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色逐漸籠罩大地,許多見不得光的交易也藉由黑暗的掩護,無聲無息地展開了。
莫里頓酒店地下一樓的包廂裡,幾名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舒舒服服地攤坐在黑色沙發椅上,左擁右抱,玻璃方桌上散落著空酒瓶和瓜子等零食,門外還有幾位高壯的保鏢巡護。
「小狐狸,我聽我二伯外甥馬子嬸娘的乾兒子說,他出三十萬睡了你一個晚上,是真的還是假的?」呂氏集團二房的四公子半瞇著醉眼,粗魯、輕浮而挑釁地說。
晚間他喝了不少酒,兩頰紅得像火燒,酒力已經發作,讓他渾身上下熱得難受,索性解開領帶,露出胸膛,左臂攬著一個,右肩靠著一個,大腿上還枕了一個,三個人都是相貌豔麗的成熟美女。
對於這些空穴來風的謠言,古緯廷一向稟持著「不承認,也不否認」的態度,他推推眼鏡,冷靜答道,「我旗下的藝人素質都不錯,價格也不會差到哪裡去,一個晚上二三十萬是熟客才有的價錢,我抽三成;也就是說,我衣冠楚楚,隨便動動舌頭,談成四五筆生意就有三十萬……同樣的數目,要買我一整個晚上,又是脫光了衣服陪睡,你說有沒有可能?」
聞言,呂四公子把左右兩邊的人推開,拍手大笑,「好!不愧是『能言善道的小狐狸』,說話夠狠毒,夠犀利!」眼中隨即閃出詭異的光芒,「不過,我今晚就要睡你!」
「很抱歉,呂公子。我不賣身,不管多少錢都不賣。」古緯廷從容答道,細細品味晃盪在高腳玻璃杯中的香檳。
「我有說要花錢買你嗎?」呂四公子不屑地說道,「我只說要睡了你,沒說我要出錢。」
「那就更不可能了!」面對這個紈褲子弟的無禮和輕慢,古緯廷淡然以對,心裡已經在盤算要用什麼藉口提早離席。
和這種人同室而坐,即使是最高級的香檳也變得苦澀了!
「話不要說得太滿,小狐狸。」呂四公子語帶威脅,邪淫的目光直往這個狐狸般瘦長的年輕人身上招呼,其他人則對兩人之間一觸即發的態勢視若無睹,顯然已經打算置身事外。
就在氣氛凝滯之際,古緯廷腰間的手機適時響起。
「對不起,我到外面接個電話。」古緯廷沉靜而不失禮貌地欠身離席,心底暗暗鬆了一口氣。
步行到走廊轉角處,古緯廷接起手機。
「喂!狐狸嗎?我是進桑,我告訴你啊,不要再和呂氏企業的人攪和下去了,集團資產早就被掏空了……」
「你說什麼?」古緯廷愣了一下。
「掏空,掏空,你聽得懂吧?不是他們自己人掏空,是被外人捲走了所有的資產遠走高飛,呂氏企業已經是個空殼子了!這個家族的成員到現在還是出手闊綽,可是全都是靠超貸和拐騙投資人獲得的不法利潤,撐不了多久的……你趕快把東西收拾收拾閃人了,不要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我再介紹新的客戶給你……」
進桑在手機的另一頭濤濤不絕地說著,他的話讓古緯廷頭痛欲裂,腦袋裡昏昏沉沉的,無法思考……
古緯廷不經意地轉向包廂門口,赫然發現本來應該守在外面的保鏢們已經不在那裡,四個人面無表情,兩前兩後,齊肩向他走來。
進桑還在嘮叨,「……你要小心,聽說呂公子不只玩女人,也玩男人;換句話說,他根本是雙性愛好者……」
這句話在古緯廷的腦袋裡轟地一聲炸開了。
苦澀的香檳……
我今晚就要睡你……
我有說要花錢嗎……
無聲無息地向他逼進的保鏢……
呂公子玩女人,也玩男人……
所有的訊息在腦海中迅速交錯、連結,古緯廷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不聽使喚了,手指微微發抖,四肢變得像鉛塊一樣遲鈍,不祥的預感霎時湧上心頭。他立即收起手機,扶著牆壁,勉強撐起越來越沉重的眼皮,搖搖晃晃、一步一顛地往反方向走去。
四名保鏢見他已有所察覺,並不急著上前架住人,反正藥力已經開始發作,人是跑不了的,他們也就樂得輕鬆,等他倒下來了再抬回去,萬一有路人撞見,只要推說朋友喝醉了,誰也沒有立場干涉。
古緯廷越急著離開,藥力就發作得越快,像陷入流沙裡的旅人一樣,越掙扎就沉沒得越迅速;他喘著氣,勉強走到轉角,全身乏力,後面的人慢慢跟了上來,他已經聽到他們的呼吸聲……
古緯廷的身形終於向前傾倒,砰的一聲,撞進了迎面而來的男人懷裡。
男人的反應很快,兩手迅速地環上他的腰,將人緊緊擁入懷中,不讓他跌下去。
「求……求你……」古緯廷提起最後的力氣,在男人耳邊輕聲求救,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眼前霎時一黑,他就這樣靠在男人的肩膀上,失去了意識。
原本好整以暇等著的四名保鏢一下子緊張了起來,紛紛湧上前去,想把古緯廷從對方手中搶奪回來。
「對……」為首的隊長原本想隨便找個藉口把人拐回來,卻在迎上男人冷酷的狼眼時渾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後退,幾乎和跟隨的部屬撞成一團。
四個人在距離古緯廷不到三步的地方倏地挺直了身子,不敢移動分毫。
他們都看到了同一項特徵,也因之而肅立當場。
那是一道刀疤,橫跨在男人左頰上的十字刀疤,冷酷、耀眼,像一道劍光,直指人心的黑暗處。
「這是做什麼?」男人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低沉而穩重,充滿了威儀,令人無法忽視。
「齊……齊先生,我可以解釋的,這只是一場誤會……」領隊的前額已經開始冒汗。
男人抱著不省人事的古緯廷,以眼神壓迫著這群追兵,「誤會?只是誤會?你們在大庭廣眾之下追著我的人,把他追得跑回了我懷裡,掃光了我的顏面……你說這是誤會?」他以極其嚴厲又不容質疑的語氣逼問。
「是,齊先生,我們錯了!」四個人的牙關都在打顫,眼皮都在抽搐。
男人沉默了一下,才緩緩說道,「去吧!」
意思就是叫他們滾蛋。
四人如獲大赦,也顧不得職位上的順序了,爭先恐後地雜沓離去,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
男人把古緯廷抱得緊緊的,低聲吩咐身後的隨從:「幫我在樓上準備一間房;另外,叫洛少爺過來。」
◇ ◇ ◇ ◇
洛少麒是個身材高瘦的年輕男子,一頭過腰黑髮隨性地紮束在背後,黑亮的雙眼總是促狹地打轉著,一副老沒正經的模樣,兩人雖是親戚,氣質卻截然不同,洛少麒隨性散漫,和卡爾的穩重優雅大異其趣;不知為何,卡爾卻很信任他。
「他沒事了。」洛少麒在做完了初步的檢查,又採取了血液樣本後,隨口說道。
卡爾坐在枕邊,古緯廷的近側,眉間微微皺了起來。「那他為什麼還昏迷不醒?你這庸醫!」
「不是昏迷不醒,是睡著了!」洛少麒抬起臉來看他,眼神裡有著幾分輕蔑,「不服氣的話,就用你的吻喚醒睡美人啊!黑暗貴公子!」
「黑道和公主的羅曼史?我沒聽過這種童話故事。」
「不是你沒聽過,是根本沒有吧!」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什麼時候會醒過來?」
「大概幾個小時後。初步診斷,他在不知不覺中服下了少量鎮定系藥劑,並無大礙……那是就目前的狀況而言。」
「什麼意思?」卡爾聽出了他話中的諷笑意味,因而感到十分不悅。
「讓他繼續留在這裡,恐怕會受到更嚴重的傷害。」洛少麒逕自收拾起醫療器械,嘴裡卻一再地嘲弄卡爾,也不怕他生氣。
卡爾是同性戀,這在他們的家族中不是祕密,雖然長老們一再表示誓死反對,卡爾卻依然故我,也不怕那些老賊一個個爆腦而亡--有些人霸佔著高位太久了,他總得想辦法讓他們騰出幾個空位來。
仗著表兄弟的身份,在卡爾面前,洛少麒一向是暢所欲言,這就是親戚的特權。
「趁人之危?我沒興趣。」卡爾鄙夷地說,彷彿連提到這個念頭都侮辱了他的嘴。
「我也勸你不要。他不適合你。」洛少麒注視著他,意有所指。
「很多人都這麼勸過我。」
「我不是那個意思。」洛少麒搖搖手,「同性戀沒什麼不好,偶爾買幾個漂亮的男孩陪你過夜也無不妥,只是別找那個人。」他指指躺在床上的青年。
「哦?」卡爾揚起一邊的眉峰,表情頗有些不以為然,「怎麼說?」
「我見過他;他在那個圈子裡很有點名氣。」洛少麒大大方方地在沙發上坐下,兩手攤放在椅背上。
「那個圈子?」他不解。
「北方話叫大茶壺,通俗一點的說法是皮條客,挨罵的時候就叫龜公,再等而下之的呢……」
「注意你的措辭。」卡爾迅速地制止他。
「總之就是仲介藝人賣身的的經紀公司負責人。」洛少麒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
「他?」卡爾顯得十分驚訝,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古緯廷。他睡得很沉,神情像嬰兒般純潔靜謐。
洛少麒點點頭,「他有個外號,叫『能言善道的小狐狸』,聽名稱就知道他是個能用舌頭殺人的狠角色。」
「在這裡,他只是一隻向我求助的小狐狸。」他摸摸古緯廷的前額,查探體溫,冰藍色的眼中浮掠過一絲溫柔。
「這外號還有另一種涵意。」洛少麒有些遲疑地說,「暗示他身上有某個器官是特別靈活的……」
「靠口才謀生的人,舌頭自然要比一般人伶俐得多。」卡爾絲毫不以為忤。
「不是這個意思。」洛少麒緊張地吞了口唾液,「那外號是指說他特別擅長……」他忽然不說話了。
「我在聽。」卡爾稍稍抬起頭來,寬大的手掌輕撫古緯廷的髮絲。
洛少麒鼓起勇氣,以唇形描繪出那令人尷尬的英文片語:oral sex。
卡爾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表弟,我提醒過你,注意你的用詞遣字。」
「是你要我說的!」洛少麒覺得自己很委屈,很無辜。「難道我直說他擅長口交、舌技、舔男人的性器官、用舌頭把那話兒弄得濕淋淋的……你會覺得比較舒服嗎?」
「不會。我會很想把你關到軍事學校裡去受訓,直到你學會尊重他人和服從兄長。」卡爾的眼神變得更嚴厲了。
洛少麒忍不住嘆了口氣,現在無論他說什麼表哥都聽不下去了吧!真是學不乖的傻野狼……
「我就知道。一個人犯賤的時候,就是十台卡車也拉不住。」
他很了解這位完美而殘缺的表哥;那垂斂的眼眸洩露了卡爾的心思,他知道,卡爾動情了!
