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女璟如
雲門創辦人∕林懷民
在劇場裡工作,便當最方便。但是,不管如何變花樣,便當仍然是便當。二○○八年《花語》季,十五天的演出,雲門人至少吃了二十個便當,吃到人人面如槁灰。
一天晚餐時間,後台歡聲笑語。舞者喜孜孜叫我快去吃,璟如老師叫了外賣,有魚,肉,青菜和熱湯。請四十位舞者和工作人員吃晚餐!我想,璟如的國家文藝獎獎金大概像冰淇淋那樣溶化了;請吃飯只是小CASE,依她的俠女脾氣,必然日行一善,快速用完「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果然!後來我才知道,六十萬獎金,璟如右手收了,左手便捐給台灣技術劇場協會,介紹李名覺舞台設計生涯的《劇場名朝》便是用這筆捐款出版的!
一九八六年,吳興國、林秀偉白手起家,籌製《慾望城國》,璟如豪氣相挺,贊助全部服裝!小團體沒錢,璟如送服裝。票房失利虧本的製作,璟如免設計費,有時連布料,製作費也自我吸收。二○○八年雲門排練場大火,燒掉馬上出國要用的《水月》服裝,璟如二話不說,立刻趕工重做,抵死不收錢......
璟如絕非富婆,而是亟待救濟的劇場服裝設計家。
台灣的劇場服裝始於傳統戲曲:子弟戲、歌仔戲、京劇。那些衣飾工程浩大,光彩奪目,沒聽聞有設計家,只是「做戲服的」。一九五○年代起,民族舞蹈蔚然成風,大街小巷都是舞蹈社,民族舞蹈比賽成為年度大事,參加比賽的人數以萬計,舞蹈服裝社應景而生,發明創造了許多無法考證的「民族」舞衣。
七十年代,雲門草創,聽說台北舞台服裝界以青龍服裝社最大款,便登門求救。青龍李信友先生哎哎叫:「民族舞蹈,一個設計,一口氣幾乎上百件。你們這種現代舞,人少,每個人要不同,每件都很麻煩,真叫人頭痛。」但,李先生真心熱愛藝術,為了毛利甚低的雲門舞衣不辭勞苦。我說了想法,他就找出對策。《寒食》的服裝有十多公尺的「尾巴」,李先生到工廠找到風衣布料,趕著天晴,在西門町公司外的小巷舖上報紙,就地剪裁。《武松打虎》的服裝意念來自布袋戲服,我們到窗簾店找布料。
坐在李先生摩托車後座到迪化街布市,到博愛路鴻翔綢布莊找布料,比質料,比顏色,比墜感,比價錢,是我後來受益無窮的啟蒙經驗。
隨著電視的崛起,傳統戲曲式微,民族舞蹈熱潮漸退,新興的舞台是歌廳、秀場、牛肉場、電子花車,這一路發展的奇裝異服,一直延伸到今天檳榔西施的清涼裝。
八十年代,在雲門舞者陳偉誠的介紹下,我認識了「綺亦麗」的林璟如,開始二十五年的合作。
在這本書裡,璟如追憶四分之一世紀的歲月,不斷地提起我的「瘋狂」和不可理喻,彷彿我們是兩個星球的人。
其實,我們有不少相同點。
首先,我們都「瘋狂」。我們面對莫名的渴望,一頭栽下去。在沒有職業舞團的社會,我辦舞團;在沒有服裝設計這個行業的社會,璟如硬是撐持一個工作室,她要設計,要製作。我們有時碎碎唸地怨天尤人,心裡都從未後悔。
沒後悔,卻常不甘心。雲門在八十年代創「雲門小劇場」,培訓舞台工作人員。這項工作後來由周凱基金會承續,璟如也擔綱主持兩年。舞團和服裝設計撈過界,去主持技術人員的訓練,天下絕無僅有。我們都不甘心台灣「只能如此」,常常不顧自己的能耐,出頭拚一下。
我們都半路出家。成立了舞團我才開始編舞;璟如也是有了公司才從頭學打版。竹竿裝菜刀,土法練鋼,我們從失敗中學習。
