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台灣出版的哈日情懷
傅月庵
台灣出版「以日為師」,所從來久焉。二次戰後,初期因有大量日文閱讀人口,各種日文書刊當道,自不待言。六○年代,日本翻譯書漸成氣候,多少出版商以翻譯《婦人之友》類家庭生活雜誌所出的編織、洋裁書籍而成家立業;七○年代,當時被稱為「日本武俠小說」的「時代小說+歷史小說熱」掀起另一波翻譯高潮,德川家康、眠狂四郎、柳生宗矩、猿飛佐助、宮本武藏、甚至國定忠治,成了「四、五年級同學」的集體閱讀記憶。不旋踵,日本漫畫大舉入侵,《好小子》、《千面女郎》打得本土創作七零八落,至今尚未張眼甦醒。待到九○年代,村上春樹登「台」,宣告「哈日風」全面吹起。從影視到出版,尤其各種日本雜誌中文版,大到汽車,小至時尚,幾乎無形掌控、鑄造了台灣人1/3強的生活風格與品味——另外1/3來自美國,1/3弱才由本土承擔。
上個世紀90年代之後,智慧財產權觀念日益生根,台灣出版既然「非日不可」,出版社赴東京取經洽商者更加絡繹不絕於途,且歸來泰半都說「風景這邊獨好」,無論閱讀風氣、出版盛況,乃至經營策略,日本都是「泱泱讀書大國」,說了算!孰知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待到「平成不景氣」至極,日本出版社一家家倒,書店你關我也關,二○○一年「目前持續蔓延中,將來也難以避免」的小林一博《出版大崩壞!?》中文版問世,一下子成了台灣「出版大震驚!?」——原來巨人也會倒地不起——台灣出版人乃至台灣讀者,也才總算對日本出版有了比較務實的認知,儘管日本翻譯書還是台灣出版界的最愛之一。
台灣對於日本出版不切實際的想像,其來有自。原因是出版產業乃是作家→編輯∕出版社→書店→讀者的有機構成,環環相扣,牽一髮而動全身。台灣人典型性格卻向來「實事求是」,各取所需,各急其所用,因此,關於日本出版,報章雜誌關心的是作家∕文壇動向,出版社要的是搶下暢銷書版權,書店觀摩的是經營商法坪效擺設……。人人各擁一管,各是其所見,自然窺不出一隻完整的豹來。日本有專門的出版學校、多所大學設有出版課程、大小出版社林立,但戰後五十年,長期觀察或赴日短期進修的台灣出版人,可說絕無僅有。要說「哈」所代表的是一種「表面的、有限的、葉公好龍式的喜歡」,那麼,台灣出版人同樣不能倖免於「哈日」之譏。
李長聲先生出身編輯,以出版為入世之媒,上個世紀八○年代東渡扶桑,掛單出版學校,勤工儉學,二十年壯志不減,寫讀不輟。從北京《讀書》雜誌專欄起,便吸引讀者目光,逐漸形成一群「長粉」(李長聲粉絲),愛其文筆瀟灑、幽默風趣而不失豪情者有之;愛其胸容丘壑,博學多識而莊諧並出者有之,但更多的是愛書人、出版人從其「知日」文章中汲取養分,而逐漸拼湊描摩出一副日本出版的真實面目。一個包括〈筒井康隆擲筆〉、〈吉川英治與《三國志》〉、〈角川春樹的商法〉、〈櫻花樹下讀岩波〉、〈編輯的薪水〉、〈為出版社作嫁的外包工作室〉、〈暢銷書是怎麼回事〉、〈條碼與圖書的商品感覺〉、〈漫畫,出版的巨人與批評的矮子〉、〈一億日本盡白癡〉,從上游到下游完整具足的產業面貌。
二○○八年,由郝明義先生親自選編的《吉川英治與吉本芭娜娜之間:日本書業見學八記》出版,讓「摸象半世紀」、「哈日哈得要死」的台灣出版人與讀者在輕鬆閱讀中,獲得某種觀看的參考座標,解渴的活水。儘管時間來得遲了些、文章選得少了些,但我們還是必須說:遲到總比不到的好!這書的誕生,讓台灣從「哈日」到「知日」的旅程,又向前邁進了一大步。而這,竟是由一位父親曾被滿州國統治,相當程度上,更能瞭解台灣的日本情懷的大陸人所寫成,實不能不說是一件因緣殊勝的奇妙之事啊。
相見恨晚李長聲
陳浩
初識李長聲,是在南方都市報的讀書網頁上,一個名為「日下散記」的專欄,讀他寫日本文人作家昔日在狹小只有四疊半(四個半榻榻米)的房間內,生活與寫作的情態。讀完那一篇以後,每周一訪此網頁找李長聲的文章讀,就像上了癮一樣,直到某月某日,網頁上竟不再有新稿,悵然若失,又沒處尋,不知此君從何處來,文章又往何處去了。
念念李君文字,好有一比,習看小橋流水,南方風情,忽見白山黑水,北地衣冠。這說的是中文書寫的文人筆下的日本,數十年來的台灣自有一熟悉的筆路,溫婉綿延,這李長聲的思路另有傳承,描摹筆法,猶有古風,說事語氣,引人入勝,講日本文壇風流舊事,彷彿三十年代周作人那一輩民國文人出土,但對書市今貌新人流風,又如數家珍,這樣一位功底深厚的北派高手,究竟哪兒冒出來的?
我的悶葫蘆畢竟沒悶得太久,口袋裡的錐子畢竟能冒尖,台灣出版界的能人也就在東京近郊找著了他,李長聲為郭重興策畫的時代小說系列跨刀寫了幾篇膾炙人口的導讀,更親自下海翻譯了藤澤周平的隱劍孤影抄,「讀山本(周五郎)小說要準備落淚。度世維艱,正好用淚水來滋潤我們乾枯的心田。」李長聲的好句子是值得背誦的。
我當然更愛讀李長聲的隨筆,通古博今,真性情織出的好見識,他微醺時寫就的最好,你更該微醺時讀。二○○七年的出版盛事,便是兩岸三城知名出版人競編李長聲的隨筆三書:台北傅月庵編的《居酒屋閒話》,北京秦嵐編《日邊瞻日本》和上海陸灝編的《浮世物語》。你若問我,哪一本勝出,真不好說,合該讀者是贏家,李長聲坐北聽東南西風,自然更是贏家。
人紅擋不住,二○○八好年冬。網路與書郝明義走訪東京,挖出了李長聲旅日二十年壓箱底的活兒,話說一九八八年李君從中國東北自費負笈東瀛,專攻日本出版文化,這《吉川英治與吉本芭娜娜之間:日本書業見學八記》,寫日本作家與書、出版人與事,寫流行現象,文學獎書評漫畫,筆下無虛字,俱是硬裡子。先睹為快,竟讀書稿,比對《四帖半閒話》以來所讀李長聲隨筆結集諸冊佳文,情致都一一尋得出處,既是文人胸懷,更見學者功底,想像二十年東渡,寒窗沽酒文章,寫盡出版興廢事,一山更比一山青。此書當得愛書人一句:相見恨晚李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