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亂》作者酒徒 2010年最新力作 17K文學網千萬點閱作品
誰是真正的好人,誰又是蓋世的豪傑!
英雄莫問出身 開國只求功勛
他是巨賊張金稱麾下的小頭目、竇建德麾下的治亂能臣、大將軍李旭眼中的愛民好官,更是李淵眼中的開國功賊。
家道中落的程小九,在碼頭當苦力,用勞力換取母親與自身溫飽。某日陰錯陽差竟然巧遇龍王之孫遭到追殺。無意間的撘救,換來老龍願以一願還報恩情,原以為許下的願望可以換來一生平順,然而卻是歷險與苦難的開始。
程小九安身立命的館陶縣,原本只是運河上微不足道的一個轉運站,但豐足的米糧卻引來賊人覬覦與各方巨寇的爭奪角力。一夕之間竟成為楊玄感、李密、張金稱急欲取下的根據地。小小的縣衙裡危機四伏,殺手、內奸、盜賊各出奇招,使得小九陷入性命與情義的掙扎。
作者簡介:
酒徒
內蒙古赤峰人,男,1974年生,東南大學動力工程系畢業。曾從事電力設備維護多年,足跡遍及長城內外,將當時生活的所見、所聞、所悟,都記錄下來,轉化成文字,慢慢積聚。
「2003年因女友遷居澳洲,本來預計在年底舉行的婚禮也受到了極大阻力,無聊至極,開始寫下第一部作品。當時心中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讀者能在女友歸國那天能夠給我上網發送祝福訊息。希望這些祝福能感動上天,讓我得到幸福。幾天之內,我收到各地讀者傳來的上千條祝福,當我把這些祝福一一翻看時,我知道,我並不是孤軍奮戰。那一年冬天,我得到了企盼已久的幸福,從別人的男朋友升級為丈夫。」感受到這些讀者的熱情支持,更確定了之後小說的創作之路。
現旅居墨爾本,與讀者一樣,每天上班、下班,為生活而打拼。閒暇之時,則寫字為樂,一面娛人,一面自娛。
2007、2008年度中國網路原創作家風雲榜獲獎作家
目前為大陸歷史小說界的新翹楚,擅長運用真實史事,結合俠義、武俠、愛情諸多元素,建構出當時歷史環境的整體風貌,寫實刻畫場景,細膩透寫人物,在傳統歷史小說中破舊出新,成為新一代的小說名家。著有:《秦》、《明》、《指南錄》、《隋亂》。
《隋亂》在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1999~2008年「網絡文學十年盤點」中,自7,000部作品中脫穎而出,囊括【十大優秀作品】&【十大人氣作品】雙料優勝,繁體中文版也創下金石堂、誠品、博客來三大連鎖書店暢銷排行榜三榜齊上的傲人銷售紀錄。
章節試閱
《摘文1》
衙門的差役們都是些欺軟怕硬的傢伙。看到林縣令真的抖起了官威,氣焰登時又矮了一大截。可就這麼由著縣令大人和一個半大小子瞎折騰,把大夥最後的活路給折騰沒了,又實在讓人無法甘心。互相之間用目光交流了很久,終於有人硬著頭皮建議道:「大人有心保護我等家眷,我等自是感激不盡的。但想守住館陶縣城,屬下認為咱們還是差了些實力!」
「能守多久守多久。退路都被人斷了,本縣也沒別的選擇!」林縣令看了說話的一眼,發現是衙門裡邊平素最聽話的牢頭李老酒,降低了幾分聲調解釋道。
「大人可知道我等要守多久,才能把援兵盼來?」李老酒又嚅囁了幾下嘴唇,畏畏縮縮地追問。
林縣令被問得心裡直歎氣,沉吟了一下,強做鎮定的回答,「也許三天就夠了吧。武陽郡的郡守元寶藏與本縣素來有些交情,不會見死不救。其麾下主簿魏徵魏玄成亦有多謀善斷之名,定然儘早幫郡守大人拿主意!」
這番話也就是能說給大夥壯膽兒,實際上林縣令自己都不相信。現在武陽、清河、汲郡三地的形勢非常複雜。有的郡城和縣城已經亮出了旗號回應楊玄感,有的縣城和郡城則大張旗鼓地支持朝廷。而夾在這兩股勢力中間的館陶沒被任何一方當做自己人。汲郡郡守元務本會因為館陶沒有聽從張亮的安排,而將館陶縣上下都當做朝廷走狗。武陽、清河兩郡那邊則因為林縣令與楊玄感二人之間的關係,把館陶縣當做了可能的叛亂之地。
如果把林縣令換在別人的位置,他也不會給館陶發援兵。借著張金稱的手除去一個潛在的敵人,大夥何樂而不為呢?至於無辜死去的百姓,那是張金稱的罪業,與別人有什麼關係!
聽了縣令大人的答覆,李老酒又陪著笑臉拱手。「如果援兵三天就能來,咱們未必非得跟張金稱拚死拚活。賊人攻打館陶,無非是為了城內的米糧財帛。大人胡亂答應給他們一些,讓他們不要入城。豈不是雙方都能滿意的結果?!」
「你竟然勸本縣以糧資敵?」林縣令怒氣衝衝地喝問。「本縣乃朝廷命官……」話說到一半,他又將其吞回了肚子裡,目光盯著李老酒的臉打轉。
如果張金稱真的肯拿了糧食和財帛就走的話,自己又何必吝嗇一點錢財?反正最後總能收上來,好過兵敗了什麼都剩不下。
「大人,大人,小的沒那個意思!」李老酒不明白縣令大人的心思,被其臉上的佯怒嚇得連連擺手,「小的意思是,先跟他交涉一番。討價還價。賊人也不願意蒙受損傷,特別是幾家一起打仗,最容易彼此攀比。小人的意思是先派使者跟張金稱談判,看看他到底要什麼。然後再慢慢談,談得時間越長越好,能多對付一天是一天,好死不如賴活著。如果拖到援軍到來的話……」他滴溜溜轉了轉眼睛,其中之意不說自明。
林縣令聽聞此言,愈發覺得心動。把寶全壓在程小九一個人身上,萬一其對付不了外邊的亂匪,自己可就只有等死一途了。而一手準備抵抗到底,一手去跟張金稱討價還價,無疑避免災禍的可能會增加許多。李老酒這人雖然窩囊了些,至少有句話說得在理兒,能多對付一天是一天,好死不如賴活著……
想到這兒,他手捋鬍鬚,低聲沉吟著道:「嗯,形勢危急如此。為了闔縣百姓的安危,本縣不得不暫且從權。拚著折損一些名聲,也要跟張賊虛與委蛇一番。只是賊人的心思一直狡詐多變,會不會真的答應,著實很不好說!」
「會的,肯定會的!」唯恐林縣令繼續按程小九的願望硬拚下去,郭捕頭連聲回應。「以卑職這麼多年跟賊人打交道的經驗來看,越是大當家,越喜歡講究什麼江湖規矩。咱們在三個時辰期限到來之前先派使節去見他,他即便不答應,也會跟大人交涉一番。這一次次地交涉下來,估計拖上個兩三天問題不大。如果於交涉期間我們再表現一點誠意……」他搓搓手指,擺了個討要好處的架勢,「張賊得了甜頭,更不會懷疑到我們的真正用心!」
「哦?」林縣令徹底被郭捕頭的話說動,心裡躍躍欲試。
從上一刻毅然決然地宣佈要誓死與賊人周旋到現在決定與張金稱談判,如此巨大的轉變只耗了他半盞茶的功夫。不可謂不「從諫如流」。程小九聽得氣憤,有心再堅持勸諫幾句,卻看到了董主簿眼神裡的不快的暗示。其他人都欲不戰而降,能一邊為戰鬥做準備,一邊主動與張金稱談判,已經非常不容易了。如果兩人繼續堅持主戰,能不能還得到林縣令的支持不好預料,其他人肯定要上來扯後腿。
沒有縣衙裡邊的同僚支持,僅僅憑著一個人的力量組織眾鄉勇對抗十幾萬流寇,無異於癡人說夢!程小九能讀懂主簿大人眼裡的意思,心裡邊輕輕地歎了口氣,把遺憾地目光轉向了窗外。
這個臨時徵用的院子屬於城裡的一個中等人家。在正房的窗前種著幾棵大槐樹。六月的樹葉生的正綠,無數不知道名字的蟲兒吊著引線從樹梢頭墜下來,在陰影裡邊快樂地打著秋千。他們是幸福的,因為他們無知且短命,從來不用為冬天的到來而憂愁。
「十五萬人,每人每天消耗一斤糧食,就要消耗十五萬斤!」眾同僚的聒噪一陣陣耳畔後傳來,聽得人心裡火燒火燎。
「一千五百石糧食一天,想讓他退兵,至少咱們得拿出兩個月的口糧來,否則賊人怕是難以心動!」戶曹主事丁無憂非常體貼地替賊人考慮。如今館陶城內糧價飆升,一石糧食至少得七十個錢。賊人兩個月的口糧,則是九萬石糧食,或者是六千三百吊錢。而鄉勇們在城頭殺了半夜零半天,連撫恤金都算上,總計也沒花費縣令大人三百吊。想想這其中的大方與吝嗇,不由得人不氣結。