不是好奇,不是性慾,而是清淨澄澈、毫無雜質的憐惜。
「別說了!我不想再聽到這種話。你最好稍微修飾一下你的用語,要不然我真會恥於承認你是我的表弟。」
「我也不想再對一隻發情的公狼浪費唇舌。」洛少麒站了起來,把醫務包抱在胸前,「我先走了,別待太晚。明天中午有家族聚會,在你的地方,齊雲飯店頂樓餐廳裡,大部份的親友都會出席,你這個做主人的可別遲到了!」
卡爾頭也不抬,「把門關好。」
洛少麒揉揉兩邊的太陽穴,感覺自己的老毛病--偏頭痛,最近大概會發作得很頻繁、很嚴重……
◇ ◇ ◇ ◇
不知過了多久。
藥力逐漸消退,古緯廷艱難地掀動眼皮,原已痲木的肢體逐漸恢復了感覺。試著動動手指,運動能力和感官知覺並沒有什麼異常之處,下身也沒有疼痛感,他不禁安心地鬆了口氣。
「你醒了?」一道低沉、嚴肅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似乎帶著某種難以察覺的喜悅。
古緯廷眨眨乾澀的眼睛,搜尋聲音的來源,驀地迎上了一對狼眼--
就在正上方。
冰藍色的眼睛。古緯廷試著坐起身子,一臉茫然地問道,「我怎麼會在這裡?」
「因為你向我求救。」男人坐在枕旁,上半身挺得筆直,和大腿幾乎成九十度角,讓古緯廷不禁聯想起「板凳只坐三分之一」這樣的說法。男人的身材高大得有些魁梧,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在東方人中是罕見的,膚色也像東方人,然而卻有點偏白,也許他很少曬太陽;五官輪廓很深,緊緊收抿的嘴角顯示他是寡言少歡的、如非必要根本不願意說話的性格,神情似笑非笑,那是一張英俊而沉默的臉孔--
如果沒有左頰那道過於明顯的十字刀疤的話,就是漂亮得幾近於完美了。
古緯廷端詳他好一會兒才說道,「……謝謝你。」
「不會。」他淡淡地說,從容起身,高挑的身形擋住了部份光源,在古緯廷臉上形成一塊龐大的陰影。「你的外套掛在門旁衣架上。你餓了嗎?要不要叫 room service?」
古緯廷低頭看看自己,衣著雖有些凌亂,大致上仍是端整的,領帶被解了下來,和外套吊掛在一起,戒心不覺稍微鬆懈了幾分。
這男人看起來雖然有些可怕,也許不是那麼危險的人物。他聽到自己心底有個細小的聲音估量著說。男人的外表和身形給人沉重的壓迫感,聲音也非常低沉、有磁性,語氣和舉止溫和卻不失威儀,以一種典雅明快的方式說話……古緯廷猜想著他大概是哪個名門世家的公子,而且是鐵肩擔興亡的那種……
「我不餓。」古緯廷搖搖頭,把思緒從推論拉回了現實。
「你住哪裡?檢驗報告一週後才有結果,到時候再寄到你府上。」
「檢驗報告?」古緯廷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幫你找了醫生檢查和抽血。」說到尷尬處,男人微微垂下眼睫,竟然像是有幾分不好意思似的。
看著他微妙的表情,古緯廷恍然大悟。所謂的檢查大概不脫那幾項,至少內診是一定有的……對此他並不覺得有多難堪,可是這個陌生的男人卻比他還在意……
真可愛。古緯廷在心底浮起了這個念頭。想不到可愛這種形容詞也能用在這般高大、嚴肅的男人身上,而且絲毫沒有不搭調的感覺。他低著頭掩嘴偷笑。
「你……你很難過嗎?」男人的語氣變得更加柔和,彷彿想安慰他似的,「只受了一場虛驚,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可以的話,就忘了吧!我幫你教訓過那批人,他們以後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偷笑的舉動嘎然而止。
「你說……你幫我……出氣了?」古緯廷抬起頭來,表情詫異。
男人臉色微紅,點了點頭,表示確實如此。
古緯廷呆滯地望著他。
名利場打滾多年,他靠著伶俐的口才和機敏的臨場反應,打下一片江山,當中的歷程是那麼辛酸、汙穢不堪,喪盡了尊嚴,誰也不把他當成一個完整的人,只是隻露著森森白牙和諂媚微笑的狐狸,以為口袋裡有幾個錢就能任意支使他、侮辱他……
他也不想過這樣的生活,但是他有什麼條件能不過這樣的生活?就憑一張利嘴,一顆破碎的心?
名利場比風塵界還要黑暗,還要可憎。
而眼前這個男人,竟然願意幫他出氣?
他開始感覺到一股不真實的暖流,悠悠淺淺地流過心底,流過冰冷的指尖。
另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鬼鬼祟祟地提醒他。那是因為男人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要是男人知道自己出手救助的人竟然是個拉皮條的、大茶壺、龜公,恐怕會把他睡過的床鋪拖出去燒掉。
古緯廷不甘心地咬咬牙。如果終究還是要被鄙夷、嫌惡,不如做得徹底一些;先把自己的救命恩人給搞上了,再狠狠地甩了他。
壞胚子就該壞得徹底,越壞越好。
世上還有什麼事比「恩將仇報」更令人髮指?
