所過之處,屍橫遍野。
騎兵的推進速度過快,失去主帥的瓦崗軍號令混亂,根本來不及組織槍陣阻攔。而羽箭覆蓋這個對付騎兵的另一個有效招數也無法在此時使用,羅士信所部五百餘人已經深深地推進到瓦崗軍中央,緊追著被死士背在背上的李密和吳黑闥,如蛆附骨。唯一有實力攔住他的瓦崗軍此刻反而被他們甩在了身後,氣得大呼小叫,卻無可奈何。
戰場上的形勢亂成了一鍋粥,羅士信帶領的騎兵追殺李密,程知節和單雄信帶領著瓦崗內軍追殺羅士信。而素有能謀善斷之名的房彥藻等人亦驚惶失措,只顧著保護李密急退。核心之外的王當仁、李公逸等將更是慌張,他們距離遠,根本不清楚李密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由上到下軍心浮動,大小嘍囉亂作一團。
「今天這仗要輸!」追了百餘步後,程知節猛然意識到局勢已經失控。大夥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羅士信身上,根本沒人留意李旭的動向。而羅士信所率領不過五百,而敵軍的另一頭老虎李仲堅還率領著一千多名武裝騎兵。
那才是真正的殺招,程知節在馬背上猛然回頭。他看見李旭在斜前方百餘步外收弓,抽刀,旋風般衝進了王當仁的軍陣裡。
刹那間,王當仁的大旗轟然而倒。
「像你這樣能活著回來,還能獲得功名的有幾個!」潘占陽情緒變得有些激動,放下酒碗,嚷嚷。「十個裡有一個嗎?還是百個裡有一個?他奶奶的狗屁朝廷,如果當年他不把大夥逼得走投無路,你我會去那鳥不拉屎的塞外嗎?他奶奶的狗屁朝廷,如果他給大夥一條活路,會有那麼多人造反嗎?」
旭子沒法回答對方的質問,像他這樣出身寒微,卻能取得戰功,順利升遷的,在大隋十萬人中也找不出一個。有才華的人得不到出頭,昏庸者身居高位,這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實。但朝廷畢竟給了他一個機會,雖然只是一條小小的縫隙,他畢竟像個草根般從縫隙中艱難地探出了頭,看到了石塊上面的陽光。
「有時候我更願當個胡人!」潘占陽手掌在空中比比劃劃,為自己的說辭壯聲勢,「你看胡人野蠻吧,一個部落之內的男人也打來打去。但他們重英雄,你有本事將別人全打翻了,自然能得到應有的尊敬。咱們大隋呢,整個都是為世家開的。只要你不是那幾大姓的人,有多大本事都沒用。原來還有個科考,讓底下人看到些希望。這幾年科考也懶得開了,說什麼唯才是舉。狗屁,有才沒才怎麼衡量,還不是他們幾家說了算!」
大隋選才管道不通暢,旭子無法否認。但他依然不願聽別人指摘朝廷的錯,特別是潘占陽這樣一個身穿胡族服飾的人。「這幾年不是亂麼,估計過些年就好了。從魏晉形成的傳統,本朝一時也難以扭轉得來!」
「將來會好?我怎麼看不到。」潘占陽的頭搖得像波浪鼓,「政令出於世家,他們會給自己找麻煩?依我之見,他們巴不得別人永遠不出頭!如果這些掌握了權柄的傢伙懂得為國而謀,那也算。偏偏他們遇到什麼事情都把自家的利益擺在社稷安危和百姓福祉前頭!」
「唉!」旭子嘆了口氣,不再辯解。潘占陽說的都是事實,旭子自己也能看得見。他無法改變,所以只好選擇麻木。
「世家當政,乃是大隋痼疾!拖的時間越長,越會病入膏肓!」見旭子閉口不言,潘占陽越說思路越清晰,「底下人看不到出頭的希望,只好扯旗造反。你知道我在路上看到了多少家反旗嗎,幾乎每個郡縣都有。可到了東都,裴大人和虞大人還叮囑我,不准向你們的皇上說實話。跟我交代說如果陛下問起來,就回答天下太平,百年盛世!」
慢慢地,有幾顆汗珠從旭子頭上滲出來,被燭光照得晶亮。獨孤林回京師之前,大夥在一起曾提過幾個權臣串通起來蒙蔽皇上的事情。他本希望獨孤林回去後,會用地方上發生的事實將楊廣從太平盛世的美夢中喚醒。但從潘占陽口中聽來,楊廣顯然還在夢遊。不知道是獨孤林沒有機會接近他,還是他自己賴著不願意恢復神智。