「光是糧食恐怕不夠,還得讓城中的商戶們再湊一筆!總之,至少得讓張金稱和他手底下人心動!」郭捕頭的聲音再度傳來,彷彿他已經是張金稱麾下的帳房先生一般。
眾官吏們商量來商量去,很快便制定出一個頗為細緻的計畫。首先,館陶縣要湊出一部分糧草財帛送到城外去,仿照玄皋犒師之策,讓賊人明白館陶城很富足,即便被困上半年,也不會出現餓死人的情況。其次,在犒師的同時,信使需要委婉地跟張金稱表達清楚,縣裡的官吏不是怕了他們,而是不忍輕動刀兵,驚擾地方。所以希望他們只是路過館陶,不要做更長時間的停留。當然了,這送行的盤纏館陶縣也會酌情給一些的,初步考慮是給足十五萬大軍的一個月米糧,對各位頭領還額外有一筆撫慰金。如果張大當家還不滿足的話,雙方不妨開誠佈公地談一下,沒必要非得刀兵相見。
「只怕張金稱拿了錢糧,更是把館陶當做了頭大肥羊!」程小九聽得實在難過,忍不住低聲插嘴。
「他既然能號令那麼多山寨,總得有個信譽吧!」林縣令睜大了無辜的眼睛,期期艾艾地說道。
「卑職從沒聽說過當賊還有信譽!」程小九氣得連連跺腳。
這話說出來,幾位捕頭大人可就不愛聽了。紛紛出言證明盜亦有道,輕易不會出現無故毀約的情況。他們都是有著多年捉賊經驗的老江湖,程小九自然說不過對方。各曹主事在心裡計算了一下前後徵集「寸頭」和運送過程中「消耗」,哪裡還顧得上管程小九說得有沒有道理,陸續開口替郭、賈兩位捕頭張起目來。
「賢侄畢竟經歷的事情少!」縣令大人見眾幕僚已經基本達成了一致,笑著開口打斷程小九的堅持。「豈不聞自古便有綠林好漢之說?況且本縣只是為了拖延時間,並沒想著如實支付給他們好處。若是能拖到援軍來時,賊人拿走的米糧財帛,少不得加倍給本縣吐出來!」
既然縣令大人都如此說了。程小九也只好暫時閉上尊口。林德恩又以前輩長者的身份安慰了他幾句,轉過臉去,繼續和眾幕僚討論犒師事宜。米糧可以暫時從縣庫裡邊支取,錢帛也可以由官府暫且墊付。反正這些支出都是為了保護全縣百姓,最後少不得由百姓們再平攤。但由哪個擔任玄皋一職,卻著實讓大夥為了難。那張金稱是個有名的喜怒無常,一旦得罪了他,恐怕立刻被人將心肝挖出來做下酒菜。今後縣裡邊再有什麼好處,可就永遠與「玄皋」先生無關了。
「這個當使者的人,必須有勇有謀,職位還不能太低,還必須口舌伶俐,長相魁梧。否則定然讓張賊看輕賤了,反而有損於本縣形象!」賈捕頭一邊用眼睛瞄著程小九,一邊皮笑肉不笑地建議道。
「嗯!」林縣令點頭不語,心中好生為難。若說全縣最有膽識,對自己最忠心的人,可能非程小九莫屬。可萬一程小九被張金稱給當菜吃了,賊人再進攻館陶時,誰來領兵迎戰?
若是不讓程小九去敵營出使,兩個捕頭之中任何一個,見到張金稱後都保不準會臨陣倒戈。至於李老酒、蔣燁等人,不是形象猥瑣,就是貪婪膽小,派到敵營中去了,恐怕更會誤事。
看著同僚們眼中射出來的,或是畏縮或是幸災樂禍的目光。 程小九感覺到自己的脊背漸漸發涼,他心中又湧上了那股天黑時行路被野獸盯上了的感覺,脖頸上長滿小疙瘩,手掌也緊緊地握成了一團。
掌心處是佩刀的木柄,那是唯一能讓他感覺到安全和值得信賴的東西,比起眼前的上司和同事的笑容來,刀柄反而更溫暖些。
林縣令的目光仍然在遊移不定, 小九知道他下不了決心。這個耳朵比蚯蚓還軟的懦弱傢伙,自己居然一直將他視作可以信賴的長輩!想與張金稱謀皮嗎?誰出的主意誰去當使者!既然爾等將守衛館陶看做程某一個人的責任,程某有什麼理由替爾等去送死!
這樣想著,程小九慢慢地將頭低下去。學著其他人的模樣眼觀鼻,鼻觀心,如老僧入定般靜坐不動。他聽見窗外的啾啾鳥鳴,聽見風徐徐地拂過林梢,聽見同僚們緊張的呼吸和肚子裡邊咕咕的鳴叫……驚嚇中度過了一整夜,大夥誰都沒機會吃早點。最早抗不住餓的人也許會第一個站起來主動請纓去當使者,而程小九饑一頓飽一頓早已習慣了,一整天不吃東西也不會覺得頭暈。
窗外又響起了悠長的角聲,已經快正午了。一聲號角代表著迄今為止城頭上一切平安。可憐那些堅守在城頭上的鄉勇,如果他們知道背後的上司就是這樣無恥的一群,他們還有沒有士氣拿起長槍?
但這些傢伙從來不覺得自己形容醜陋,他們聰明地尋找著藉口,將林縣令看過來的目光一一「推」開。平時不肯讓商販們拖欠一個肉好的市署主事突然變成了不精於計算的蠢驢,平素耀武揚威的弓手蔣燁昨夜突然吐血,並且有很多人作證。賈捕頭與杜疤瘌父女有仇,郭捕頭的腿腳不便。董主簿是朝廷欽點的命官,進入敵營後會辱沒天子的顏面……
沒人適合去做使者。雖然在議論出使的目的和細節時,大夥一個比一個聰明,一個比一個熱切。「非卑職無勇,而是卑職怕耽誤了闔縣老小的性命!」藉口一個比一個善良,一個比一個合情合理。唯一找不到藉口的,只有呆坐於桌案旁的程小九。
少年人感覺到無數目光集中過來,殷切地落到自己的頭上。他是唯一的,也是最適合的使者。彷彿在進入軍營的那一天起,上天已經安排好了這一切。所以,他不應該拒絕,如果拒絕就是不懂得感激林縣令的知遇之恩,不服從冥冥中的天命!
如果出使之人將城中的底細全交代給張金稱,館陶城恐怕半個時辰就會被流寇們攻破。那樣,所有人都會死,無論其地位是高貴還是輕賤。就像王二毛先前所說,一把大火,燒個乾乾淨淨。這把大火中,還有自己在驢屎胡同那東倒西歪的茅草屋。程小九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淚水慢慢湧上了眼眶。
「程兵曹!」林縣令的聲音恰恰在此時傳來,讓少年人心冷如冰。他吸了吸鼻子,笑著站起身,「大人有事儘管吩咐,程某唯您馬首是瞻!」
「你初為兵曹,便屢屢立下大功,這,這些本縣上下有目共睹!」林縣令被程小九的目光看得心裡發虛,咽了口吐沫,艱難地迂回。「本縣,本縣所見過的少年英傑中,無人,無人能出你之右。若,若……」
「呵呵!」一聲憨厚的大笑打斷了他的話。程小九一邊笑,一邊連連搖頭,「大人不要誇我了。程某當不起英傑二字。但大人也不必為難,這出使之事,程某願意擔當!」
「程兵曹——」林縣令拖長了聲音感慨,臉色難得地紅了一次。「本縣,如果你能完成使命,本縣絕不會忘了你的功勞!」
「大人言重了!」程小九繼續笑著搖頭,目光在瞬間變得古井無波,「既為本縣兵曹,殺賊退敵乃程某的分內之事。只希望大人能答應程某幾個要求,也好讓程某去得安心!」
「講,只要本縣能做到,肯定會答應你!」聽對方提出要求來,林縣令心中的愧疚立刻減輕了幾分,抖擻著精神回答道。
「程某餓了一整夜,想先吃頓飽飯!」程小九拱了拱手,淡然說道。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本縣剛才憂心過度,竟把大夥的早飯給忘記了。孫主事,你馬上去安排一下,到逍遙樓要一桌最好的酒菜來。本縣要親自把盞給程兵曹壯行!」
「為了不被賊人看破城內底細,請大人再給程某準備身合適的衣裝!」 程小九笑了笑,繼續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你既為使者,怎能穿著這身血淋淋的衣服去出使。劉主事,你馬上派人去市上看一下,有合適的衣裳和靴子多給程兵曹取一些來。要乾淨俐落,莫讓賊人看了本縣的笑話!」彷彿唯恐程小九反悔般,林縣令沒口子答應。「還有什麼要求,你儘管說,本縣一一安排人去辦!」
「若是程某回不來,請大人發一份俸祿給程某的老娘。」程小九的頭慢慢低了下去,牙齒緊緊地咬住了下唇。他不想流淚,至少不在這些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軟弱。軟弱在這裡換不來任何同情,只能促使別人踏上更重的一腳。從今天起,他是館陶縣兵曹程名振,不再是驢屎胡同的半大小子程小九。他必須仰首挺胸地走出城去,不讓任何人看笑話。