今晚過後,這男人將永遠記得他。
◇ ◇ ◇ ◇
古緯廷伸手點住了男人的嘴唇。
「看來,我得想個法子報答你才行。」
反正他本來就差點落到呂四公子手上,下場也不過就是如此,以身體答謝這個人,也很理所當然。
他猝不及防地吻了上去。
卡爾起先還有點驚愕,不知道該不該推開他;古緯廷則順勢靠了過去,兩手繞過男人肘下,擁上了卡爾寬大結實的背部,靈巧的舌頭在齒間穿梭,挑起卡爾的性慾……
他很得意。他從卡爾逐漸高揚的體溫和急促起伏的胸口中得知,這男人已經一步一步地落入他的圈套裡。
卡爾激動地抱緊了他,他反而在這個時候鬆手了,兩臂自然垂落,依偎在卡爾的懷中,讓卡爾產生了擁抱戀人般的錯覺。
他在心底恥笑著這些野獸。只要他稍微溫柔一些,擺出順服的姿態,沒有一個男人會拒絕他。
卡爾抱著他狂吻了一陣,嘴唇稍微離了開來,「小狐狸,我要你今晚留下來服侍我。」他的聲音是沙啞的,充滿了壓抑的渴望與情慾,高大的身子微微發抖,即使如此,兩臂卻毫不放鬆。「用你的唇舌……」他低語道。他可不想第一次上床就把對方給嚇跑了。
另一個不願意承認的理由是,他對那個普遍的傳聞的確有點好奇。「能言善道」的小狐狸……
古緯廷微笑著搖搖頭,「如果我們之間有第二個夜晚的話,我一定會那麼做的,狼眼的男人……你叫什麼名字?」古緯廷以耳語般的氣音在他頰邊促狹地問道。
「卡爾。」
古緯廷靠在男人耳邊重述,「卡爾。」他顯得有點害羞,原先這完全是一種搏取寵愛的手段,不知為何,今晚似乎滲入了一點點真實的成份,「今晚我是你的,隨便你想做什麼--親吻、撫摸、擁抱,我在情不自禁的時候也會呼喊你的名字,這就是我報答你的方式。」
卡爾不禁蹙起眉頭,兩手卻抱得更緊了,「我不要你報答。我留下你只是因為我想留下你,明白嗎?」
「我明白,卡爾……我一夜的情人……」他像夢囈般地低吟。
卡爾再也無法忍耐那從下腹升起的灼熱欲望,他把古緯廷放倒在被褥之上,解開古緯廷的衣著,也解開自己的束縛,兩人在很短的時間內便已裸裎相見。
古緯廷以纖長柔軟的十指撫上他的胸膛,感受卡爾的強健和溫暖。
寬闊的肩膀,粗長而結實的骨架,有力的大腿,全身白皙優雅,冰藍色的瞳孔彷彿綻放在雪地裡的矢車菊,是最高級的寶石藍……意識到男人的強大和溫柔,古緯廷不禁有些意亂情迷,雙手在男人身上游移,絲緞般的觸感讓他覺得很舒服,一點也不勉強……
「嗯?」他摸到一樣稀奇的物事,不覺發出疑問的鼻音。
「怎麼了?」男人倒抽了一口氣,聲音像從喉嚨裡擠壓迸發出來似的。
「這是什麼?你在大腿中間夾了熱水袋嗎?」古緯廷有點難以置信,以更仔細的方式慢慢摸索,想確定那項異物的本質……和真偽。
「別亂來!」卡爾輕聲喝止他,有些哭笑不得。這個狐狸般的男人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存心想整他?
「你可不要告訴我那是……」意識到男人的尷尬和即將爆發的情慾,古緯廷終於有點概念了!想到自己剛才的反應,簡直像個飢渴、久曠的花痴,古緯廷連忙收懾心神,合攏雙腿,想抽回還不知死活地在男人的私處上探尋摸索的手指--
「就是你想的那樣東西。」男人點點頭,抓住他的手腕,不讓他移動分毫。
古緯廷幾乎要尖叫了,「你在開玩笑吧?以那個東西的尺寸怎麼可能放得進來……」話才出口,古緯廷就後悔了,現在他不但像個性饑渴的花痴,還說出這麼低俗猥鄙的言詞;手指雖然不再亂動,然而僅僅是貼在性器上的膚觸就已經讓男人興奮莫名,性器不覺又鼓躁著上揚……
「所以我才要你用嘴啊!」卡爾凝視著他因羞澀而微紅的臉頰,嘴角揚起了一絲帶著優越感和憐惜的微笑。
「去你的!別以為你贏了!」古緯廷索性豁出去了,「我可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他慢慢張開雙腿,以一種誘惑、挑釁的眼神迎上卡爾,「你最好盡全力,別讓我事後翹著大腿抽紙煙,不屑地丟下一句『中看不中用』的評語……」
「牙尖嘴利的小狐狸……」卡爾低沉而魅惑地笑了,他的嗓音變得有些沙啞,卻顯得更性感,「我會讓你沒力氣賣弄你的口才。」他把古緯廷的手腕上移按在枕畔,下體抵著緊緻顫縮的入口,慢慢推進……
◇ ◇ ◇ ◇
「啊……」古緯廷驀地倒抽了口冷子,小小的私穴被溫柔地抵開了,難以容納的巨物正一步一步地侵略著他,穿刺著他,身下的腔道被塞得滿滿的……他難受地扭動臀部,想減輕壓迫著密處的灼熱感。
「痛嗎?對不起……」卡爾感受到他的緊繃與彈性,壓抑著想一挺而入的衝動,緩慢地、艱難地深入那隱蔽的私穴,額上隱隱冒著細小的汗珠,像雪花的結晶。
「不……沒關係……」古緯廷以輕柔的音調低語,像拂過髮梢的清風,身體在溫和的箝制下逐漸習慣、接納了卡爾,和他帶來的強大快感;他停在原處僵持許久,直到確定他的小狐狸已經放鬆,才開始緩慢而深入地抽送……
「啊……」古緯廷又輕吟了一聲。被撐開的痛苦中逐漸夾雜了難以形容的快感,又癢又痲,火熱的性器在他的體內喜悅地顫動著,撫慰著他空虛的身心……他幾乎忘記自己已經好幾年不曾享受過性愛,不曾和男人有親密關係……
那是一種強烈到近乎疼痛的快感。隨著進出的力道加重,性慾的歡愉也逐漸在彼此的膚觸中加深,他努力扭動肢體迎合,兩腿纏上卡爾的腰身,忘形地呻吟起來。「卡爾……卡爾……」身體深處敏感的柔壁陣陣戰慄,帶動全身上下狂野淫蕩的感覺……
「哈啊……哈啊……」卡爾緊緊擁抱著他,靈活的唇舌侵襲著他缺氧似張合的嘴,像要將他永遠霸佔在自己身下似地……
「呀……」古緯廷感到臀間起了一陣騷動,小小的密穴倏地收緊,每一寸體壁竟然在同時間痙攣,竭力含住了深陷在他體內的、卡爾的性器。
卡爾似乎也到極限了,強健的身子突地猛然抽搐,藉由這一波的戰慄把自己推得更深,隨即在冗道的深處激烈地迸射。
「啊……」過於強烈的性刺激讓他忍不住哭了出來。
卡爾一面吻著他的淚珠,一面充滿獨佔欲地緊擁著他,陽具雖然已經變得安馴了,卻不肯稍移,仍然充抵在他的密穴裡;意識到這一點的古緯廷忽然間彆扭了起來,把頭撇向一邊,不肯直視卡爾那冷冽柔情的目光。
「狐狸……我的小狐狸……」卡爾在他耳邊輕訴愛語,一面追著他的嘴唇,落下無數個充滿情慾的激吻。
◇ ◇ ◇ ◇
兩人又糾纏了好幾次。
最後一次的噴發過後,卡爾倦累已極,枕在古緯廷身畔,面朝右側,沉沉睡去,這姿勢讓卡爾左頰的傷疤剛好掩在被褥裡,露出一張英俊、堅毅的漂亮臉孔,因而留下更大的想像空間--那道傷痕是怎麼來的?
古緯廷幾乎也在同時沉入夢中,但是他醒來得較早,還有時間悠閒地看著卡爾那雄健完美的五官和身材。卡爾有一對冰藍色的眼睛,可惜他睡著了,眼皮覆蓋了下來;他的嘴角剛毅地緊抿著,觸碰起來卻是想像不到的柔軟和細緻,黑髮有些凌亂,卻無損那光耀的本質……
古緯廷的視線慢慢往下移動,結實的背部、收緊的腰肢和狹窄渾圓的臀肌……看到這裡,他忽然臉頰一紅。
想到哪裡去了?
他連忙收斂了那放蕩飢渴的目光,到浴室裡洗淨一身的黏膩感,藉以斷絕那些無謂的綺念……
白濁溫暖的液體由大腿內側緩緩溢出,有種深刻的空虛感。
好想抽煙。許多人說,抽煙是最接近性行為的享受,他抽了那麼多年的煙,性慾顯然沒有得到任何紓解……
一個男人,一個夜晚,比他抽過的全部煙草加起來還要刺激,更令人回味無窮。
睽違了六年的性愛。
一個陌生的男人,他只知道對方叫「卡爾」,也許是暱稱或假名,連姓氏也沒弄清楚……
這一夜,能不能讓他支撐過另一個六年?