「你對皇上怎麼說,難道你就不想說幾句實話?」抱著一線希望,旭子低聲問道。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就像個乞丐,趴在地上等著一次施捨。
「你們的皇上根本沒問。我看出來了,他根本不在乎。」潘占陽的回答裡帶著和李旭心中同樣的失望。「仲堅,我今天大膽問你一句!」他翻轉身,用胳膊支撐著腦袋,目光與李旭的目光相接,「大隋快完蛋了,你真的要為他殉葬嗎?」
「胡說!」旭子用力拍了一下地面,借力站起,大聲反駁。「大隋不會亡,大隋,大隋還,還有重振的機會!」因為站得太猛,他的頭有些暈,晃了晃,用手臂扶住了牆面。
這是他曾經為之流過血,灑過淚的大隋,怎麼可能輕易亡國呢?況且亂世到來對大夥有什麼好處,少數人可以趁機謀個出身,大多數人卻要賠掉身家性命。
「突厥人在外厲兵秣馬,為政者卻絲毫沒有察覺。世家大族眼中有家無國,根本不管朝廷會不會垮掉。底下百姓活不下去,流離失所。得不到出頭之日的豪傑紛紛扯旗造反,與官軍拚個你死我活。這樣的朝廷,難道還能久長嗎?」潘占陽也坐直了身體,有條不紊地分析。他在仰視李旭,但目光裡沒有絲毫尊敬。
「你已經見過了徐懋功!」旭子用牆壁支撐住自己疲倦的脊背,「在來我這裡之前,你去過瓦崗寨,對否?」他笑了起來,雙眼中慢慢射出一絲寒意。「別說謊騙我,趁著我還把你當朋友。否則……」不用繼續,黑刀已經是最好的回答。
「我的確見到了徐懋功。但不是主動去找他,而是找你的路上被瓦崗軍給捉上了山。他當時很忙,根本沒跟我多說話。只是留我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派人將我送下了山。」潘占陽將身體向後挪了挪,低聲解釋。旭子身上的殺氣太重,壓抑得人無法呼吸。但有些話他必須說清楚,否則誤會將永遠藏在心裡。
「你不是說穿著這身衣服,山賊也會以禮相待嗎?」李旭將黑刀掛回牆上,冷笑著問。
「瓦崗軍的確也沒待慢我。發現我是個胡人後,他們就將我獻給了李密。然後我遇到了徐懋功,被他認了出來。李密和懋功一道問了我些塞外的情況,問得比朝廷中那些大臣們還仔細。看得出來,他們對天下大勢的瞭解比朝廷要清楚許多!」
提起對手,旭子打心底感到厭惡,「你覺得他們能取代朝廷,然後就想替他們做說客,對不對。但李密到底懂什麼,除了裝神弄鬼外,他和朝廷中的權臣有什麼兩樣?你可以說他看到了朝廷的痼疾而造反,但他造反之後呢,提出了任何解決辦法嗎?除了破壞,劫掠,將天下攪得越來越亂外,他還做過些什麼!」
潘占陽又向後挪了挪,直到自我感覺安全了,才慢慢回答。「李密的確不是個能成大業的人。但他很懂得借勢,縱橫捭闔在群豪間,遊刃有餘。就憑這一點,你就不可能儘快剿滅他。除了他和懋功之外,北方還有很多豪傑,未必有安天下的本領,但他們在一起,將大隋顛覆掉,卻是幾年之內的事!」
幾年的部落大梅祿不是白當的,他現在閱人的本領和分析時局的眼光比朝廷上的尸位素餐者強得多。大隋將亂,群雄並起,這是一個災難,也是一個天賜良機。
「你不止見過瓦崗軍首領。你也不光是為了找我而流落到中原!」旭子輕輕搖頭,嘴角處浮上幾分冷笑。他終於明白潘占陽的任務了,恨不得一刀將其殺死,「你來中原,主要目的是為了窺探。如果中原還保持著強大,你們契丹羽陵部就拒絕和突厥同流合污。如果中原衰落了,你們就要回應突厥人的召喚,對不對?」
他緩步上前,盯住潘占陽的眼睛。從對方遊移的目光中,挖掘出真相。這個人曾經欺騙過他,但絕沒有機會再欺騙他第二次。