少年人此去肯定是九死一生。拖到最後,張金稱如果發現自己上當受騙,也許會把他的心肝挖出來當眾下酒。 所以其最後的要求有些讓人為難,林縣令依舊決定接受。「程兵曹大可放心。你若出使成功,本縣定然在郡守大人那裡保舉你擔任縣丞一職。如果張賊膽敢起了噁心,本縣一定想方設法替你雪恨。至於你家中的老娘,本縣決不虧待了她,只要本縣活著,你的俸祿便不會中斷!」
說罷,他擺出一副慈祥的笑臉面對程小九,希望能在對方眼中看到曾經的佩服與感動。但他很快便失望了,此刻程小九的眼裡只有濃烈的悲哀。那悲哀如火,讓林縣令看了一眼便不敢再去注視。他心中有一種衝動想要收回前面的安排,站起身來號令大夥血戰到底。勇氣在嘴邊滾了幾次,終於還是消散了開去。「待會兒本縣先命人支二十吊錢送到你家,算作預付你半年的薪俸。你還有別的要求嗎?本縣儘量幫你辦!」
「如果沒有確切消息,請縣令大人不要將程某的事情通知給俺娘親!」程小九突然又抬起頭,以一種命令般的語調說道。「如果賊營突然出現了混亂,請大人抓緊機會。無論是戰是走,都不要再猶豫!」
「你要幹什麼?」林縣令被程小九臉上兇狠的表情嚇了一跳,顫抖著聲音追問。他突然想起來了,眼前這個看似軟弱的少年心志其實堅硬如鋼,昨天半夜,就是他明知必死也持刀擋在自己面前!如果他試圖去行刺張金稱,萬一失敗的話……
「大人儘管放心!」程小九的話繼續傳來,帶著幾分從容不迫。「只要和談有一線希望,程某便不會採用非常手段。程某還想活著返回來繼續在大人帳下效勞呢,絕不會拿自己的性命做賭注!」
心思被人一下子瞧穿,林縣令臉上不覺有些訕訕的。尷尬地笑了幾聲,點頭承諾道:「本縣期盼著你能平安歸來。本縣在邊塞上還有些人脈,前幾天已經把信發出去了,估計很快……」
接下來的話,程小九左耳朵聽進,右耳朵緊跟著就冒了出去。他沒有心思再跟任何人虛與委蛇,他需要充足的時間來恢復體力。城牆外有一個未知的兇險在等著他,只有養足了精神,他才有希望活著回來。到那時他將不再於齷齪的衙門裡邊打滾。林縣令今天答應的那二十吊買命錢足夠他娶了杏花過門,最近的積蓄和殺敵的獎賞也可以拿出來,在鬧市區租一間小小的鋪面……
逍遙樓今天根本沒有營業,夥計們鐵棍閂了門,躲在門板後聽街上的動靜。得知昨夜帶領大夥殺賊的程兵曹下午要親探虎穴,幾個大廚立刻命人升了火,用盡全身解數整治出一桌上等好菜,趁熱送了過來。幾個輪換下城休息的隊正也聽說了縣令大人的安排,義憤填膺地跑到了程小九身邊,要求與他一同前往。對於大夥的美意,程小九都笑著婉拒了。安安靜靜地吃了一頓飽飯,然後又安安靜靜地將市署同僚從商鋪中強征來的綢袍緞冠換好,腰上別了一把橫刀,拱手跟大夥告辭。
到了此時,即便一直將少年人看作眼中釘的賈、郭兩位捕頭,心中也湧起了幾分佩服之意。帶著眾徒子徒孫,跟在林縣令背後將他送到了柵欄邊上。眾鄉勇默默將柵欄抽去一條,為兵曹大人開出一個小門,然後又默默站成了兩排,看著昨夜與大夥同生共死的少年走向那條絕路。
「兵曹大人!」旅率蔣百齡受不了這種壓抑的氣氛,哽咽著攔在了程小九面前。「大人且慢行!如果張金稱狗賊趁機攻城,誰來帶領大夥抵抗?」
「對,兵曹大人不能去!縣令大人,不能讓兵曹大人去送死!」一向老實巴交的眾鄉勇們看到有人帶頭,立刻圍攏了上前。「如果張金稱狗賊不講道理,大夥怎麼辦?誰有兵曹大人會打仗?」
林縣令被問得額頭見汗,支吾著給不出答案。大夥的擔憂他也曾經想過,但如果沒人去敵營擋一擋張金稱,館陶城恐怕破得更快。況且兩位捕頭都相信張金稱有信譽……其言而有信的名聲,似乎比自己這位縣令還要好!
正尷尬間,林縣令忽然聽見程小九說道:「此事我已經跟縣尊大人商量過,早有相應對策。蔣百齡,你昨夜表現最為出色,最適合接替我來指揮調度弟兄們。大夥別攔了,我去敵營探探他們的虛實,說不定轉眼便能回轉。屆時咱們再一起守城,拿賊人的腦袋跟縣令大人換錢花!」
「對,對,程兵曹已經向我舉薦過蔣旅率。他昨夜的作為,大夥都有目共睹!」林縣令感激地看了程小九一眼,一連聲地向眾鄉勇解釋道。蔣百齡是蔣燁的侄兒,他來代替程小九指揮眾鄉勇,應該不會再引起兩位捕頭的猜忌。至於賞錢,那是早就答應好了,什麼時候兌現都一樣。
「大夥送走了程兵曹,就可以到劉主事那裡領賞錢。當天兌現當天的,絕不拖欠!」怕時間拖久了麻煩更多,董主簿接過林縣令的話頭,大聲宣佈。
鄉勇們先是一愣,轉瞬便發出了齊聲的歡呼。昨夜和今早兩場血戰,數以百計的敵人倒在了柵欄外。如果林縣尊肯兌現先前的承諾的話,活著的眾鄉勇每人都發了一筆小財。在大夥興高采烈的歡呼中,程小九笑著側轉身體,沿著剛剛拓寬出來的柵欄縫隙擠到了殘牆邊緣。他又留戀地看了看身後那一片茅草屋頂,笑了笑,縱身跳了下去。
已經足夠了,一躍之後,他便永遠不再是驢屎胡同的半大小子程小九。他是程名振,敢效仿古人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地的程名振。可惜這裡不是易水,沒有人擊缶,也沒有人為自己拍劍而歌。
「小九哥,等我一步!」背後突然聽到了一聲熟悉的叫喊,猛然回頭,程名振看見王二毛愣頭愣腦地坐在殘牆下。屁股上沾滿了漆黑的血跡,臉上卻帶著坦誠的笑容。
「我跟你一起去!」王二毛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笑嘻嘻地說道。
《摘文2》
蓮嫂是一個非常淳樸的女人,如果能改掉多嘴的毛病,估計給人的印象會更好。但對於程名振而言,對方多嘴並不完全是一個壞事。至少從她嘴裡探聽些消息要比從杜鵑那容易得多,甚至不用拐彎抹角,就能探聽得十分詳盡。
待得兩碗蔘湯抿完,程名振對營地的情況已經有了初步的瞭解。此地叫做紅花窪子,位於巨鹿澤深處。自從大業初年,就陸續有人因為不堪官府的橫徵暴斂逃到此地謀生。張金稱等大當家扯旗造反後,看中了澤裡邊複雜的地形,便將不能一道隨軍帶走的老弱婦孺安置在了此處。隨著張家軍規模增大,澤中安置的人數也越來越多,漸漸的已經形成了一個大集鎮,自種自收,無捐無稅,儼然有種室外桃源的味道。
從蓮嫂的角度看,張金稱等人對部屬的家眷還是很照顧的。眾人無論打漁還是種田,都不需要向張大當家納貢。每次出去「徵集」物資回來,張家軍還會把一些粗重之物低價發賣給百姓,滿足一部分人越來越不像話的「貪心」。
當然,人與人相處總會發生些雞毛蒜皮的爭執,這個時候,張家軍的幾位頭領就充當起官老爺的角色。由於彼此之間「打斷骨頭連著筋」,所以頭領們處事還算得上公正。即便偶爾發生一些偏差,過後通過熟人遞話兒,也能變著法子糾正過來。
「幾位大當家輪流斷案?」程名振聽得好奇,瞪著茫然的大眼睛追問。
「哪能呢。家有千口,主是一人!」一邊收拾桌上的陶碗,蓮嫂一邊笑著回應,「無論什麼事情,最後自然得聽大當家的。但一般小事兒也煩不到他,往往四當家、六當家或者八當家出面,就把事情全擺平了!」
四當家姓王,好像與張金稱合夥做過買賣。從蓮嫂斷斷續續的述說中,程名振得到更多有用的消息。六當家出身公門,好像是個官府的差役,對刑名律法很是熟悉。除了這兩個得力屬下外,張金稱麾下還有二當家薛頌,三當家杜疤瘌、五當家郝老刀和七當家杜鵑,後邊這幾個人平素的精力主要放在帶兵打仗上,很少管巨鹿澤裡邊的雜事。
不過如果有人對老營裡的女人動手動腳,一般就會被交給杜鵑修理。而七當家杜鵑對姐妹們極為看護,抓到肇事者,輕則當眾皮鞭狠抽,重則斷指切耳。因此被嘍囉們送了個玉面羅刹的綽號。杜鵑聽了,也不生氣。
一說到杜鵑,蓮嫂的話匣子就再控制不住。放下收好的碗筷,將七當家平素如何替大夥仗義出頭懲治嘍囉中的無賴惡漢。如何好心扶危濟困,幫助弱小。如何幫澤地裡的女人人捎帶葛布衣服,針頭線腦,彷彿對方就是個菩薩面前的玉女,天下第一大善人般。