古緯廷輕手輕腳地拾起散落一地的衣物,重新穿上,又從吊掛著的西裝外套口袋裡摸出了香煙和打火機。
紙煙已經含到嘴上了,他卻在即將按下打火機的前一刻改變了主意--
卡爾睡得很熟,在這裡抽煙肯定會把他給嗆醒。
他決定忍耐到浴室裡再抽。
◇ ◇ ◇ ◇
打火機的卡筍發出了熟悉的金屬磨擦聲,火光在指間躍動,古緯廷垂下眼睫,把橘黃色的火燄靠上紙煙的前端,正準備吞雲吐霧……
「嗶--」
鈴聲大作。
刺耳的噪音響徹雲霄。
他還來不及反應這是怎麼一回事,傾盆大雨頓時當頭澆下,繼警鈴之後就是自動灑水系統,讓他淋成了落湯雞。
「……」
他仰頭無語,嘴裡還叼著那根濕透了的紙煙。打火機也不能用了吧……
唰地一聲,浴室的門被打開了。
「怎麼了?」卡爾光著身子站在門口,表情愕然。
古緯廷站在浴室裡,衣著端整,全身都沐浴在水光之中,頭髮黏連在額際,襯衫和長褲濕漉漉地緊貼在皮膚上……傾洩的水珠像從天而降的星子一般閃爍著璀璨的光芒,還繼續噴灑在古緯廷身上……
他和卡爾對望了一眼才緩緩開口。
「……你有雨傘嗎?」他的表情既無奈又無辜,兩片小巧的嘴唇猶自不肯鬆開香煙。
「噗!哈哈哈……」卡爾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古緯廷反而有些驚訝了。原來他也是會笑的呢……
◇ ◇ ◇ ◇
卡爾拿了條大毛巾蓋在他頭上,把他從傾盆大雨中抱了出來;先脫下他全身的衣著,以毛巾擦乾頭髮和身體,又用床單包裹著他,以免著涼。溼透的香煙也順手放在床頭櫃上。
「你真像躲著師長抽煙的青少年。」卡爾打趣道。
「只是一時疏忽。」他吶吶說道,「我老是忘了飯店裡都有煙霧警報器,上完床後照例想來一根,就--」
「你常常像這樣被淋得渾身濕透嗎?」不知為何,卡爾覺得自己很在意這個問題的答案。基本上這和直接問「你是不是經常和人上床」是差不多的意思。
「沒有。」古緯廷坐在床邊,讓卡爾拿著毛巾擦乾頭髮。「上一次是六年前。」
「六年來都沒在飯店裡過夜?」他有些驚訝。
「六年來第一次開葷。」古緯廷眨眨靈動的眼睛,修正他的說法。
「哦!」卡爾放下毛巾,出神地望著那對清澈明亮的狐狸眼,「如果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面,我會認為你有點喜歡我。」在實質意義上,「六年來的第一次」與「生命中的第一次」相差並不太遠。
「別胡思亂想。我只是有點寂寞。」古緯廷制止了他的遐想。
「嗯!」卡爾點點頭,聲音聽起來有點失望。他遲疑片刻後,終於開口,語氣堅定,卻是小心翼翼的,「……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知道他的真面目,卡爾會覺得很受傷吧……
抱著有點自暴自棄的想法,古緯廷坐在床上媚笑著打開兩膝,展示出秘處,大腿根部的紅腫還沒消退。「這個啊!看你開的價錢了!我是拉皮條的!偶爾客串個幾場也不打緊,反正都是出來賺的……」
「我知道,在和你上床之前就知道了。」卡爾把被單重新裹到他身上,表情全無異樣,沒有鄙夷,沒有失落。「小心著涼。」
「你……」古緯廷臉上那得意而淒涼的笑容頓時消失了。
「我想,我有點喜歡你。」卡爾定定地看著他,兩頰微紅,「只要能讓我再見到你,價錢不是問題。」
「……一百萬。」古緯廷收斂起輕浮的表情和動作正色說道,兩手把被單抓得緊緊的,身子有點發抖,也許他真的著涼了。
卡爾立即坐了下來,簽了一百萬的支票給他。「沒有別的要求了嗎?」
古緯廷顫抖著收下那張長形紙片,眼眶裡盈滿淚水。一百萬並不為多,然而除此之外,卡爾也在其他方面表現出他的誠意,諸如那帶著笑意的嘴角和憐惜的眼神,孩子般的表情顯示他對於兩人能繼續交往的可能性充滿了期盼……
卡爾是認真的。
古緯廷低垂著頸項,伸手指了指門旁,「請把我的外套拿過來。」
卡爾不疑有他,拿了外套披在他身上,舉動溫柔得讓他幾乎落淚;他從外套中拿出錢包,卡爾以為他要收下了,想不到古緯廷卻突然發難,在他面前撕毀支票,把碎片往他身上扔,又把皮包裡所有的紙鈔一把抽出,照他臉上狠狠地砸過去--
卡爾腳步踉蹌一下,呆立當場,竟然連該發作都忘了。
古緯廷一氣呵成地完成這些動作,表情是無比的痛快;他披著自己的外套,以傲慢張狂的姿態開口--即使外套下的軀體是未著寸縷的,「我一時無聊才留下來過夜,你不要以為我有興趣陪你!不過,要說是嫖你的話就沒錯了……」
卡爾倏地張大眼睛,嘴唇微微顫抖;只見古緯廷筆直地向衣櫥走去,穿回溼淋淋的衣褲,對他輕蔑地一笑。
「讓我告訴你一件事。嫖妓,尤其是嫖最低下的流鶯,要給現金!他們沒有銀行戶頭可以存取支票!」古緯廷站出三七步,挑釁地看著他,心中充滿了憂傷的勝利感,「昨晚是我嫖你,不是你嫖我,明白了嗎?想見面,做你的春秋大夢吧!我是拉皮條的!」
最後一句話在古緯廷的腦海裡形成了刺耳的迴音,久久縈繞不去。
他在做什麼?傷害對方,還是逞強?
卡爾裸身站在原處,讓飛揚的紙片像雪花般從寬大的肩背上滑落,眼神由難以置信逐漸轉變為悲傷和憤怒,他伸手拂去還黏連在身上的紙片,語氣抑鬱而森冷,「……你在玩火。」
「一夜情本來就和玩火沒有兩樣。」古緯廷故作輕鬆地說,手指已經放到門把上,晶瑩的水珠從腕間一滴一滴地滲下,彷彿永遠乾不了似的。
「真正玩一夜情的人不會把對方當成流鶯或男妓。我會記得你,我的小狐狸。」卡爾重重地下了結語。
古緯廷暗自哆嗦了一下,逕自開了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卡爾驀地跌坐在床邊,被打擊和羞辱的心情難以排解,他伸出手在床頭櫃上摸索,拿起那根被水浸透的、古緯廷曾經含在嘴裡的香煙,放進兩片嘴唇中間開始夾吮,似乎想從冰冷潮濕的觸感中尋找一絲屬於小狐狸的餘溫。
第二章
當天中午,卡爾沒有出席家族會議。
「你太過份了,卡爾!你害我從頭到尾都在欠身賠罪,鞠躬鞠得腰都快斷了!」洛少麒不平地向他抗議。
「少廢話,反正你平常也缺乏運動。」卡爾不耐煩地回嘴,手指兀自把玩著已經乾透皺縮的紙煙。
洛少麒朝他手上望了一眼,隨即像沒事人似的順口唸道,「……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卡爾是不抽煙的,而那隻狐狸是老煙槍……洛少麒暗自思量著。事情可能比想像中的還要嚴重。
「你胡說什麼?」痛腳被踩,卡爾霍地起身,目露兇光,表情像要殺人。
「沒什麼,唸唐詩啊!反正我平常也缺乏文化。」洛少麒吊兒郎當地聳聳肩,不過他倒是很識相地閉嘴了,沒再繼續唸下去。
「一個醫學和文學的雙博士缺乏文化?」卡爾不屑地回道。
「很不可思議吧?就像一個完美的男人缺乏性愛一樣地不可思議,可是它確實發生了!」洛少麒朝他眨眨眼睛。
「收斂一點,小麒!我沒有缺乏性愛,只是不再熱情。」
「自從你救了那隻狐狸以後就不再叫人陪你睡覺了……難道他把你給閹了不成?」
卡爾忍耐著想把這個玩世不恭的表弟掐死的衝動,費力按下抽搐著的指尖,「他將會後悔沒做到這件事。」
「你是說……要是再讓你抓到他,你要把他弄死在床上?」洛少麒揚起眉梢,仰頭吹了兩聲口哨,「呼呼!表哥,你戀愛了!」
「我被羞辱了!」卡爾恨恨地說。
「我是在稱讚你身強體壯耶!」眼看情況不對,洛少麒連忙緩頰。
「羞辱我的人不是你。」
「難道是那隻小狐狸?」
卡爾沒有回答,只是臉色變得有點陰沉。
「他引誘你上床?」洛少麒問。
他沉默了。
「你們過了一個熱情、盡興、完美而性感的夜晚。」
……還是不說話。
「你要求再和他見面,甚至做進一步的交往?」
卡爾不甘心地抿抿嘴唇,洛少麒幾乎可以聽見他咬磨牙齒的聲音。
「他讓你以為他接受你了……」