我們都覺得自己不夠好。要用功!要用功!有時做得還不錯,也不敢跟自己說;雖然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才能更好,總覺得可以更好。
因為個性不同,我唸著唸著,覺得這回盡了力,下次再說,明天再說吧,翻個身睡覺了。
璟如不肯睡。
我不明白,做《行草》的服裝,設計師「必須」練毛筆字!是不是小題大作了?但璟如覺得非練不可。於是,苦練。
《紅樓夢》的服裝因為璟如不滿意,每次推出便改善一回,做了三個版本才罷休。「罷休」是因為這個舞停演了。否則璟如還是會覺得不行,還會改。
為了弄清楚芭蕾舞裙怎麼做,她非得從國外買來舞裙,拆解再拆解。她不睡覺。她漏夜染布,一夜復一夜。染到呼吸器官因為吸多了染劑而出問題。
削瘦高挑的璟如長年形銷骨立,像一隻生病的鶴。
璟如是鶴女。
那是個日本民間故事:樵夫救了小鶴,小鶴長大後登門委身貧窮的樵夫報恩。家裡沒錢,鶴女挑燈織出驚人的錦繡支持家用。樵夫好奇,破戒推開織房的門,只見一隻母鶴啄下自身的羽毛,一根根摻入織布機裡......
我覺得璟如巧思細工的服裝,含著血淚與執念,淒美壯烈,有如鶴女的故事。
這個比喻也許誇張了點。但是,在台灣這個不專業的環境,你想做到專業的精緻,不是當耕牛,就得當鶴女。
劇場服裝設計製作的「顧客」是表演團體。台灣的團隊自身難保,無法付出合理的價錢,服裝製作薄利多銷,門都沒有,以價制量,死路一條。專業團隊少,臨時組合多,服裝製作公司無法穩定規劃工作,可能一兩個月沒工作,又一下子突然湧來一堆邀請,只得挑燈夜戰加班再加班。收入少,加班多,留不住人,服裝公司人員流動率高,經驗無法累積,人才無法培養,事到臨頭,求好心切的璟如只好親自動手,繼續熬夜。
《海角七號》的成功,從魏德聖押屋貸款的故事,社會大眾才知曉,台灣沒有電影產業。台灣也沒有表演藝術產業,只有敢死隊精神的個體戶。二○○九年起,世運、殘運、花博,一連串大型國際活動連年展開,這才發現我們沒有足夠的人才,沒有產業。
表演藝術的發展需要劇場、燈光、佈景、服裝......各項因素的全面配合。碧娜.鮑許的舞台,每一次都讓台北人驚豔。那些華麗動人的佈景、服飾,擁有德國歌劇傳承,以及整個歌劇院的資源,長期落實設計家的創意。
沒有產業奠基,目前我們看到的台灣表演藝術只是海市蜃樓。
我很高興璟如獲得國家文藝獎。這代表社會注意到幕後工作的重要。我也很擔心,這只是曇花一現。要發展表演藝術,高喊文創產業的政府要擴大補助的範疇,除了獎勵團隊,也應輔助相關產業的健康成長,用閒置空間安頓工作坊,補助研究,考察、進修計劃,拓寬設計者的視野。
璟如曾因健康狀況,因喪失工作場所而歇業。最近打起精神重起爐灶的理由,竟然是想多帶出幾個劇場服裝設計人才。
我們都沒明說,但我們都不願傳承中斷,讓數十年辛勤工作付諸流水。京劇服裝已經全盤大陸製作。有一天,現代劇、現代舞服裝也要Made in China?
我不應說,但我擔心環境若無改善,璟如重新出發,只是重蹈覆轍。
而且,這個時代,這個社會,已經不再出產苦行的鶴女。
我希望新世代的鶴女能在較好的工作條件下發揮才華,一飛沖天。
相信這也是璟如最深切的祈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