程名振年齡已經不小了,豈能聽不出蓮嫂話裡話外的意思。趕緊笑著將話題向自己需要的地方岔,「您剛才說還有一位八當家,他入夥前是做什麼的?我這次在館陶城外,怎麼沒看到他?」
話音剛落,蓮嫂的笑容立刻收了起來。先探頭探腦地向外望瞭望,才低聲回應道:「八當家是春天剛來入夥的。我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來頭。他一個月中,倒有半個月不會在澤裡。你不用管他,七當家這邊他輕易不敢過來!」
「那是為何?」見蓮嫂的眼神中充滿了難以掩飾厭惡,程名振反倒被勾起的幾分好奇。
「他那人根本就跟大夥不是一路!」蓮嫂重新拿起碗筷,快步向外走。「反正他輕易不來這邊,你不用擔心就是!若是敢過來,自有人去告訴七當家!」
說罷,蓮嫂用腳尖鉤開門簾,飛也般走掉了。屋子中又只剩下程名振一個,對著滿窗的綠蔭發呆。蓮嫂口中的土匪窩和他預想中的差異實在太大,大到幾乎讓人難以接受。他事先的預想中,流寇們巢穴根本不該是這個樣子,他們既然能四處打劫,就根本沒必要再種田打漁,織葛紡紗。他們懶惰、粗野、甚至不知廉恥。他們當中無論男人女人都應該是無法無天,一言不合即拔刀相向。可得剛剛探到的消息卻恰恰相反,土匪們有著自己的秩序和生活。有著和外邊人一樣的喜怒哀樂。如果不仔細區分,你甚至無法找出蓮嫂和驢屎胡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之間的差別,同樣喜歡給別人做媒,同樣喜歡在人背後嚼舌頭根子……
「既來之,則姑且安之。」對著窗外的樹葉發了一會楞,程名振笑著自我安慰。無論土匪們是茹毛飲血的禽獸,還是世外桃源的遺民,在傷好之前,他都必須留在這裡了。那個逃走的武將兩次見過他的面,如果在城裡被此人遇到,恐怕天底下無人能幫得了他。
一天之中的第二餐還是由蓮嫂送來的,同來的還有一個頭髮花白的駝子。看到程名振已經可以扶著牆慢慢走動,駝子的眼睛立刻冒出了兩股亮光。「你居然沒死?」他驚詫地問,彷彿自己看到的是只孤魂野鬼。「快坐下讓我摸摸,看看你是什麼做的!」
「是孫大夫吧?」程名振從對方滿身的藥草味道上猜出了其身份,笑著跟他打招呼。「這些天給您老人家了添麻煩了,程某不勝感激!」
「囉嗦!」駝子朝他連連翻白眼,「坐好,別動!我不會吃了你!」
一雙大手緊跟著伸過來,像挑牲口一樣將程名振渾身上下捏了遍。中間幾次捏得不過癮,乾脆把少年人的衣衫掀開來,將眼睛湊過去仔細檢視。
長這麼大,程名振還沒在母親之外的女人面前露過這麼長時間身體,不由被窘得滿腦袋是汗。蓮嫂在一旁看到了,也不肯躲避,只是抿著嘴似笑非笑。他們到底還是土匪!程名振心裡剛剛建立起的好印象蕩然無存。只盼著自己儘快好起來,儘快離開這個混亂之地。
「不錯!三歲犛牛十八漢,你長得夠瓷實!」就在少年人即將崩潰之際,駝子終於完成了他的「檢查」。用手捶打著對方的脊背,大聲誇讚,「這麼瓷實的男人,我還第一次見。隨便套上絡頭,都能趟八十畝地!」
「晚輩從小練武,十幾年沒間斷過!」實在不想被駝子繼續當牲口來誇,程名振大聲解釋。雖然對方曾經用藥保住了他的小命兒,但那也不意味著可以隨隨便便出言侮辱他的人格。
「那就對了,否則即便不死,也得癱上個把月!」絲毫感覺不到程名振話語中流露出來的不快,駝背郎中繼續道。「鵑子是個有眼光的丫頭,挑人挑得就是準!她拿人參給你吊命,我還覺得可惜了。現在看來,那幾根老蔘用得值!」
又是惱怒,又是羞愧,程名振連脖子都開始發紅。偏偏跟土匪們沒法講理,只好坐到桌案旁,拿飯碗裡的老米發洩。飯菜已經擺到了桌子上,卻不留訪客一道用餐,無論在哪裡都不是禮貌行為。孫姓駝子卻也不著惱,笑著觀賞了片刻程名振吃飯的姿勢,又自言自語般說道:「你小時候是個使奴喚婢的吧?這個吃相很好,容易調養。不要吃得太飽,外邊還有一罐子藥,飯後慢慢喝了。晚上記得多喝水,少翻身……」
「您老也一塊吃點兒!」見對方始終不慍不火,程名振反而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了,指了指裝飯的木桶,低聲邀請。
「那是病號飯,你一個人享用吧,老駝子可沒那個福氣!」孫姓郎中笑著搖頭,又慢吞吞地從懷中掏出幾個已經被汗水漚臭了的小木盒,「這裡邊是我剛剛配的油膏,臨睡覺前將裹傷的布解開,把藥膏抹上。半個月後,即便有疤留下,也不會太大!」
「讓您老費心了!」程名振趕緊放下碗筷,雙手去接藥盒。無論對方如何粗鄙,畢竟是在真心真意為自己診治。其中人情好歹,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分辨得出來。
「嗯!」有感於年青人的禮貌,駝子微笑著點頭。無論從任何角度,程名振都比營地裡的同齡人耐看得多。他談吐大方,舉止彬彬有禮,身架結實,人長得也英俊。與杜鵑配起來,那簡直是…… 想著想著,孫駝子的平和的目光突然閃了閃,然後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藥有問題嗎?」程名振會錯了意,手停在半空中,訕笑著追問。如果駝子討要診金,自己一時半會兒可拿不出來。上次在周記藥鋪隨便一副藥就是幾百個錢,這回吃了人家好多人參鹿茸之類的大補特補之物,不知道多長時間才能還得上!
「藥沒問題!」駝子繼續搖頭,然後長長地出了口氣。「晚上臨睡前,讓蓮嫂幫你抹吧。背上的傷,你自己夠不到。」
「晚輩,晚輩自己想辦法!」程名振沒料到老不正經猶豫了半天,居然就為了這樣一個餿主意,尷尬得幾乎無地自容。
「怕什麼!這幾天你昏迷中,哪裡她沒看到過。」孫駝子突然抖起了威風,拂袖而起,「蓮子,你照顧好他,別讓他一個人瞎對付!」
「嗯!哎!」素來大方俐落的蓮嫂楞了楞,神情突然變得十分古怪。不敢與駝子的目光相接,她低下頭,默默地看向自己的鞋子尖兒。
「多,多謝蓮嫂仗義相救!」程名振臉紅得像個熟蝦米一樣,長揖及地。這份人情可是欠大了,蓮嫂年齡雖長,畢竟也是個女人。恐怕今後自己只能認她當了姐姐,才能報答這份救命之恩!
「別,別這樣!程爺,程爺你別客氣!您,您救了那麼多弟兄,伺候您,伺候您是應該的……」」蓮嫂依舊不敢抬頭,滿是繭子的手掌在身前來回擺動。
她不敢面對程名振的感激,更不敢違背孫駝子的吩咐。這些天來,的確有人每天為昏迷中的少年擦背裹傷。但那個人根本不是她,駝子叔為什麼偏要安在自己頭上,其中原因,善良的女人理解不了,更猜度不到!
儘管心裡藏著無數困惑,傍晚時分,善良的蓮嫂還是趁著天亮,早早地替程名振擦洗了傷口,重新換上了藥膏。兩個人都很尷尬,相互之間的配合難免生疏了些,偶爾用力不勻,程名振身上的傷口便流出股股膿血。把個蓮嫂嚇得臉色煞白,唯恐少年人責駡自己。程名振卻很大度,沒事人一般說道:「嗨!不疼!那些膿血早晚要淌出來的。淌乾淨了,說不定傷口能好得快些!」
「是我笨,不會伺候人!」蓮嫂眼圈一紅,訕訕地道歉。
見到她流淚,程名振心裡更慌,趕緊扭過頭來笑著安慰「你又不是郎中,會綁這些布帶子才奇怪!這些天我昏迷時,你不是也將我照顧得挺好的。這樣我閉上眼睛,直著腰不動,你就當我還昏著就是了。」
「程少爺是個好人!」蓮嫂抽了抽鼻涕,低聲回了一句。按照對方說的話去處理,塗藥和纏布帶的進度果然快了許多。即便如此,幾道大大小小的傷口處理完畢,也足足耗去了小半個時辰。把程名振疼得臉色雪白,豆大的汗珠子沿著鬢角一粒接一粒向下滾。
蓮嫂見狀,顧不上再胡思亂想,趕緊跑出去找蔘湯。兩大碗蔘湯落肚,程名振的臉上終於返回了一絲血色,歪在榻上,虛弱地喘氣!