有那麼一瞬間,的確是的,他想。
「結果他哈哈大笑,嘲諷你的天真,踐踏你的情意,把你的告白當成世上最大的笑話,然後拂袖而去?」
卡爾終於出聲了,「你不應該去當醫生,你應該去當擺攤算命的,我的好表弟!」
「你被甩了,卡爾!」洛少麒望著他,眼中充滿無限同情。
「我被羞辱了!」卡爾加重語氣重述,兩眼發紅。
「的確。如果是用這種方式分手的話……」洛少麒順順長髮,嘆了口氣。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難道他以前常用這種手段玩弄別人的感情?」卡爾以懷疑的語氣問道。
「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那個人和我的純情表哥關在同一個房間裡長達幾個小時,你又這麼氣鼓鼓的,不是被玩弄後拋棄還會是什麼?」洛少麒輕鬆地說。「至於風評嘛!我只知道很多人宣稱和那隻狐狸上過床;對此他一向沉默以對,不否認,也不承認。所以關於這方面,我所知不多。」
「我一點也不純情,小麒!我只承認我很愚蠢!」卡爾氣恨不已。
「算了!上一次當學一次乖,弄點柚子葉洗個澡,去去楣氣,就當做沒這回事……」
「不可能的!」卡爾斷然拒絕了。
「你是說……」洛少麒心中隱隱浮現不祥的預感。
「我要報復!」卡爾咬牙切齒地說,一字一迸。
「你打算怎麼做?」
「先追上他,再甩了他。」
洛少麒霍地起身,「表哥,你在玩火。」
「一夜情本來就和玩火沒有兩樣。」他用古緯廷的話回答洛少麒。
「你在欺騙自己。如果只是一夜情,這本來就是預期得到的結果不是?你有什麼好生氣的?」
「……」他答不出來。
洛少麒覺得太陽穴又隱隱作痛了,「當我見到那雙桃花般的狐狸眼時就知道事情要糟。他讓我想起發生在你身上的、一些不好的事……」洛少麒的眼光變得悠遠了。
「不必擔心。我沒有那麼脆弱。」卡爾的語氣十分平靜,甚至沒有伸手去觸摸自己的左頰,彷彿他仍然擁有一張完美而剛毅的臉孔。
洛少麒不覺垂下眼簾,一向機智多話的他也沉默了,靜靜感受、揣摩著卡爾此刻的心情……
◇ ◇ ◇ ◇
古緯廷口中的進桑--陳鈞進和他比肩坐在吧檯前的位置上,煙灰缸裡面堆滿了煙尾,古緯廷叫了不加冰的威士忌,又吩咐服務生隨時加滿,看上去心情似乎特別低落。
進桑今年三十五歲了,即將步入中年,身材還保持得非常英挺,有漂亮的老婆和三個小孩,最大的已經上小學了,最小的才剛會爬;表面上的職業是電腦程式設計師,暗地裡又兼情報販子,從工程開標到大老闆的性癖好,無一不知,門路很多,也賺進了大把鈔票。他的父親曾經受過老社長的恩惠,因此臨終前特別囑咐他要關照老社長留下來的、唯一的孩子:古緯廷。
「狐狸,你沒事吧?」
「沒事。」古緯廷笑得勉強。
也許是進桑當了父親的緣故,兩人的年齡相差不過十歲,進桑卻老是把他當小孩子看待。
彷彿刻意強調自己的成熟似的,古緯廷深深地吸了口煙,把白色的煙霧往進桑臉上噴;進桑皺著眉頭拿了報紙揮開了。
「又是煙又是酒的,沒事也會出事。應酬的時候我就不說你了,平常少抽點煙;你再這樣糟蹋下去,不到四十歲就報銷了!」
「我沒想到那麼久以後的事。呂公子那一次算我倒楣,白白浪費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年關近了,經紀公司的帳目也到結算的時刻,進桑!這一次無論如何,你都得給我介紹一個實實在在的大戶,我趕著用錢……」古緯廷煩悶不已地灌下一整杯烈酒,兩頰上浮現病態的紅暈,由於煙酒過量的緣故,十指有點發抖,酒杯抓得不太牢,匡啷一聲就掉了下去……進桑順手將之扶起,在桌面上重重按下。
「狐狸,」進桑定定地看著他,表情十分認真,「你該放手了!」
「我不是把酒杯放下了嗎?」古緯廷投降似地攤開雙手。其實現在的他根本抓不住冰冷平滑的玻璃製物體。
「我說的是經紀公司。」進桑稍微靠近他,以幾乎聽不見的音量低聲說道,「你心裡有數。舒涵經紀公司表面上還是維持以前的風光,骨子裡早就被債務壓得喘不過氣來,全靠你在檯面下的生意支持運轉,茍延殘喘……它沒救了!呂氏企業好歹還剩下一個空殼子,經紀公司連空殼子也不剩,它根本是個無底洞……」
「我管不了那麼多。能撐一天是一天。」
「你才二十五歲,值得把全部的人生丟進這個無底洞裡面去嗎?聽我一次,狐狸!把公司結束掉,到國外渡個假再回來,規避的方式你應該很清楚……然後再重新開始你的人生。」
「那是我爸爸留給我的公司,我不能放手。」古緯廷拾起香煙又開始猛抽,臉上帶著受傷的表情。
「算我多嘴。當年你就不肯申請拋棄繼承,現在又怎麼肯放手呢……」進桑縮回身子,摸摸後腦,嘆了口氣,「債務不是你欠下的,你卻拚了命努力償還……有時我真不了解你們年輕人的想法。」
聽著進桑有點無奈的感嘆,古緯廷不覺笑了,眼中流轉著淒迷的神色,「進桑!你也還年輕得很呢!代溝沒那麼嚴重吧!」
「唉!男人一旦結了婚就會覺得自己老了!狐狸,你還是快點找個適合的對象安頓下來吧!要不,我介紹幾位漂亮的小姐給你……」進桑嘮嘮叨叨地說了一長串。
「多謝關心。要介紹就介紹金主給我,別的我沒興趣。」想到經紀公司的財務狀況,古緯廷又仰頭喝下一整杯烈酒。
「嘖嘖嘖!」見他煙酒無度,進桑忍不住頻頻搖頭,「看樣子,這個忙我不幫也不行了,可是……哎!」進桑顯得欲言又止,左右為難。
「怎麼了?」
「現在是孤注一擲,死馬當活馬醫了!」進桑的聲音又低了下來,「明天晚上,我介紹個大戶給你,是個紮紮實實、如假包換的權貴公子,身家豐厚,出手闊綽,連小費也給得特別大方……」
「哦?」古緯廷聽出興緻來了,順手把酒杯往前一扔,穩穩當當地落到酒保的掌心裡。「那有什麼問題?安排好時間地點,讓我們雙方見個面就是了……」
「見面不是問題。很多人身家沒他千分之一,卻跩得個二五八萬,說有多沒教養就有多沒教養,暴發戶心態……」他指的是呂四公子。接著他不屑地撇撇嘴角,又把話題轉回來,「不過這個人不一樣,很容易相處……他不端架子的。」
「那問題是……?他形容猥瑣?」
「氣質高貴。」進桑搖搖頭,「他有個外號,叫黑暗貴公子。」
「他長得很醜?」
「不但不醜,還有點英俊。」進桑朝他神秘地瞬瞬眼睛。
「做生意嘛!要帥哥幹什麼……他年紀很大了?」
「二十九接近三十……以你的標準,大概是吧!」進桑打趣道。
「胡說!比這個歲數多三倍的客人我都伺候過……」古緯廷從鼻裡噴出一道白煙,霧色迷離,遮住了他臉上的表情。「他到底有什麼問題?」
「他有特殊癖好,喜歡把床伴的雙手綁起來搞……」進桑把兩手圍在他耳邊,慎重其事地說道。
「哈!」古緯廷笑了出來,「我以為這位客人是哪裡刁鑽了,原來不過如此。我還遇過喜歡性虐待的客人呢!綁起雙手沒什麼大不了的……」
「以一般的情況來說,的確如此。」
「那就是說這個人的情況很不一般了?」古緯廷打趣道,瞇著一雙醉眼看著進桑,只見他臉上浮起一抹尷尬的紅暈,吞吞吐吐的,簡直說不下去。
「以『某方面』來說,的確是的。」幾經掙扎,進桑終於把那句要緊的話說了出來,特別加重「某方面」這三個字的語氣,臉頰也在同一時刻脹了個通紅,像顆熟透的蕃茄。
幸好酒吧裡音樂很吵,人聲雜沓,沒有人注意到他們談話的內容。
古緯廷仰頭大笑,他當然聽得懂進桑在說什麼,故意以促狹的語氣問道,「特別大還是特別小?」
「狐狸,你可不要小看這個問題。」進桑的語氣正經得近乎嚴肅了,「你想,兩手一旦被綁起來,人就跑不掉了,接下來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無法中途叫停;如果剛好遇上了一位精力充沛、『某方面』又特別大的客人,只是一場尋常的性交都會變得像苦刑……」