「我,我主要還是找你。但你說得也沒錯,契丹諸部勢弱,必須找強者來投靠!我提醒過大隋朝廷,要他們防備突厥人狼子野心,但沒人肯相信我的話!我已經盡到了責任,我……」潘占陽被旭子的目光逼得頭皮發炸,不得不站起來,將手搭在了身邊的兵器架上。他背後的兵器架上是旭子的長槊,很少用,但一直擦拭得極其乾淨。
「所以,你就準備勾結突厥,把大隋你的父母之邦給賣了。」旭子上前一步,用手指著潘占陽的鼻子怒喝,「大隋的確有這樣那樣的缺陷,但他畢竟是咱們中原人的大隋。你的父母兄弟都在這兒,你朋友親戚也在這兒,把它給賣了,你能分到什麼好處!是名垂千古,還是升官發財?你就不怕將來自己的兒孫問起來,你年輕時的作為嗎?你就不怕夜深人靜時,面對自己的良心嗎?」
多日的壓抑終於在這一刻爆發,他追問聲一句接著一句,震得窗戶嗡嗡直響。在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視下,潘占陽滿臉是汗,用兵器架支撐著身體,喃喃回答:「大隋無半點治國之才,大隋百姓已經流離失所。」
「那都不能成為你出賣的理由!」旭子搖搖頭,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大隋的缺陷,永遠不能成為你出賣的理由。你在塞外久了,知道他們如何對待被征服者。男人全部殺死,女人和小孩都作為奴隸。房子焚毀,財產搬空,農田全變成牧場。對中原來說,那絕對是災難,而不會是幸運!」
「我沒有出賣大隋,契丹諸部還沒決定如何做,但突厥人在兩年內一定會入寇!我左右不了羽陵部的選擇,也左右不了其他契丹部落的選擇!」潘占陽擦了把汗,低聲辯解道。
「但你可以左右自己的行為!無論穿著熊皮還是狼皮,你骨子裡依舊是個中原人!」看到被潘占陽用汗水打濕的槊杆,旭子目光稍微柔和,語氣卻依舊激烈。
「我沒說自己不是,所以我希望中原儘早有一個英雄出來力挽狂瀾!」潘占陽從旭子的目光中推測出自己從生死之間跑了個來回,抓住瞬息即逝的機會,信誓旦旦的保證。「否則我也不會在中原耽擱這麼久。我可以把你的意思帶給王妃,和她一道勸羽陵部儘量不要響應突厥人的號召。但能拖延多長時間,我沒有任何把握!」
「混亂肯定會結束。在此之前,我會守好自己的家!」旭子笑了笑,從潘占陽面前緩步退開。在他的印象中,潘占陽不是個非常有擔當的傢伙。所以能逼對方做到這一步,已經達到了極限。「坐下繼續喝酒吧,咱中原綿延了這麼多年,不會輕易被一場小病擊垮!」
「這就是你一直為朝廷四處滅火的理由!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就覺得你愚,現在發現,當初的判斷一點都沒錯!」潘占陽側著身子坐下,小心翼翼地開了個玩笑。「留給中原的時間不多,你們那個皇帝,明顯也是個聽不進忠告的人!」
「中原英雄很多。不盡是李密、王薄之流!」旭子搖搖頭,將目光投向窗外。二人的對話中,都默契地用「中原」兩個字代替了大隋。旭子先前心裡沒這麼清楚,經過與潘占陽一場交鋒,他目光已經變得不再迷茫。
中原的英雄很多,不只是只想趁火打劫的王薄、只會破壞的李密,以及那些自覺看清楚了天下大局,急著跳出來撈取好處的儒生和跳梁小丑。這片土地上還有張須陀、羅藝、周法尚,還有,還有旭子自己。
「武將的職責是守護!」這一刻,旭子終於明白了張須陀的原意。
【摘文4】
白馬峪是位於瓦崗北麓的一個小山豁,位置不算險要,卻剛好卡在瓦崗至東郡府城的官道上。對於熟悉瓦崗山附近一草一木的群豪們來說,他們想去府城有無數條捷徑可走。對於來到東郡沒幾天的官軍而言,那裡卻是他們唯一能走的通道。
「應該是股大風!」程知節順口講了一句黑話,轉頭命令身邊的三營兵馬掉頭向北。他在瓦崗山的座次僅次於徐懋功,因此可以直接指揮這三個最精銳的營。而王伯當和單雄信此刻也樂於聽從他的號令,因為大夥都明白,值得瓦崗軍出動全部精銳對付的敵人,肯定不是什麼籍籍無名之輩。