「少爺,程少爺?程少爺,您可不能走啊!」蓮嫂心裡害怕,小聲替程名振喊魂兒。
「我,我沒事兒。這個該死的孫駝子,今天的藥怎麼這般煞人。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昏迷著!」程名振喘息了一會兒,閉著眼睛回應。
「那可不行。少爺如果還不醒過來,肯定把七當家給急死了!」蓮嫂見程名振終於能開口說話,破涕為笑。話音落後,猛然發現子又犯了口無遮攔地毛病,趕緊低下頭去,唯恐與少年人的目光相對。
程名振根本沒力氣睜眼睛看她,渾身上下的傷口無一處不疼得鑽心。為了避免蓮嫂過於著急,他只得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七當家,你說得是杜鵑嗎?這些天,我恐怕讓她費了不少心思!」
「少爺知道啊?」蓮嫂驚詫地抬頭,然後又迅速將頭低了回去,「少爺知道,知道七當家每天,每天都,都來看你嗎?為了這事兒,三當家跟七當家鬧得很不痛快。可七當家……」
話剛剛開了個頭,旋即被程名振沒頭沒腦地打斷,「三當家,是疤瘌叔嗎?他已經回到老營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只比你們晚回來一天。這些日子,陸陸續續有弟兄們從外邊回來。聽說大當家反敗為勝,打得那個叫王世充傢伙抱頭鼠竄,周圍還有些小綹子主動前來商量入夥。但那些人看上去都不是什麼正經玩意兒,七當家正勸著大當家不要收留他們!」
「哦!」程名振昏昏沉沉地答應。傷口上的藥開始發揮作用了,熱乎乎的感覺開始取代疼痛,整個人的身體也開始變得軟軟的,費好大力氣才能集中起精神。
「六當家說大夥能活著回來,多虧了你的計策好!那個姓王的好像很有名,綽號叫做什麼碧眼狐狸,兩淮一帶不少當家人都敗在了他手上」唯恐程名振就此睡過去,蓮嫂不斷地給二人找話題。
「哦!」程名振迷迷糊糊地點頭。到現在,他終於探聽出了自己當天在跟誰拚命了。王世充,這員將領很厲害嗎?名頭好像不怎麼響亮啊!程名振最近只聽說過來護兒、張須陀、李旭和宇文士及,比起這些當世豪傑來,王世充可謂名不見經傳。但那個人用兵卻很果斷,居然打了流寇們一個措手不及。如果不是他被勝利沖昏了頭,自己那個簡單的埋伏,未必能見得了什麼效果。
「在運河邊吃了一敗,姓王的便縮進了館陶縣!周圍幾個縣城和堡寨俱不敢出頭惹事兒,這樣,被打散的弟兄們才找到機會渡過運河,陸續回到澤裡。開始的時候,聽說張大王戰敗,澤裡邊幾乎家家掛黑,都以為出去的人回不來了。結果你猜怎麼著?」蓮嫂輕笑,瞥向程名振的目光中充滿了讚賞,「結果紙錢和香燭正冒著煙,人卻囫圇個回來了。弄得一家大小又哭又笑,幾乎亂成了一鍋粥!」
「怪不得土匪們肯花本錢救我!」程名振心中暗道。他也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好生虧心,卻強迫自己不去尋找其他被救的理由。土匪就是土匪,即便他們中間出現幾個蓮嫂這樣的善良人物,也無補於他們的名聲。而平恩程家卻是世代忠良,絕不應該與土匪扯上太多瓜葛。
這樣想著,他對蓮嫂的態度也慢慢淡了起來。善良的婦人看不見程名振內心裡的掙扎,只是以為少年人是因為傷勢過重,所以才精神萎靡。反倒愈發仔細地照顧他,不停地拿濕布替他抹汗。
濕布上傳來的涼意讓程名振的靈台一陣陣變得清明,但藥力和本能的逃避又讓他的心神一陣陣陷入模糊。迷迷糊糊間,他聽見蓮嫂給自己講巨鹿澤裡邊的趣事,講野鴨子如何在蘆葦叢中孵蛋,講狐狸如何鑽進籬笆中偷雞卻被狗捉,講夏天時的荷花,還有冬天時的落雪。迷迷糊糊間,他說自己當年如何騎在父親的肩膀上看長安燈火,如何走丟了路,站在賣糖人兒的車旁大聲哭泣……
那些快樂和憂傷彷彿就發生在昨天,偶爾提起來是如此地親切。程名振記得自己好些年沒跟人提起過了,不敢對娘親說,唯恐看到娘親的淚眼。也不敢跟王二毛等人說,否則必會被當做炫耀。只有躺在巨鹿澤蘆葦編織的草席子跟不相干的人說,才不必有任何顧忌。反正自己終歸要離開,離開後就跟此地沒任何瓜葛。
「那你沒哥哥嗎?」一隻略顯粗大的女性之手抹去少年人額頭的汗水,手的主人柔聲追問。
「沒!我家裡就我一個!本來該有個弟弟,但阿爺出了事兒,沒保住。」程名振吐了口氣,苦笑著答道。
「我以為你們家會有很多婢女,很多僕人。每次你出門時都是前呼後擁的,威風百倍!」女人用一隻小勺舀了些蔘湯替程名振潤唇,然後笑著說道。
「京師那邊米貴,阿爺是個好官,沒太多錢拿。並且我當時小,還不到單獨配婢女的時候。」程名振閉著眼睛將蔘湯咽下,繼續又一句沒一句地跟對方閒扯。
蔘湯是重新溫過的,隱隱地還透著股子蜂蜜味兒。應該是野蜂產的蜜,家蜂產的蜜沒有這麼濃郁的花香。不對,那股花香應該不是來自蜂蜜中,而是女人的手上,淡淡的,甜甜的,若隱若現。
「蓮嫂,大哥平素做什麼?也在張大王帳下行走嗎?」突然想到這樣的問題,程名振鬼使神差地問。
「你大哥?」蓮嫂楞了一下,沒想到程名振回這樣稱呼自己的男人,「他是個沒福氣的,早在前年就被抓差去了遼東,到現在也沒回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跟張大當家入了巨鹿澤!」
「哦!」程名振輕輕點頭,故意裝傻。去遼東的人,十有八九是回不來的。蓮嫂可真夠堅強,平素總是一副笑臉,從不讓別人看到她心裡的苦楚。既然她不肯承認丈夫已經戰死的事實,自己又何必戳破。就這樣糊塗著,反而讓生活裡邊有點兒盼頭。
「狗皇帝,笨得像頭豬!」捧著蔘湯的女人小聲咒駡。
這好像不是蓮嫂的聲音。程名振輕輕皺起眉頭。他記得自己換過藥後一直被蓮嫂照顧,一直被蓮嫂逗著說話,卻不記得什麼時候屋子裡又多了個人!「現在是什麼時辰了?」輕輕推開送到嘴邊的蔘湯,他大聲問,然後用力睜開乾澀的眼皮。昏黃的火把下,他看到了一張清秀且疲倦的臉。
外邊的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很多小蟲子圍著火把在盤旋。為了對付這些吸血的傢伙,屋子裡邊點了無數根艾草挫成的土香。但再濃烈的艾草香氣也遮不住另外一種味道,輕輕地,幽幽地,柔柔地向人心底鑽。
「大概是戌時一刻!天已經黑了!」渾身散發著野蜜香氣的杜鵑笑了笑,低聲道。額頭上有幾處明顯的紅腫,塗過藥,卻未必能起到什麼效果。
「剛才是你?是你一直陪著我說話?」程名振又是驚詫,又是感動,用胳膊努力支撐起半邊身體。
「躺下!哪個有那閒工夫搭理你!」杜鵑用力推了他一把,毫不客氣地將他按倒於塌。「我是看蓮嫂太辛苦了,才過來幫幫她。剛剛到沒多大一會兒!你既然醒了,就趕緊喝掉蔘湯,別讓蓮嫂再去熱!」
「那我也得坐著喝啊!躺著喝,不都喝到鼻子裡邊去了嗎?」程名振苦笑著回應。野丫頭就是野丫頭,從來就不會講道理。即便是在伺候人的時,也是粗枝大葉。好在自己昏迷時有蓮嫂,否則非得被她給折騰死了不可。
被程名振眼睛裡的笑意看得發虛,杜鵑生氣地丟下陶碗。「還有本事了你。前幾天,你不也躺著喝了湯?別動,借著我的勁兒慢慢起!」
說話間,她已經轉到程名振頭頂,把手臂向少年腋下一塞,緩緩用力。馬上掄刀的胳膊遠比蓮嫂的手臂有勁兒,稍稍一托,已經讓程名振可以借勢將身體坐直。待後背靠著土牆慢慢停穩當了,目光無意間又輕輕地掃過了眼前的額頭,被野蜂留下的痕跡刺得一柔,頃刻間又恢復了平和。
可能是被蟄得太痛了吧,杜鵑哭過。程名振在那匆匆一瞥中,明顯於其眼角看到了淚痕。而蓮嫂好像也哭過,上眼皮紅紅的,腫脹尚沒來得及褪去。可自己剛才明明是醒著的,怎麼沒聽見她的噎涕聲?這該死的駝子,到底用得是什麼鬼藥?!