「我手上握有每位藝人的『賣身契』,不怕他們不聽話。」說到自己手中僅有的籌碼,古緯廷那頹喪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驕傲的神色。
「你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狐狸!肯聽話的人也要他們自身的條件能配合才行。總之,陪睡的人要是沒有經過相當的事前訓練和準備的話,是成不了事的!一次沒打理好,就再也沒有下次了!」進桑語重心長地說。「要不是經紀公司真的山窮水盡了,我也不會想到這條路子……」
「以前那些同行都是怎麼解決這個『過大』的問題?」古緯廷的好奇心被挑起,索性玩起雙關語來了。
「沒有解決啊!」進桑攤開雙手搖搖頭,「陪睡過的人第二天出來,都像虎口逃生似的狼狽不堪,說什麼也不肯再陪第二次……錢要賺,性命要顧。」
「噗!」古緯廷又笑了出來,「好好的一個金主,出手大方,個性隨和,要求也還算單純,卻被你們在私底下說得像個淫棍似的……看來有錢不一定買得到尊重啊!」或許是因為事不到臨頭,古緯廷並不認為這構成什麼難題。
「淫棍?你開玩笑!這傢伙簡直是淫砲!」
古緯廷不禁哈哈大笑,煙灰從指間抖落。
「你不相信嗎?明天見面的時候,不妨順便給他帶上一個漂亮的男孩子當見面禮,要是這男孩子以後還能服你,就算你贏了!」
「一言為定!」古緯廷的好勝心也被激起來了,把還燃著的半截香煙用力捺熄在煙灰缸裡。
◇ ◇ ◇ ◇
進桑以電話通知他,約定的地點在齊雲飯店五七零一室,只要對方滿意,交易的時候他可以在飯店裡等候,也可以先回去。
「彈性很大的。」這是進桑的結論。
「我也會努力不把機會搞雜。」古緯廷半期許半保證地說。
「狐狸,別嫌我囉嗦,你還是早點收手吧!夜路走多了,難免會遇上意外……一次失誤就可能要命。」進桑殷殷叮囑。
「你放心,要是真有那麼一天,我絕對不會把你供出來。」古緯廷打趣道。
在電話的另一頭,進桑沉默了;他很不喜歡這種笑話。「我笑不出來,狐狸。我不幫你,看你成天抽煙喝酒,我心裡頭就難過;我幫了你,讓你鋌而走險,我也過意不去。幫或不幫,兩種選擇都對你造成傷害。我不知道怎麼樣才對得起你父親……」
一聲嘆息,徘徊在唇齒之間,終究沒說出口。
「我知道,進桑,我很感謝你。我只想讓公司重新站起來,其他的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唉,我老是說不過你,也沒辦法給你實質上的幫助。也許我老爸今晚就會到我夢裡來捏我耳朵,罰我頂水盆、跪算盤呢!」
「我倒希望他能狠狠教訓你一頓,說不定他能把我父親也拖過來,擰耳朵、跪冰塊都行。我已經很久沒有夢見他了!」不知為何,看似輕浮、自嘲的語氣卻顯得很辛酸。「他一生正直清白,至死都不知道我在他背後玩的把戲。說不定他氣我不走正路才不肯來見我……」
「別胡說,狐狸。你父親會了解的。」
「但願如此。」古緯廷輕聲說道。
掛上電話之後,古緯廷深呼吸幾次,調整心情。
準備好各項事務,他領著今晚的「祭品」出席惡魔的盛會。
古緯廷神色自若,男孩低著頭,腳步侷促,亦步亦趨地跟在古緯廷身後,頭臉微微垂下,顯得有些憂鬱。
約定的地點在齊雲飯店五十七樓。他把男孩安頓在指定的房間裡,自己則到隔壁去面對今晚的客人。
「打擾了……」
古緯廷原來還想多少說些客套話,讓氣氛緩和些,好早點進入主題的,卻在對上男人的目光之際全身僵硬,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男人坐在高級的黑皮沙發上,臉上帶著親切而惡意的微笑。
英氣的五官。
冰藍色的眼眸。
柔順亮麗的黑色短髮。
修長優雅的肢體。
所謂的大戶、貴公子……古緯廷腦袋裡嗡嗡作響,震駭不已,電光火石間只閃過一個荒唐的念頭……
進桑!你說話真實在……
一點都不誇張。這傢伙可是貨真價實的「淫砲」!
這麼粗鄙的話,他自然不會在客倌面前說出來;古緯廷只是暗自咬牙,兩頰微紅,有意無意地瞥了男人的腰下一眼。
「冷氣太強了嗎?」男人的聲音仍然十分低沉、性感;不知為何,一句很普通的問候語在古緯廷耳中聽來卻有如金屬頓地般地刺耳,彷彿在嘲笑他的無知和自投羅網……
古緯廷艱難地舔了舔上唇,語氣既乾渴又無奈,「……我沒想到還會再見到你。」
「驚喜,還是害怕?」
「我可以不回答嗎?」他有種想轉身逃離的衝動。
男人笑了,十字刀疤在他的左頰上反折出銀色的光芒,「當然可以。我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一點興趣也沒有。」
聽到男人的回應,古緯廷驀地張大了眼睛,修長的眼睫微微發抖,好像有誰剛照著他臉上賞了一巴掌似的。
「……你說什麼?」失落與疲憊幾乎讓他崩潰,古緯廷僅以微弱的自尊支撐著發抖的兩膝。
「沒什麼,我在自言自語。」男人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是,」古緯廷站得直挺挺的,垂下頸子,無論如何,客人總是客人,「我帶了見面禮過來,就在隔壁……請齊先生務必賞光。」
「不是你本人嗎?真可惜。」男人半真半假地揶揄道,那神態與其說是嘲諷,不如說是一種優越感。
「我不賣身,齊先生。」古緯廷感到自己全身上下的力氣一下子被抽乾了,對方的話語冷得刺骨,像鋼刀,像針尖,戳得他無處逃躲……
「一夜情的話就沒關係,是嗎?」男人繼續諷刺他。
「……我不想回答。」古緯廷頭也不抬,眼裡乾乾澀澀的,卻流不出一滴淚水。
他能說什麼?他們之間的關係走到這種一團稀爛的地步,不也是他當初的選擇嗎?
道歉。他聽到自己耳畔有個細小的聲音囁嚅著說。就算卡爾不是那麼寬宏大量的人,應該也不至於再為難他……
然而他的自尊偏偏又在這個時候做起祟來。那顆已經千瘡百孔、破碎不堪的心驀地收緊,血液裡奔騰著一股傲氣,控制著他,阻止著他低頭……他抬起臉來,赫然發覺卡爾已經無聲無息地走到他面前,兩人的鼻尖靠得那麼近,幾乎碰在一起……
那對冰藍色的眼中又充滿了柔情。
「狐狸,我的小狐狸……」男人在他的耳邊低語,在小小地「教訓」過他的小狐狸之後,卡爾鬱積許久的情緒終於得到某種程度的平衡,因而決定不再刺激這隻走投無路的困獸,「讓我們重新來過。」
古緯廷垂下眼睫,一連串傷人的話語早已將他心底流不出來的那滴眼淚凝凍成冰;苦澀的感覺過後,他逐漸恢復了應有的幹練與冷酷。
「齊先生……」古緯廷的語氣是那麼平和、寧靜,甚至有些寂冷……可是卡爾並沒有察覺。
「狐狸……」卡爾的手指已經觸上他的領口。
「我是拉皮條的。」
◇ ◇ ◇ ◇
卡爾高大的身軀驀地震動一下。
「……你說什麼?」他遲疑了一會兒才開口。
「我是拉皮條的。」古緯廷平靜地重述。「盡力使你開心是我的職責。一個乾乾淨淨、適合你這種身份地位的男孩就在隔壁,等著你去臨幸疼愛……」
「我對那個男孩一點興趣也沒有。」卡爾咬牙切齒地說,「我要的是你,小狐狸。」
「我很抱歉。下一次我會帶更適合的人過來。」古緯廷垂首斂眉,表情更加恭敬、疏遠。
卡爾幽深的瞳孔無聲無息地顫抖、放大了,「你真的可以毫不在意地說出這種話?」
「我的表達能力應該沒有問題,齊先生。」古緯廷冷靜地回答,甚至沒有把過於接近的男人推開。
卡爾滿腔的勝利感頓時被擊碎了,自信也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更深刻的挫折感和更龐大的憤怒,激烈的情緒起伏幾乎要將他吞噬。他原想好好地教訓狐狸一頓,再慢慢地疼愛他……
狐狸的一句話卻把全盤計劃都破壞罄盡了--連同他的好心情。
拉皮條的……這句話真好用。卡爾在心底不屑地嗤之以鼻。
那麼他是什麼?恩客嗎?