順著一條放羊人踩出的小道走了半個時辰後,眾豪傑發現了此行的目標。獵物就在遠處的山腳下,大約有一千二百多人。沿著並不寬闊的官道策馬疾行。在這支隊伍的最後還跟著八百多匹空著鞍子的坐騎,毛色光鮮,個頭高大。再往後,則是他們的主將。騎在一匹黑色的特勒驃之上,渾身的鎧甲也是漆黑,就像一塊滾動的岩石。
「加快腳步,截住他,給密公報仇!」王伯當啞著嗓子低吼了一句。雙方彼此之間還隔著一道河谷和一處緩坡,所以他不怕敵人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對方的主將燒成灰他也忘不了,密公臉上傷疤和手中的柺杖,全憑此人所賜。
李密是個風度翩翩的世家子弟,即便沒有真命天子的傳說做背景,他憑著絕佳的外形和胸中的學問也能折服一大批人。而現在,他變成了一個麻臉瘸子,形象盡毀。將來即便瓦崗軍打下了天下,很多以貌取人的傢伙也不會甘心再擁立李密為君。
作為臨時主將,程知節心中對敵人的恨意不似王伯當那樣濃。此刻他考慮更多的是如何完成徐懋功交代下來的任務。「雄信,你的營留下兩百人拖後收拾輜重。其他弟兄放棄戰馬和重盾,咱們走直線翻鯉魚背,肯定能在白馬峪將敵人截住!」略做沉吟,他立刻做出決定。鯉魚背是前方一道非常陡的山坡,騎兵無法攀爬,只好順著官道繞行。山民出身的瓦崗嘍囉卻可以直接越嶺而過,比山下的敵軍少走近二十里。
「小聲向後傳,走鯉魚背。放棄坐騎和重盾。」旗牌官賈文斌將程知節的命令整理加工,變成一道切實可行的指示。
「小聲向後傳,放棄坐騎和重盾,走鯉魚背!」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將命令快速向後傳遞。程知節和王伯當等人率先跳下坐騎,把兵器扛在肩膀上,帶頭走進另一條更為陡峭的小路。謝映登和單雄信安排完了善後事宜,立刻跟進。六千多將士向山風一般,很快就悄然消失在金黃色的樹林後。
山腳下的騎兵彷彿對來自頭頂的危險也有所察覺,猛然加快了速度。馬蹄聲如雷鳴,穿過密林送入瓦崗將士的耳朵。眾將士們聽到後,腳下越發用力。兩支彼此之間懷有血海深仇的隊伍就這樣一直一曲,比賽般撲向了同一地點。
「他們要去救昏君!」一邊跑,程知節一邊和單雄信等人分析。「否則府兵不會給他們提供戰馬。那些漂亮的戰馬肯定是府兵提供的,齊郡的人買不起這麼好的坐騎!」路有些陡,很多時候他不得不把長槊豎起來當柺杖。這馬上殺人的傢伙顯然不合手,每每掛住頭頂上的老樹枝,帶得秋葉紛飛如雪。
「能威脅到昏君安全,突厥人至少得出十萬以上狼騎。帶著一千多人就敢與十萬敵軍拚命,那廝對昏君真夠忠心!」謝映登的喘息聲猶如風箱,中間夾雜著他的見解。
諸將中,只有程、謝二人猜到了郡兵真實意圖。所以周圍的幾個頭領聽得滿頭霧水。但隨著程知節和謝映登二人一個說一個解釋,大夥很快就都明白了此戰的重要。
「殺了他們,不但給密公報了仇。也給天下群豪解決了個大麻煩!」不知道因為跑得太急,還是因為過於興奮,王伯當的耳朵、脖子和臉都紅得像被血浸過一樣。「咱們瓦崗軍憑此大功,足以號令天下英雄!」
「先截住敵人再說!」單雄信在背後拍了王伯當一巴掌,打斷他的好夢。六千瓦崗軍阻截一千郡兵,除了地形上佔優勢外,其餘條件未必太有利。很多底層士卒對運河一戰還心有餘悸,臨陣時能不能將這一個多月的整訓效果發揮出來,尚不可預知。
聽了單雄信的話,眾將不再憧憬勝利後如何分享戰果,而是確實地在心底比較起雙方的戰鬥力來。「瓦崗軍不佔優勢,僥倖擊敗對方,自己損失也要過半!」程知節皺著眉頭盤算。「如果楊廣真的被突厥人殺死了,瓦崗軍算是功,還是過?」
這個問題過於深奧,整整折磨了他一路。直到大夥繞到白馬峪前,列陣封住了路口。程知節依舊沒理清一個頭緒。他心事重重的模樣影響了全軍的士氣,以至於遠處的馬蹄聲剛響起來,有人已經緊張地放出了羽箭。