「喝吧!」杜鵑生硬地將陶碗端到程名振的嘴邊,大聲命令。
「我自己來,我自己來!」不敢消受這蛇蠍美人的恩惠,程名振慌得連連搖頭。
「誰稀罕伺候你!」耳畔又傳來一聲冷笑,隨著藥碗挪開,杜鵑又恢復了她那副七當家的模樣。向蓮嫂點了點頭,淡淡地命令道:「還是你來吧,他怕我吃了他!」
「程少爺是個嫩臉的人,不是故意不喝!」蓮嫂的話怎麼聽怎麼彆扭,像是在替程名振辯護,又像是在替自己解釋。一邊笑著,她一邊接過藥碗,手卻輕輕抖了抖,不小心,將小半碗藥湯灑到了程名振身上。
「你!」杜鵑橫眉怒目。
「怪我,怪我!」蓮嫂趕緊放下藥碗,低頭去用衣襟擦藥。忙碌之中,幾滴汗水似的東西簌簌落下來,落在藥漬旁,留下一小片殷濕。
「蓮嫂,你又不是故意的。沒事兒,我一點兒也沒燙到!」程名振心裡過意不去,低聲安撫。
「不是!」蓮嫂搖著頭揉眼睛,「我想起了我家那殺千刀的,他真狠心,居然兩年了也沒個信兒!」說罷,再也抑制不住,捂著臉走了出去。
屋子裡的氣氛登時變得更加尷尬了,兩個年青人互相低著頭,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過了好一會兒,程名振才歎了口氣,幽幽地說道:「把藥湯端給我吧,我真的自己能喝!」
「那你早不說明白了!」看到程名振那副無辜的模樣,杜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閉著眼睛睡你的覺就是了,提什麼蓮嫂的當家人?!」
程名振無言以對,只好低頭猛灌藥湯。杜鵑又狠狠地剜了他兩眼,猛地覺得一陣心虛,冷哼一聲,快步走出了屋子。
她知道剛才自己為什麼生氣。也知道將怒火朝著蓮嫂發,純屬殃及無辜。可知道是一回事情,能否控制得住是另外一回事情。該死的孫駝子,憑什麼要說程名振不是能安心留在巨鹿澤中的命兒,憑什麼認定了他與大夥做不了一堆兒?他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說話文縐縐的,虛偽得很嗎?
「七當家,我……」蓮嫂並沒有走遠,看到杜鵑追了出來,趕緊收起眼淚,主動上前打招呼。
「我知道,不怪你!」回頭看了看亮著火把的視窗,杜鵑壓低了聲音安慰。「駝子叔讓你這麼做,肯定有這麼做的理由。他是個懂得感恩的,你伺候好了他,他將來肯定會報答你!」
「我也不想要他什麼報答。」善良的女人紅著眼睛搖頭。「想著把這些天七當家做的事情都冒充在自己頭上,我就不敢看他!程少爺是個有大造化的,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什麼命兒。只盼著他有朝一日能理解七當家對他這份心思……」
「胡說!」杜鵑輕輕聳肩,「我不過是報答他對大夥的救命之恩罷了!對他能有什麼心思!他不是咱們一路人。就像路過的大雁和留在澤裡過冬的鯉魚。彼此也就能互相看一眼罷了!」
這話,根本騙不了任何人,包括她自己。那文縐縐拒人千里之外的程名振,那對著滿堂寨主侃侃而談的程名振,那情急拚命,一刀削去敵將首級的程名振,那昏迷中滿臉恐慌,像個迷路的孩子般的程名振,不知不覺間已經印在了她的心上,揮,揮不掉,抹,抹不去。
即便,能互相看上一眼,也會開心好久。輕輕咬著下唇,素有玉面羅刹之名的杜鵑默默地想。
不遠處,兩隻野鳥落入湖心,蕩起一圈圈水波。
《摘文3》
離著湖畔還很遠,便聽見一陣陣驚天動地的喝彩聲。杜鵑心裡納悶,用馬鞭攔住一個匆匆趕路的小嘍囉,低聲問道:「誰在那邊喧嘩,拿咱們錦字營當集市嗎?是不是「豹」字營那邊有人過來搗亂,你們怎麼不攔住他?」
「七,七當家!」那嘍囉被問得一愣,抬起頭,才發現問話的是頂頭上司,結結巴巴地回答道:「小,小的也不太,不太清楚。好像,好像是程爺在那邊練槍。弟兄們沒見過那麼好的槍法,所以,所以都趕去開眼!」
聽人誇程名振槍法好,杜鵑比被人直接拍馬屁還要開心。顧不上女人家的矜持,笑了笑,低聲叮囑,「頭前給我帶路,別驚動其他人。讓我也順便開開眼!」
「好,好咧!」見七當家非但不怪自己胡鬧,反而肯跟大夥一塊開心,小嘍囉臉上登時綻滿了獻媚的笑容。撒開雙腿一溜小跑,很快就把杜鵑帶到了蘆葦叢中的一塊新開出來的空地上。
時令已是中秋,湖水只剩下往日的三分之二多。湖畔上,有大量的蘆葦等待收割。搖搖曳曳,風景甚為可人。但杜鵑沒心思看風景,一到湖畔,她的目光便被人群中那個矯健的身影吸引了過去,很久很久難以移開。
經歷了兩個多月靜養,程名振身上的外傷已經恢復得七八成。長時間不為生活而奔忙,導致他的臉色愈發白淨。再配上蓮嫂巧手縫製的葛褲麻靴,軟靠胡袖,整個人看上去猶如玉樹臨風。而手中長槍上那一大團紅纓就像春天的山花般,熱辣辣地牽扯著人的視線。
「好,程爺好功夫!」嘍囉們平時很少有熱鬧看,不斷扯著嗓子為程名振喝彩。在他們眼裡,對方手中的長槍簡直使得出神入化。什麼迎門一探,什麼金雞三點頭,什麼梅花七蕊,傳說中的絕世槍術幾乎都被程名振一個不落的使了出來。耍到興頭處,少年人的身影幾乎和搶影融為一體,只見得一團團白雪包著一朵朵紅梅,要多花哨有多花哨,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同樣的一團槍花,看在杜鵑眼裡卻別有滋味。有道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她師父郝老刀雖然不是藝出名門,但論起跟人交手的經驗和對武學見識,整個巨鹿澤卻無人能及。杜鵑曾經清楚地聽師父講過,真正的將門之後必然用槊,使刀的和使斧子的十有八九是野路子,至於白蠟杆子纓槍,那玩意只是走江湖賣藝才用。真正在戰場上,沒有一個將領會拿纓槍跟人拚命。
其中道理很簡單,正所謂窮文富武,丈八長槊製造不易,造價奇高,小戶人家根本用不起。而練武之人消耗的飯量、肉食都是遠超常人,請師父的開銷更不是普通人家所能承受。所以買不起槊的人家,基本上也沒實力請到什麼名師。久而久之,幾百年傳承發展下來,看一個武藝是否高超,看看兵器也就估計個差不多了。
而現在,程名振手裡拿的正是一杆賣藝人常用白蠟杆花槍。雖然抖得槍纓亂顫,但槍技中的穩、準、疾、狠四個要素卻一個不沾。拿出來糊弄糊弄小嘍囉們還湊合,真的與八當家劉肇安交手,恐怕三個回合都過不了,就得被人放翻在地上。
沒料到自己一直當做寶般的男人居然是個外強中乾的大草包,杜鵑的眼淚禁不住又在眶中打轉。但當眾拆穿程名振的騙局,無異於自己抽自己耳光。她鼓不起那個勇氣,只好偷偷地撥轉馬頭,慢慢向營地外邊走。
蓮嫂也一直在人群外看熱鬧,女人家心細,發現杜鵑剛來了片刻就轉身離開,覺得有幾分不妙,趕緊悄悄地追了過來。「七當家,你怎麼不多看一會兒。程兄弟身子骨恢復得不錯,估計再有一個月,便可以像從前一樣結實了!」
「那有什麼用?」杜鵑唯恐被蓮嫂看出自己剛剛哭過,頭也不回地答應。「他先前受了那麼重的傷,沒半年時間怎可能完全養好。姓劉的又素來不知道容讓,一旦傷了他,叫我,叫我……」
說到這兒,她忍不住連連搖頭。所有希望都幾乎幻滅了,程名振根本不可能是劉肇安的對手。整個巨鹿澤的人都知道二人的賭注是什麼,到時候讓自己一個女孩子家如何下得了台?
「七當家認為程兄弟一定會輸?」蓮嫂楞了一下,低聲驚呼。她不懂武藝,但從杜鵑的表現上卻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程兄弟的槍法那麼,那麼好看。劉當家可,可是從來使不出如此好看的花槍!」
杜鵑抽了抽鼻子,沒有做更多的解釋。沙場相博,講究的是招式實用有效,好看起不到任何作用。想到自己就要不得不嫁給劉肇安,她就覺得頭上的天幾乎都塌了下來。那個人是標準的登徒浪子,這兩年澤中的女人不知道被他騙了多少。哪個不是到手後幾天就扔,對誰曾經有始有終過?
「那,那怎麼辦?」知道了事實真相,蓮嫂也一下子傻了眼。本來,隨著程名振的身體康復,她對少年人的信心越來越濃,沒想到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時,竟是如此的乾脆俐落。「他,他怎能這樣不知道輕重?他,他不是那樣的人啊!」
「不管怎樣,反正我不會讓姓劉的順了心!」杜鵑咬著牙抹了抹眼睛,恨恨地說道。如果嫁給姓劉的,還不如戰死殺場。反正程名振從開始就沒把自己當回事兒,是自己一廂情願地想跟著他廝守到天荒地老。而他跟劉肇安比試只為了爭一口閒氣,壓根兒沒把輸贏放在心裡頭!