「狐狸,不要挑戰我的忍耐極限。」卡爾的手指順著領帶下滑,到達胸口。「在你眼中,人的分類似乎只有兩種:買春的和賣身的。而你並不屬於其中任何一種。」
「我不賣身。」在古緯廷冷漠的表情和堅持的語氣中似乎隱藏著某種秘密。
卡爾暗自咬牙;如果這真是狐狸想要的,那麼他就陪他玩下去,「你放心,我不會逼你的。我討厭暴力。」卡爾保持著神秘的微笑在古緯廷胸前摸索了一下,感受他的體溫和心跳,以寬厚的手掌撫慰著他,撩撥著他,讓古緯廷的呼吸逐漸變得淺短、急促了,眼神迷亂,渾身輕顫,幾乎要融化在那掌心的溫度裡--
卡爾驀地收了手,把從他胸前衣袋裡拿出來的東西當著他的面攤開展示,兩樣東西,只不過是古緯廷的打火機和抽到剩半包的紙煙。他把煙盒放在掌心上敲了敲,抽出一根,把煙嘴放入古緯廷兩片細巧潤澤的薄唇中間,看著他順從地張嘴夾住,卡爾感到心滿意足,抓著打火機就打算按下開關……
「等一等!」古緯廷想阻止他,「煙霧警報器……」
話還沒說完,卡爾已經把打火機按下,點上香煙。四周靜悄悄的,沒有刺耳的警鈴聲也沒有傾盆大雨。不知為何,古緯廷感到一股莫名的失落感。
「我讓人把煙霧警報器關掉了,以後只要是你來到這裡的日子,五十七樓的警報器就處於靜止狀態,沒有作用……我沒心情再幫你擦身子和吹頭髮。」卡爾「答」地一聲收回上蓋,把打火機重新放回古緯廷的衣袋裡,強大的手指按住他修長尖巧的下顎,以很低很輕的聲音說話,語帶挑釁,「我不是那麼放不開的人。既然你已經拒絕我了,我也沒有理由繼續留在這個房間裡。天亮之前,這間總統套房隨你使用,想做什麼都行;今晚我要在隔壁留宿,如果你有興趣,我不介意你一起過來……」
古緯廷怔愣了一下,隨即傷心而無力地搖頭。他還沒卑下到那種地步。
進桑說,卡爾做愛的時候,喜歡把床伴的雙手縛綁起來。那天晚上,卡爾沒有綁住他的雙手,只是按著,溫柔而固執地壓在枕畔。兩者之間有著微妙的差異--
這差異卻成了支持他自尊的強大力量。
彷彿早就預測到他的想法似的,卡爾轉過身去,拍拍他的肩膀,「……好好休息。」隨即信步獨自離去。他走得那樣悠閒,那樣緩慢,依稀期望有個人能開口留住他……
古緯廷沒有開口。他只是鵠立在原地,把玩著手上那根香煙,直到那高大、落寞的背影完全消失。
遺憾刺痛著他的心,古緯廷既難受又氣悶地持煙猛吸,現在這個致命的誘惑物是他唯一的安慰了,看著鬼魅般舞動的煙霧將他緩緩包圍,古緯廷心中也起了一陣淒迷的哀傷,他頹身坐在床沿,兩手交錯著放在膝上,眼睫低垂,似乎想遮掩住自己的疲態……
然而卻什麼也沒能遮掩。他顫縮著肩膀,把下唇咬得幾乎出血,兩行發亮的水痕無聲無息地滑過那張修長而姣好的臉龐……
◇ ◇ ◇ ◇
幾個小時過後,卡爾終於回到了原來的房間裡。
古緯廷睡著了,斜躺在床上,髮絲凌亂,清秀的臉上似乎有些狼狽的神色和水氣聚集過的痕跡,煙灰散了一地。
下次得叫人準備煙灰缸才行……卡爾暗自忖度著。
以輕悄的動作在床邊坐下,卡爾像那天一樣,沉默而溫柔地凝視著古緯廷的睡臉,心中有著隱隱約約的罪惡感。
透過一些非公開的管道,他傳出「齊先生需要幾位新掮客」的訊息,讓那個圈子裡的人起了巨大的騷動,而最正確、實際的消息只傳遞給進桑--狐狸的上游情報者;接下來一切便如同預料,為了挽救瀕臨破產邊緣的經紀公司,古緯廷只能努力爭取這最後的機會……
於是,狐狸終於回到他身邊;並送給他一個年輕漂亮的男孩。
得知他昨晚的風流韻事,狐狸會很傷心吧……或者,一點感覺也沒有?
看著古緯廷憂鬱的表情,卡爾忍不住好奇起他正在做著什麼樣的夢。
覆蓋著落地窗的簾幔被拉開了一道狹縫,遠方的天色隱約可見,漫長的黑夜已經過去,由邊緣開始泛起暈黃的淡金色,是太陽升起的前兆--這一夜過得太長太長了!
卡爾默默地幫他蓋好棉被,眼底浮掠過一抹惆悵;嚴厲的報復過後,得逞的快意已經絲毫無存,只留下無盡的空虛,緩慢而深刻地侵蝕著他。
悔與恨在心底交錯,然而終究難以回頭。卡爾低身下傾,在古緯廷微微開啟的唇上卑微而怯懦地竊走一吻,動作既輕柔又短促,不致於驚醒狐狸,這卻是現在的卡爾僅存的安慰了。他走到透明玻璃前,把窗簾重新拉起。
◇ ◇ ◇ ◇
古緯廷的指尖輕輕顫動著,由於長期吸煙的關係,剛睡醒的時候手指都不太聽使喚。他勉強撐起上身,感覺柔軟的棉被從肩臂處滑落。
「早安!」卡爾依然坐在那張黑皮長沙發上,服儀端整,容光煥發,絕沒有一點頹喪之感。
古緯廷朝他點點頭,緊抿的嘴角顯示他的遲疑。經過昨晚的衝突,他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面對卡爾,如果他能把卡爾當成一般的客戶甚至雇主就好了……不可否認的,他的心底仍有某個卑微的角落在默默祈禱,祈禱卡爾只是換了個地方獨寢,雖然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要留下來和我一起共進早餐嗎?」卡爾向他提出邀請,神色如常。
「齊先生,我深覺榮幸,不過早餐應該留給和你共度一夜的男孩。」
卡爾坐在沙發上,雙手交疊,「那個男孩屬於交易的範疇,由我決定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結束。交易已經在昨晚結束。」他的語氣溫和而嚴謹。
「那麼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古緯廷冷笑道,「我並不想和客戶有公事以外的接觸。」
卡爾沉默了一下,長而濃密的眼睫緩緩垂斂,「不妨把它當成一場早餐會報。男人在兩個地方特別容易說話,一個是床上,另一個就是餐桌上。也許你可以為將來的合作爭取到比較優渥的條件。」
「聽起來,你不怎麼喜歡你的『見面禮』?」
「差強人意。」卡爾淡淡地說。他的眼神和態度表現出他確實「享用」過那個男孩了。
古緯廷感到自己的心臟驀地抽痛了起來,一直堅守著的某個角落發出碎裂的聲音,「但願我還能有補償的機會。」
「你有的。只要試著把我當成一個普通的朋友--或者,認識的人……」
「我不記得曾經有過這麼豪富的朋友。」狐狸般的冷笑中又滲入了一絲悲哀的神色。
「你的記憶力顯然有點問題。我並不是要向你討人情,但是念在我曾經救過你一次的份上,對我別那麼冷淡,好嗎?」
「那麼久以前的事,我不記得了!」古緯廷仰天長嘆,「要是你欠了我一塊錢,我一定記得一清二楚,到死都還念著。」狐狸是十分記恨的動物。
「你有一塊錢嗎?」
「有。你要做什麼?」古緯廷直覺地在口袋裡摸索。
「請借給我。」
◇ ◇ ◇ ◇
餐桌上的交談氣氛並不融洽。古緯廷一直低垂著頭頸,彷彿心事重重,卡爾也很少開口,只有餐具碰撞的聲音傳遞著彼此受到困擾的訊息。
不過這場冰冷的會餐也不是毫無收穫。兩人確立了以後的合作模式,每個星期三的夜晚,古緯廷會到卡爾的地方來,讓卡爾選擇他感興趣的藝人,再由古緯廷出面打理……除了可觀的渡夜資和傭金之外,齊氏集團將在背後支援舒涵經紀公司,優先給予宣傳機會,提高旗下藝人的曝光率;反之,不識抬舉的藝人也將遭到封殺的命運,算得上是賞罰分明,恩威並施。
卡爾還有其他的要求,古緯廷明顯地表態拒絕了--在工作中攙入過多的私人感情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以雙方合作的條件來看,齊卡爾實在是沒什麼可挑剔的對象,古緯廷卻很難打從心底高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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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緯廷離開飯店,甫一回到公司,進桑的電話便在同一時間響起。
「狐狸,你還好嗎?」
「還好。」古緯廷勉強答道。
實際上是一塌糊塗。
回程的路上,他的思緒很混亂,男孩也聲淚俱下地控訴卡爾的粗暴行徑,向他展示出兩腕上的青紫勒痕,說什麼也不肯再陪第二次……古緯廷嘆了口氣,這一次的打賭是進桑贏了!