稀稀落落地羽箭在天空中飛過,帶著一點秋日的閃亮,落在了探路的斥候馬前。發覺前路被堵,訓練有素的斥候們立刻撥轉馬頭,一邊遠遁一邊吹響了手中的號角。「嗚――嗚――嗚」淒厲的角聲伴著乍起的山風,令人不寒而慄。「嗚――嗚嗚-嗚嗚」幾聲短而急促的號角快速回應,緊接著,大隊的騎兵轉過官道,快速向峪口撲來。
馬蹄聲隆隆,敲打得人頭皮跟著發顫。充當前鋒的官軍將領是個老手,快速調整了陣形,以五十騎在距離峪口二百步處擺成了一個攻擊陣列。前方的山谷太窄,所以敵我雙方都不可能一上來就生死相搏。第一波攻擊只略做試探就戛然而止,瓦崗軍以傷亡百餘的代價穩住了自己的防線,同時也讓對方留下了近二十具屍體。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敵我雙方都開始了漫長的等待。郡兵們等待後續人馬的到來,以便在下一次攻擊中集中起全部力量。瓦崗軍等待士卒恢復體力,以便洗雪當日兵敗之恥。
李旭、羅士信、秦叔寶,張須陀麾下的三員虎將依次出現在陣前。徐懋功、張亮、吳黑闥,瓦崗軍其餘的幾個好手也陸續趕到。雙方在二百步距離外遙遙對望,彼此之間可以看到對方臉上的驚詫,還有額頭上不斷滾落的汗水。
程知節看見對面敵陣中的幾個主將在商議,然後他看見李仲堅策馬出陣。「此人怎麼改用槊了?」他心裡感到非常詫異。與此同時,聽見吳黑闥在身邊關切地喊,「懋功兄,不要出去跟他廢話。上次密公就是被他這樣騙倒的。那廝的箭射得比當年還準……」
很快,吳黑闥閉上了嘴巴。因為徐懋功根本不肯聽他的勸,看到敵軍的主將出馬,立刻步行迎了上去。數息之後,牛進達抽出橫刀,護在了徐懋功身側。為了以防不測,程知節和謝映登也先後上前,護在了徐懋功另一側。
瓦崗軍的緊張模樣引起了敵軍的一陣鄙夷的唾駡,彷彿要示威般,秦叔寶和羅士信也一左一右跟在了李旭身側。緊跟著,吳黑闥越眾而出,持鋼叉與牛進達並肩而立。五步對三騎,如果把戰馬也算在內的話,瓦崗軍並沒有占多大優勢。
「長槍兵準備,如果雙方動手,立刻上前護住主帥!」留在本陣的張亮做好最壞打算,命令一隊瓦崗軍老兵時刻待命。對面的騎手立刻做出反應,二十幾人端平長槊,擺出一副衝陣姿態。
戰場上的氣氛緊張得都能聞到煙味,只要有一股不測之風,烈火立刻就能被引燃。就在這種紅熱的氣氛下,騎在馬上的旭子突然開口,臉上的笑容就像秋日的陽光般,瞬間溫暖了許多人的眼睛。
「大眼、黑子、牛兄,原來你們都在這兒!」李旭微笑著,向幾個老朋友拱手施禮。
「沒那麼容易死在你這狗官之手!」吳黑闥毫無風度地以罵聲相還。三番五次在旭子手中吃虧,他心底積怨甚大,恨不得立刻衝上前,對著旭子的大腿來上一叉。
「黑子,別讓人笑話咱們瓦崗軍!」徐懋功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先斥責了一句吳黑闥,然後以禮相還,「我從塞外回來後一直在這兒,只是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你,也沒想到你這麼快已經拜將封侯!」
拜將封侯,是兩個人年輕時共同的夢。當年他們翻山越嶺,一邊品味著生活一邊交流著對未來的夢想。李旭的夢想是做個縣尉,讓那些橫行鄉里的衙門幫閒都收斂起囂張氣焰,從此對父親和舅舅都必恭必敬。徐大眼的夢想是建立自己的家族,讓那些眼高於頂的世家子弟知道,一個出身商旅的平民子侄的才能和建樹不比任何血脈高貴者差。
那也是個陽光明媚的秋天,那時的山比眼前的山高,路比眼前的路險。
但那時二人是互相扶持,互相照應。
現在,他們卻不得不向對方舉起了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