又回頭看了一眼依舊熱鬧著的人群,蓮嫂氣得兩眼直冒煙。這個程小九,白瞎了自己這麼多天伺候他的精力。可他真的如表現出來的那樣不堪一擊嗎?聯想到程名振近日來跟幾位探視者虛與委蛇的情景,蓮嫂心中無端又湧起一股信心,上前追了幾步,低聲向杜鵑說道:「他,他會不會是故意裝出來的。咱們這人多嘴雜,肯定有人替姓劉的探聽他的虛實!程兄弟心眼子多,八成是故意向姓劉的示弱!」
話音落下,杜鵑的目光登時便是一亮。但很快,她的眼神又暗淡了下去,搖搖頭,低聲道:「他出招時腳步虛浮,下盤一點兒都不穩。招式可以裝,步伐卻是裝不了的。要是底子打得好,怎麼會一步三晃?」
「可他分明陣斬了很多官軍!」蓮嫂依舊不甘心,小聲替程名振分辨。
「亂軍之中,殺幾個人很容易!」杜鵑歎了口氣,搖著頭評價。她萬分希望程名振是在故意示弱,藉以迷惑八當家劉肇安。但她實在無法掩飾內心的憂慮和虛弱。畢竟,她的終身就寄託在這場比試上,不像某些人,輸贏都是無所謂。
「那,那……」蓮嫂又是一陣子語塞。「那你自己走了吧,比武之後,立刻趁亂離開!」心中猛然靈光一閃,她設身處地的替杜鵑謀劃道,「讓姓劉的找不到你,他自然不能逼你成親。況且當初比武,你又沒答應誰贏就嫁給誰,他們兩個是你什麼人啊?憑什麼拿你當彩頭!」
正所謂一句話驚醒夢中人。聽蓮嫂說完,杜鵑的心情陡然變得輕鬆,「對啊,他們是我什麼人啊,憑什麼拿我當彩頭!」她皺著眉,低聲輕笑,卻有兩行清淚再憋不住,順著腮邊滾滾而落。
「看你,這幾月哭得次數比前邊兩年加起來都多!」蓮嫂從懷中掏出手帕,遞給杜鵑擦眼睛,「難受什麼?他如果心裡真的有你,你不見了,他自然會到處找你。如果他心裡真的沒有你……」輕輕歎了口氣,她幽然道,「你就當自己做了個夢吧。人總得活著向前看,不能總沉在夢裡邊!」
「嗯!」杜鵑輕輕點頭,臉上的笑容愈發淒涼。如果他真的是個表面光鮮的牛糞團兒,自己就當做了個夢吧。雖然,人這輩子,同樣的夢可能只有一次。
唯一的一次!
《摘文4》
「方」字營和「豹」字營先後湧起的火光讓張金稱所的主營所承受的壓力大減,土匪們的家眷都在澤地裡,「方」字營和「豹」字營起火也就意味著八當家和六當家丟了老巢。勝利者會毫不猶豫地點燃他們的房子,拉走他們的牲口,當眾凌辱他們的妻子女兒……。別指望昔日的袍澤們會秋毫無犯,大夥都是土匪,記憶中沒有「憐憫」兩個字。攻下大戶人家的堡寨後會做的事情,得手者會在「方」字和「豹」字兩營重複一個遍!
有個小頭目第一個反應過來,放棄了面前的敵人,掉頭便向大營外跑。「我兒子在裡邊!」一邊跑,他一邊解釋自己這樣做的理由。他的頂頭上司從背後追過去,揮刀狠狠砍下。血一瞬間噴泉般濺起老高,已經失去生命的軀體卻繼續不停飛奔。須臾之後,血泉落下,散開。更多的人踩著死者的血跡,四散而逃。
「我的牛!」「我家剛收的葦子啊!」理由似乎都非常充分,八當家劉肇安指揮著親信砍倒多少人也制止不住。正手忙腳亂的時間,前方忽然又傳來一聲沉悶驚雷,「哄!」宛若山崩,「倒了,倒了!」尚未發現自己後路被抄的嘍囉們大聲歡呼。然後,他們的歡呼被噎在了喉嚨裡。就在大夥費勁體力撞到的木門後,一排排等待以久的弓箭手齊齊地鬆開弦。
「嗖!」「嗖!」「嗖!」「嗖!」數以千計的雕翎飛上半空,令眼前的景色猛然一暗。緊接著,那些白色或灰色的羽毛擦著斜線落下,上面濺滿了血珠,一串串,四下噴射……「狼牙箭,天殺的居然使了狼牙箭!」識貨者大聲哀號。一支從官軍手中流出來的狼牙箭賣價至少是三個肉好,素來被綠林豪傑們當做保命利器,即便在攻打館陶縣時,張金稱也沒捨得把庫房裡邊的狼牙箭搬出來給大夥使用。而現在,他卻將其射到了昔日的兄弟們身上。
「大當家早有準備,咱們上當了!」這句話,比前一句對軍心的打擊更嚴重。即便是最忠勇的嘍囉,也紛紛將目光投向劉肇安,期待著他能給大夥一個確切的說法。「衝上去,張金稱是什麼人,你們還不知道!被他活捉,大夥都得做了口糧!」劉肇安被看得心慌意亂,揮舞著長槊叫喊。張金稱最喜歡將跟他作對者的心肝挖出來吃掉,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彷彿突然想起了此節般,嘍囉們臉色更青,目光不斷四處張望。
一望之下,眾嘍囉心中更冷。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與大夥一道舉事的楊公卿已經帶著他的弟兄脫離了戰場。現在,眾人只能望見他們逃走時腳步帶起的煙塵。而信誓旦旦與「豹」字營同生共死的王當仁發覺攻擊不利後,也在迅速收攏隊伍。他們在巨野澤中沒有任何牽掛,撤退時的動作和放火時的動作一樣乾脆俐落。
恐慌,是戰場上最大的敵人。從古至今,概不能外。沒等觀望的嘍囉們做出最後決定,寨牆後形勢又發生了變化。完成了三次齊射之後的弓箭手們從容地讓開,數百名輕甲騎兵揮舞著雪亮的橫刀殺了出來。
郝老刀一馬當先,在亂軍中砍出了一道縫隙,兩名親信侍衛緊緊跟上。三匹駿馬從這個縫隙硬擠了進去,帶領著後繼者將縫隙越撕越大,越撕越大,漸漸變成了一條血河。作亂的嘍囉們紛紛閃避,將毫無防護的脊背讓給了戰馬。戰馬的主人毫不猶豫,提著橫刀順勢一抹。一道道醒目的血口子在人群中出現,受傷者躺在血泊中,翻滾呻吟。
「頂住,頂住,否則大夥都不得好死!」一片哀鳴聲中,八當家劉肇安的動員顯得那樣的蒼白。腹背受敵的情況下還指望有人主動向前硬頂敵人的騎兵,即便吳起重生也不可能做到。嘍囉們快步向後退,向後退,轉身,由退縮變成潰逃,狼奔豚突,毫無方向。個別忠心的頭目還妄圖行使職責,被亂軍一擠,立刻倒在了地上。無數雙穿著草鞋的和沒穿草鞋的大腳毫不客氣地從他們身上踩過,然後是馬蹄,然後,是徹底的輕鬆與解脫。
「頂住,頂住!」劉肇安越喊越絕望。他無法相信自己仔細準備了小半年的叛亂居然這麼快就宣告了失敗。他不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裡,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幾名效忠於張金稱的騎兵很快發現了他,策動戰馬追了過來。劉肇安揮舞著長槊迎上前,讓開馬蹄,挑翻第一名騎手。然後又迅速用槊刃掃倒第二個。沒等第三名騎手靠近,他跳上了一匹失去主人的戰馬,雙腿一夾馬腹,落荒而走。
後面的騎兵緊追不捨,素有巨鹿澤身手第一的劉肇安頭也不回,雙方在其他人的脊背和後腦勺上展開的競逐,「豹」字營的嘍囉們被踩得哭爹喊娘。如此一來,沒被踩到的潰兵反而得到了更多活命機會。他們避開戰馬經過的路線,避開頂頭上司八當家劉肇安和自己曾經的袍澤,撒開雙腿向人少的地方逃。冒著青煙的蘆葦叢,倒塌的帳篷,積聚了半池淤泥的水塘,此刻都成了理想的避難所。只要躲開交戰雙方的鋒芒,丟下兵器,就不會立刻送命。這是巨鹿澤的規則,勝利和失敗雙方都肯承認。反攻出來的「山」字營和「火」字營嘍囉鄙夷地看了放棄抵抗者一眼,大踏步從泥塘、葦叢和各種避難所旁跑了過去。
「八當家完了!」泥塘中,等待處置的嘍囉們默默地想。到了這個時候,他們已經沒有資格為留在營地裡的家人和財產而擔心,那是獲勝者的權利,無論對方給他留不留一口餘糧,強暴了他的女人還是殺死了他的孩子,他都只有接受的份兒。並且,永遠不要想著報復!兩年前,巨鹿澤中上演過同樣的一幕。那回,他們跟在張大當家身後將孫安祖的財產、女人和部眾分光殺盡。這回,不過是將兩年前的事情重複了一次。只是他們不幸站錯了隊而已!