「對方有沒有為難你?」
「沒有。我想我是抓到這個客戶了!」
進桑興奮得連聲音都在發抖,「狐狸,真有你的!齊先生是出了名的難伺候呢!」
「工作條件也很不錯。」
「那當然了!要不然怎麼會有這麼多人競爭呢!」
「進桑,別說這麼多了,請你幫我收集齊先生的基本資料,要長期抓住一個客戶,沒下足功夫是不行的。」
「沒問題!你這壞胚子……」這是進桑對他表示稱讚的慣用句。
古緯廷還想向進桑多打探一些關於卡爾的消息,社長辦公室外卻不湊巧地響起了敲門聲,吉叔站在門外探進一顆圓滾滾的頭,古緯廷注意到那張老是泛著油光的臉上又多冒出了幾滴冷汗。
「我晚點再回覆……」他掛了電話。
「社長,打擾你了嗎?」李天吉戰戰兢兢地從門縫裡鑽進來,用手帕擦擦前額。
聽著吉叔生疏、顫抖的語氣,古緯廷不禁有些感慨。吉叔是舒涵的老員工了,跟了他的父親大半輩子,在公司最困難的時候不但不支薪,還幫著老社長四處周轉、調頭寸,平時也很疼愛他,總是叫他「小廷」……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吉叔不再直呼他小廷,改以社長的敬稱,兩人之間的關係也變得僵硬、緊繃;吉叔見了他額上身上就直冒冷汗,一方暗青色的手帕總是捏得緊緊的,才幹依舊,忠誠依舊,卻不再親密無間……對此,他無法不感到有些遺憾。
究竟是他長大了,還是吉叔老了?
「不,沒什麼。請坐,有什麼事嗎?」古緯廷很想多聊些閒話,至少問問吉叔最近身體狀況如何,幾個孩子是不是還那麼頑皮……可是一見到吉叔那過於謹慎的神色就什麼也問不出口了。
李天吉小心翼翼地拉開椅子,坐了下來,渾身繃得緊緊的,像鼓脹的皮球,「社……社長,是這樣的,我先前帶的那一批單約藝人,有幾個和我們合作得還不錯,有意思要換長約……」
「嗯!那就換啊!」古緯廷不怎麼放在心上。
李天吉有些吞吞吐吐地說,「……可……可是其中一人的情況比較特殊。他的母親出了重大車禍,急需一筆龐大的醫藥費,他也只是個學生,還在讀書,根本無能為力……社長,我……我是想,在簽約這方面,能不能……能不能稍微有點彈性……?」李天吉停頓了好幾次,終於把事情的重點交代出來。
古緯廷推推眼鏡,嘴角揚起一抹輕蔑的微笑,「……這是吉叔的意思,還是他的要求?」
「是、是我給他出的主意……」李天吉給了他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
古緯廷在心底嗤了一聲,這些年來吉叔和他漸行漸遠,有事也不敢找他商量,這回拉下老臉皮來和他面對面,恐怕吉叔主動的因素居多……想到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傢伙竟然能讓善良懦弱的吉叔鼓起這麼大的勇氣,古緯廷隱隱約約地有些不舒服,心裡已經打定主意要批駁回去;可是表面上還是維持保留態度,算是給吉叔一點面子。
「……他有這個價值嗎?」
李天吉頻頻點頭,彷彿害怕他不答應似的,「社……社長,他很有潛力的,簽下他肯定不吃虧……」
古緯廷又笑了笑,眼中閃爍著陰險的光芒,「吉叔,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先請會計開張二十萬的票子,算是經紀公司給他的慰問金……至於剩下的部份,你叫他進來,我要當面和他詳談。」他才不讓吉叔因為那個人的緣故左右為難呢!
李天吉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他以一個長輩、又是老員工的身份,面對社長還這麼誠惶誠恐的,海清既年輕也沒什麼社會歷練,怎麼能從老奸巨滑的社長手中爭取到什麼有利的條件?雖然他很不願意用這種話來形容小廷……
「社長……」李天吉站了起來,似乎還想求情。
古緯廷朝他點點頭,意思是「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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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吉無奈地步出社長辦公室,臨去前的一眼讓古緯廷有些難受,卻無法改變他的心意。
一名白皙高瘦的年輕男子繼吉叔之後進來;他的肩膀很寬,四肢纖長,一身簡單的日常服裝,髮型有些凌亂,卻散發出引人注目的耀眼魅力。
古緯廷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以筆尖指指吉叔坐過的那張椅子,「坐。」語氣裡有著毫不掩飾的傲慢,心底卻暗暗吃了一驚。
這傢伙待在公司裡多久了?他竟然沒察覺到……
男子依言坐下,舉止合宜得體,一點也不慌亂,要不是他臉上有著憂戚焦慮的神色,幾乎讓人不敢相信他的家庭正遭逢巨變。
「你叫什麼名字?」古緯廷忍不住瞇著雙眼仔仔細細地端詳他。男人有著一雙神秘深邃的貓眼,眉線修長俐落,鼻樑挺直端正,臉型立體,略顯瘦小,神情落寞卻很鎮定……像一隻高傲的貴族貓。
「穆海清。」
「你的事我聽吉叔說過了,我很遺憾。」基於禮貌,古緯廷表達了慰問之意。
「我需要一筆錢。」穆海清的聲音冷澈溫柔,有種空靈的氣質。
措辭簡潔明快,不含糊曖昧,是他欣賞的風格……古緯廷嘲諷似地笑了,「你要多少?」
穆海清躊躇了一下,只見他迅速地比了個手勢。
「……?」古緯廷低聲說了個數字,挑起一邊的眉峰,表情有幾分不屑。
穆海清點點頭,眼神沉著。
古緯廷以很快的速度在腦海中盤算過各種需要考慮的狀況;經紀公司的財務向來吃緊,俗話說債多人不愁,加上這筆額外的支出並不會增加多少負擔……他又瞥了穆海清一眼,發覺這個年輕人真是出奇的搶眼,又有魅力……想報復的心情不覺緩和許多。
「那麼,你準備怎麼償還?花多久時間償還?」古緯廷笑得越發燦爛了,開朗得彷彿天上憑空掉下一顆鑽石落到他口袋裡一樣。
穆海清終於猶豫了,「……為經紀公司工作。」
古緯廷本來可以說一些刺人的話再把穆海清趕出去,尖刻的機智一向是他的專長;但是在真正有利可圖的時候不能這麼情緒化。古緯廷輕輕頷首,藉以緩和氣氛,以前所未有的親切口吻說道,「這不是一筆小數目。」
「我知道,但是我急需要這筆錢。」穆海清表情平靜,立場卻很堅定。
「我了解。」他頓了頓,思索著該以什麼樣的方式表達、開價,「經紀公司是可以拿得出來……」
穆海清沉默著,屏息靜待。
「可是負擔也很重。經營企業最要緊的就是現金,現金週轉不過來,什麼都沒有了。」古緯廷故作為難地沉吟了一會兒,「這樣吧!我把合約的期限提高為五年,借貸的部份就當成你預先支領的薪水,當然解約的條件也會相對地嚴格一些……你覺得怎麼樣?」
古緯廷從抽屜中拿出一份制式合約,在上面刪改了幾個數字,又在刪改處蓋了公司章,遞到穆海清面前。
看過古緯廷草擬的新約,穆海清很快答應了下來,沒有多想便簽了名。目前的情況也不允許他有太多遲疑和討價還價的空間。
古緯廷迅速地開了支票,心裡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勝利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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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海清以想像不到的速度在競爭激烈的演藝界迅速崛起--一如吉叔先前的保證。
古緯廷花在穆海清身上的時間和精力連自己都大吃一驚:設計為穆海清量身定做的企劃案,以各種正當和不正當的手段爭取到的曝光機會,並把吉叔調為穆海清的專屬經紀人……
實力加上機運,穆海清氣勢如虹,很多專案經過他代言都變得炙手可熱,不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代言金額已經從六位數躍昇到七位數,其中有很大一部份的比例落入了經紀公司手中。
穆海清的日益成長也給了古緯廷不少壓力,他在暗地裡加強對穆海清的控制,要求穆海清搬入離工作地點較近的大廈中,指定頭髮和隱形眼鏡的顏色,隨時留意他的交友狀態……一切的一切,只為了親手打造出一個形象完美的新世代巨星。
然而,在工作之外,古緯廷也被自己的某種情緒困擾著。他發現自己越來越渴望見到穆海清,原先的敵意不知怎麼地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迷惑和嚮往;無論平日的工作有多麼重要、忙碌,只要是穆海清有登台通告的時間,他總是盡力排除所有外務抽空出現,隱身在簾幔後靜靜遠望,幽幽地抽上一根香煙……
那感覺是既複雜又難以形容的。有些喜悅,有些羨慕,有些失落,也有些嫉恨。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是快樂也是悲哀。
如果他也有穆海清那樣出色的外貌和機運,現在站在聚光燈之下的,也許就是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