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不要枷鎖的表演藝術家
聞天祥
要寫魏海敏很簡單,因為她早已是眾所皆知的京劇名伶,臺灣的首席旦角。
但真的要寫魏海敏,實在很難。借用王安祈的一句話:「傳統已經內化到血液裡了,創新才能如此優遊自在。」然而這看起來的優遊自在,鍛鍊得可一點也不輕鬆。即使僅作為一名觀眾,也能從她琳瑯滿目的舞台呈現,看出端倪。而這當中所冒的險、遇到的障礙、突破的關卡,實在難用「祖師爺賞飯吃」一句話就輕鬆帶過。
真正的表演藝術家不只是塑造形象,更要在舞台上鑄煉靈魂。因此光是模仿和學習還不夠,而必須創新到修行。即使打先鋒會有危險,可能跌倒,但路也是這樣才走得出新徑。當年「四大名旦」能蔚為流派,融會之外,其實不外創新,讓特色成為經典。所以,1986年,在演慣舞台上的大家閨秀、青衣正旦的魏海敏,與吳興國聯手演出莎士比亞《馬克白》改編的京劇版《慾望城國》時,一點都不是「學壞」,而是由內而外的一場「革命」。因為對演員魏海敏來講,這回沒有可以直接模仿的對象,而要靠自己把京劇的活兒,無論青衣、花旦、潑辣旦等行當重新組成一個新的人物,創造出東方的馬克白夫人——舞台上的敖叔征妻子。同樣,1991年,魏海敏赴北京正式拜入梅葆玖門下學習梅派藝術,也不宜視為單純的回歸傳統,反而是種歷經新舊交戰,全面省視表演藝術的進階決心。尤其梅派藝術在含蓄大方下,對於表演層次的細緻要求及其背後的豐富意涵,都是在舞台上已游刃有餘的魏海敏可再潛心磨練的功課,也顯現了她強烈的企圖心。
好演員很難獨力成就。雖然大幕拉開後,舞台就是演員的天下;但在踏上舞台前,必須有劇本和導演先行或共同創造藍圖的現實,也是所有「創新」行動的莫大難關。「國光劇團」藝術總監王安祈為她的量身打造以及導演李小平在場面調度的靈活運用,確實讓魏海敏的藝術魅力如虎添翼。如果說《王熙鳳大鬧寧國府》是成功的實驗,根據張愛玲小說改編的《金鎖記》就是登峰造極的成果。《金鎖記》起承轉合脈絡分明的劇本(王安祈與趙雪君合編)把曹七巧的處境、愛慾、自立、掌控到全然變態、瘋狂中猶有幾分審慎機智的複雜性,轉化得入木三分。而虛實交錯、時空疊映的舞台技巧,也讓主人翁房間的半框鏡,成了她審視現實與回憶、夢想與落空的微妙工具。但演員要有多大的表演能量,才能壓得住這樣龐大的場面,禁得起如此人性的琢磨?
我看了四遍《金鎖記》,發現每次觀眾剛開始都被精緻的舞台和情節給吸引,但是當曹七巧面對心繫的三爺臨陣脫逃,嫁的二爺卻一身病殘,先是攬鏡自哀,後來飆出「此身早是無所用,唯有這黃金枷鎖重沈沈」的滿腔怨怒時,魏海敏那婉轉激昂而致陡峭攀峰的唱功,總能讓全場拍手叫好,從此以後,沒人能再把眼光從她的身上移開。上半場結束,她為了箝制成長中的女兒,狠心拿煙桿敲斷她腳踝並纏上裹腳布的變態母愛,我彷彿聽得到觀眾席間倒抽一口氣的震撼。而全劇終了,那捫心自問的蒼涼,也讓人久久不能自己。回想她以為心上人前來重敘舊情,結果卻是上門借貸的難堪,而將其掃地出門,卻又忍不住飛奔樓頭看他最後一眼的不捨與失落,教人不禁讚嘆京劇舞台終於琢磨出無遜於任何現代劇場的深刻角色。難得的是這當中的情思婉轉都有賴演員的唱作俱佳。仔細看魏海敏的詮釋,並不限於梅派清韻,而是取各家之長,融會貫通,才得揮灑自如,渾然天成。所以我們似乎也無須訝異她在2008連續挑戰四大流派的實力。
魏海敏的眼界與勇氣,是遠超乎想像的。才剛單挑完四大名家的經典劇目,馬上又重演希臘悲劇《米蒂亞》改編的前衛戲曲《樓蘭女》,以及意象劇場大師羅伯威爾森的《歐蘭朵》。其實《樓蘭女》的曲風早已超出京劇範疇,壯觀但對身體造成諸多箝制的造型設計,都是對演員的極大考驗。而幾乎把演員當作活動造景來運用的羅伯威爾森,更考驗了魏海敏對表演與舞台的習慣和定義。這兩齣戲對我而言,都不算圓滿。但成功沒可能一蹴可幾。它們的意義來自撞擊與磨合,尤其是魏海敏以她口中「無一不京劇的身體」去達成、甚至超出導演的要求。於是《樓蘭女》用兩隻比枷鎖還重的衣袖耍出舉重若輕的犀利轉身時,確實有著玉石俱焚的意志力量。由此來看,《歐蘭朵》裡靜止或躍動的手勢、身姿,不也是對生命的一個個詰問?
我曾經幻想過魏海敏如何以生旦交錯的唱腔來詮釋《歐蘭朵》忽男忽女的角色,也知道這不可能是羅伯威爾森所知或想要的。沒想到2010年初的《孟小冬》果真夢想實現,而且魏海敏一人三聲,既用新譜的樂曲唱出主角的心聲,再用老生與青衣的唱腔表現梅(蘭芳)孟(小冬)同台的盛況光景。雖然我還是覺得大部分作曲家尚無法全方位掌握文字的斷句與韻律之美,以及戲曲演員的聲音特質,但魏海敏每每努力達到嚴苛要求的試煉,卻令人佩服。尤其是當雌雄同體、一人分唱兩角的火候,既呈現宛如奇觀的高超技巧,又道出所飾兩者戲假情真的弦外之音。即使作品整體還有再修整的空間,但就演員而言,這青春、滄桑、淡靜的多元體現,也堪稱一絕了。
這也是魏海敏的每次演出,無論古今新舊,都對我深具吸引力的主要原因。因為她每一回挑戰都不是譁眾取寵,其中的領悟與收穫總會成為再下一次演出的養分。因此,連重看她演過的戲,也成了一種帶著檢視與對照的享受。讀完「魏海敏的戲夢人生--《歐蘭朵》與《金鎖記》」,也有類似感受。這不是一本錦上添花的書。在記錄魏海敏近期兩大突破性演出的心路歷程時,它也對不同藝術文類的改編難題、演員與編導的詮釋角力,做出精彩且坦誠的討論。在台灣出版的戲劇書籍中,鮮少有從演員角度出發,但目的不在傳記,而是對劇目進行如此鉅細靡遺挖掘的例子。在《歐蘭朵》與《金鎖記》的文字(原著和劇本)、影像紀錄垂手可及的當下,這本書正好補足了反思的部分,更難得的是它來自一個重要性絕不下於編導的傑出演員的實踐與沈澱,而成為表演藝術的精彩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