忐忑不安的等待不需要太長時間,如何應付叛亂和穩定大局,巨鹿澤自有一套不成文的規矩。當喊殺聲漸漸移向營外後,幾百名彪形大漢簇擁著今天的勝利者走了過來。「把他們集中到一塊兒,仔細甄別!」那是張金稱的聲音,半個時辰前叛亂者們還試圖拿著此人的腦袋向八當家領功。現在,他們的命運全掌握在了此人手上,即便身邊就有兵器,也興不起半點反抗的念頭。
「老規矩!把兵器丟到他們腳邊!」張金稱的聲音再度傳來,不慍不火。話音落下,營地中立刻響起了一片抽泣之聲。失敗者們抽泣著,任由同夥被從自己身邊挑出來,拉走,抽泣著任由挑出來的同伴被獲勝者捆成棕子。然後抽泣著撿起勝利者丟過來的刀,抽泣著舉起……
十裡抽一,剩下的九個人殺死被抽出來的那個倒楣蛋,算作重新向勝利方效忠的見證。這是綠林道的規矩,對獲勝和失利雙方而言,都沒有什麼「不公平」
不過今天張大當家的作為卻遠不像以前那樣乾脆,正當俘虜們準備動手的時候,他突然又猶豫了起來,「慢著!我再想想!」沙啞的聲音中除了喜悅之外,還帶著無盡的疲憊。「老三,你來說該怎麼處置他們!」
「三當家饒命!」「三當家饒命!」沒等被問的人給出答案,被綁成一團的「投名狀」們齊聲哭喊。「三當家,我們都是被脅迫的。沒想著造反啊!」「三當家,我們做牛做馬也報答您!」
「三當家,我們已經被八當家輸給您的女婿了!我們是您的,我們的命都是您的!」這一句最為聰明,惹得張金稱和他身邊的人開懷大笑。
「老三,聽見他們說什麼沒有。你來決定!」笑夠了,張金稱看了看三當家杜疤瘌,大聲宣佈。
亂哄哄的哭喊聲讓三當家杜疤瘌很是為難。整個圈套設定過程,他都曾經參與。外邊那兩把燒了叛亂者老巢的大火,如無意外的話,恐怕也跟他的女兒杜鵑脫不了干係。今日之後,他們父女所在巨鹿澤中所掌控的力量已經僅僅低於大當家張金稱一個人。他今天的所有決定,都涉及女兒和準女婿的根本利益。
「鵑子,鵑子和小九他們兩個……?」刹那間,素以精明著稱的三當家杜疤瘌居然看不透自己的老兄弟到底打得什麼主意,顫抖著嘴唇,反覆強調。張金稱讓他悄悄做準備,他毫不猶豫地執行了。張金稱讓把親生女兒也瞞住,他毫不猶豫地去做了。張金稱要他別擔心女兒的安危,因為八當家一直把杜鵑當寶,決不會傷害杜鵑一根汗毛,他依舊沒有反駁!但現在……
「老三,你放心。劉肇安當眾下的賭注,誰也賴不掉!」彷彿看穿了杜疤瘌心底的想法,張金稱再度重複。
「那,那!」杜疤瘌的嘴唇繼續顫抖著,目光不敢向哀哭者們這邊看。「老規矩!」終於,三個字從他的喉嚨裡滾了出來,無比沉重!
刀光閃處,血珠飛濺。被逼著向昔日袍澤舉刀的俘虜們放聲大哭,一邊嘶叫,一邊用怨毒地目光看向杜疤瘌。他們眼裡的仇恨令杜疤瘌脊背發涼,不由自主地連退幾步。但很快,他又大步俘虜們逼近,一邊走,一邊厲聲怒吼道:「哭什麼哭,這都是綠林規矩!既然走了這步,就應該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嗚嗚……」俘虜們不敢頂嘴,只敢拚命向死屍上揮刀。有些屍體已經被砍成了數段,但沒有命令,他們不能停手。停下手來的人便會被視為仍懷著二心,懷著二人的人,極有可能成為下一輪投名狀。
這是綠林道規矩。杜疤瘌說得對,誰也挑不出理來。
「好了!挖坑,將屍體埋掉!」見俘虜們已經被自己鎮住,杜疤瘌悄悄鬆了口氣,大聲命令。這個惡人不好當,屠殺曾經的兄弟會使自己本來就不多的名譽受到更大的損失。即便在事態平息之後,也不會再得到嘍囉們的尊敬。但他知道自己無法拒絕張金稱的要求。這位老兄弟很聰明,但聰明和心胸寬廣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情。今後在澤地中,自己和自己的女兒、女婿三個人的勢力加在一處已經能撐得起來半邊天,不由得張金稱不小心提防。
此外,還有更重要的一個理由,杜疤瘌心裡很清楚,但無法向任何人解釋。根據張金稱的暗示,這些俘虜今後將被劃分到程名振的麾下。如果自己不執行營地的規矩,過後張大當家也會假程名振的手完成這次屠戮。與其讓年青人去做這個自殘手足的惡人,還不如自己這個黃土埋了半截的老傢伙來做。反正自己死後肯定是要下地獄的,不在乎再下得深上一層半層。
「咱們如果被老八捉了,能痛快地給一刀已經不錯!」張金稱對杜疤瘌的表現很是滿意,伸出手來,輕輕拍打對方的肩膀。
一拍之下,杜疤瘌居然打了個哆嗦。回頭警覺地看了好幾眼,才訕笑著回應:「那倒也是!好歹咱們沒輸掉!」
張金稱搖了搖頭,凝神去看自己手掌。在這只手上他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如果硬要找出些不同的話,只能說幾個月來自己一直喝酒睡覺,很少出門練武,掌心的繭子已經消失了不少。手中沒有繭子,便不再適合握刀。但若是心中沒有繭子的話,今天死的人就是自己了。
他不想過多跟杜疤瘌解釋自己一再逼迫他的原因。巨鹿澤的頭把交椅上面長滿了尖刺,別人都看不見,只有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自己才知道到底痛不痛。現在讓杜家的勢力受一些限制,總好過將來有人再起什麼歪心。雖然杜老三多年來一直對自己很忠誠,但人的心是會變的,沒被掏出來之前,誰也說不清其上面生了幾個孔。半年前的劉肇安又何曾對大當家位置起過窺探念頭?即便是自己當年,自己又何曾想過火並掉孫安祖?
想起已經死去多年的孫安祖,張金稱心裡又是一陣冷笑。今天鬧事的那群王八蛋,居然打出了為孫安祖討還公道的旗號。什麼叫公道?所謂公道,向來是在刀刃之下的才存在的。死人不會講公道,如果當年自己動手稍晚半步,死的人就可能是自己!
「報,大當家。我等抓了一條大魚!」十餘名嘍囉押著兩位「豹」字營的堂主過來,笑嘻嘻地向張金稱獻媚。危機時刻生擒叛軍重要人物,他們本以為會受到賞賜。誰料突然間變化陡生,正笑咪咪觀看戰場形勢的張大當家迅速抽出腰間橫刀,一刀一個將俘虜劈成了四半。
血登時濺了他滿臉,他臉上的笑容卻越發愉悅。在眾人的注視下,彎下要去,將手探進了死者的胸口。
「大當家!」邀功領賞的嘍囉嚇得後退數步,大聲驚叫道。他們猛然想起了張大當家的一個習慣,背後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
「別吵!」張金稱厲聲命令。在死者的胸腔中小心地摸索了兩下,用力一扯,將一顆完整的人心扯了出來。死者的心臟還冒著熱氣,被他握在手裡,紅得扎眼。刹那間,張金稱的目光中竟然流露出幾分癡迷,喉結也不停地上下蠕動。
再沒膽大包天者想邀功領賞了。見到此景,幾乎所有人,包括杜疤瘌在內,都本能地閉上了眼睛。他們聽見了清脆的咀嚼聲,就像鬼怪在噩夢中磨牙。當他們重新拾起勇氣睜開雙眼時,張金稱已經吃完了一份零食,正拍打著肚皮,舒服地喘息。
「唔!」粉紅色的霧氣從張大當家口中呼出,於寒風中久久不散。
「唔!」所有人如釋重負。再不敢直接與張大當家的目光相對。包括那些被逼著砍死自己同夥做投名狀的俘虜,心中亦不敢存有半分怨念。要怪,只能怪自己眼神差,站錯了隊。明知道張大當家是惡鬼轉生,還非要招惹他,難道不是自己找死嗎?
「張大當家生吃了齊堂主的心!」流言迅速在「山」字營和「火」字營嘍囉們中間傳播,令他們在恐懼之餘,信心百倍。
《摘文1》
衙門的差役們都是些欺軟怕硬的傢伙。看到林縣令真的抖起了官威,氣焰登時又矮了一大截。可就這麼由著縣令大人和一個半大小子瞎折騰,把大夥最後的活路給折騰沒了,又實在讓人無法甘心。互相之間用目光交流了很久,終於有人硬著頭皮建議道:「大人有心保護我等家眷,我等自是感激不盡的。但想守住館陶縣城,屬下認為咱們還是差了些實力!」
「能守多久守多久。退路都被人斷了,本縣也沒別的選擇!」林縣令看了說話的一眼,發現是衙門裡邊平素最聽話的牢頭李老酒,降低了幾分聲調解釋道。
「大人可知道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