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威、朱衛茵、林書煒感動推薦
◎人死了,能留下什麼?或許只剩下別人贈送的禮物吧。生命中,我們送給別人的任何東西,大概什麼時候就會不見吧。然而,別人送我們的東西,即使早已不見蹤影,卻感覺它還殘留在這世界上,受贈瞬間的含羞、贈送者當下的笑容,像殘火般幽然跳動在我們心底。
◎送禮本身,就是對於受贈者的一種祝福。透過一篇篇女人的生命故事,角田光代把祝福的內部肌理,以及纖細、強而有力的過程,溫暖熱切地傳送給每一位讀者。
◎許許多多人生中有形和無形的禮物,讓我們了解到,即使今天失去了一切的東西,但是那曾經擁有的美好,會一直伴隨著你,直到生命畫下終點的那一刻。
◎交到手中的分明只是一個東西而已,卻讓人感受到一種澎湃的心情,像是掌握了一把秘密錀匙,可以開啟迎向世界的大門,平凡的物件所蘊含的喜悅,深深地敲打我們的心扉。
◎幸福本身未必是一種理想的狀態。即使是零亂的風景,也有它的存在意義。因為知道它如此珍貴且無可取代,即使將來各自離散,我們一定會想起,幸福不必他求,它老早已在這裡了。
作者簡介:
角田光代
1967年生於日本神奈川縣。早稻田大學第一文學部畢業。1990年以『幸福遊戲』海燕新人文學獎、1996年『打瞌睡之夜的幽浮』獲頒野間文藝新人獎、1998年『我是你的哥哥』得到坪田讓治文學獎、『綁架之旅』獲頒1999年產經兒童出版文化獎富士電視台獎、2000年路傍之石文學獎。2003年『空中庭園』獲婦人公論文藝獎、2005年『對岸的她』獲直木獎。其他小說有『人生best 10』『這本書,存在這世界上』等。『經常在旅程中』『幸福的價格』等紀行散文、隨筆地有一定的評價。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日本書店店員票選,2005年最有營養的一本書,獲頒「活著感覺幸福獎」
獲選2006年誠品書店十一月選書
名人推薦:
就像書名一樣,這是本述說收禮送禮的短篇小說集。雖然這樣,出現在這本書裡的禮物,卻不是戒指、玫瑰之類的禮物。名字、海膽煎餅、眼淚--這些被贈予的東西,透過一篇篇故事,變成了特別有質感的禮物。書中所描繪送禮收禮的細緻過程,令人心中升起暖意。
讀著讀著,我不禁感覺,贈予禮物本身,就是祝福那個東西的「存在」吧。海膽煎餅是這樣,眼淚也是這樣,讓人感受到作者積極的意圖。
讀完這本書,讀者一定也從作者那兒得到什麼禮物吧。你,一定也要送自己一份禮物喔。
--2006直木賞得主森繪都
得獎紀錄:日本書店店員票選,2005年最有營養的一本書,獲頒「活著感覺幸福獎」
獲選2006年誠品書店十一月選書名人推薦:就像書名一樣,這是本述說收禮送禮的短篇小說集。雖然這樣,出現在這本書裡的禮物,卻不是戒指、玫瑰之類的禮物。名字、海膽煎餅、眼淚--這些被贈予的東西,透過一篇篇故事,變成了特別有質感的禮物。書中所描繪送禮收禮的細緻過程,令人心中升起暖意。
讀著讀著,我不禁感覺,贈予禮物本身,就是祝福那個東西的「存在」吧。海膽煎餅是這樣,眼淚也是這樣,讓人感受到作者積極的意圖。
讀完這本書,讀者一定也從作者...
章節試閱
Presents # 1
名字
約莫是十歲、十一歲的時候吧,曾有過一個作文作業,題目叫作名字的由來。回到家,我向母親問起,我的名字由來。
因為妳生在春天,所以叫作春子,母親很冷淡地回應,之前不太喜歡自己的名字,也就愈發討厭了。
名字老土,彷彿是個老人家。春子,不論聽或讀,好像自己是個平凡孩子。等待他的,是個平凡又無聊的未來。春天就叫作春子,這樣簡單的理由,漸漸地也就更加無聊了。
不像今天幾乎都是耳目一新的名字,那個時代,同學當中,多得是名字老土的孩子。吉枝、美津子、法子、比佐江之流的。即使如此,也有幾個我覺得華麗的名字;譬如,繪梨花、利利子、琉菜、夏美。
我已不復記憶,自己寫了什麼內容的文章。只記得與我不同的有內涵的名字,那名字叫作比佐江的孩子的作文。
比佐江的比,有親近之意;比佐江的佐,有救助之意。比佐江的江,則意味源遠流長的大川。這名字據說是父親和母親決定的,希望將他教養成緩慢流動的河川般,幫助別人、扶持別人,而且受人親近。
我對剛讀完的作文大吃一驚。這名字竟然這樣被深思熟慮著。
令我驚訝的是,洋行的作文。他的父母親在夏威夷新婚旅行,見到夏威夷的海洋,便決定未來生下的孩子,要取用象徵海洋的「洋」字。他的作文提到,自己取名為洋行,是父母親祈望孩子,夏威夷般向深闊、美麗的海洋前進。
對於總是愛在女孩裙邊打轉的頑皮孩子,竟然擁有這麼浪漫意義的名字,我的內心備受打擊。
相較之下,我又如何呢。因為生於春天,所以叫作春子。不經大腦思考、總是開開心心的,似乎頭腦不好的名字。不就像黑狗叫作小黑,沒什麼兩樣嗎!
就在當時,我決意要捨棄春子這樣的名字。於是,我悄悄地在筆記本裡寫下新名字。
春菜、春海、春香、春枝,寫著寫著,我出了神。對於春之海這字眼,我覺得中意,記得當時曾對朋友說,從今而後我叫作春海。以後寫信給我時,信封上要規規矩矩地寫上春之海喔!
然而,我還是春子。不管怎樣,我還是春子。以春子之姿,迎向懷春期,以春子之姿,變成大人,變成老土、單純、無趣的大人。
我是在三十一歲結婚的。
結婚前,我曾談過兩次戀愛。第一次是大學生的時候。對象是班上男孩子,名字叫作神崎龍二。大學二年級開始,我們交往了四年。龍二這名字,我在胸中喃喃自語地出了神。光憑「龍」這字眼,就覺得很浪漫。然而,我們的交往卻和浪漫相差甚遠。除了我之外,神崎龍二似乎是個不斷傳出劈腿緋聞的花花公子。約莫二十歲的我,拚命追趕有可能和他交往的女性。四年內周而復始,不斷找證據、追查對方,時而詰問他,時而大哭大鬧。四年後分手,我和神崎龍二都已筋疲力竭。雖然我曾喜歡他,分手卻讓我鬆了一口氣。一想到沒辦法繼續喜歡下去,反而覺得有種奇妙的安逸感。
接著,第二個情人出現在我二十五歲的時候。我在心中起誓:再也不要像和神崎龍二般的交往。在工作場合認識的情人,個性木訥又沈穩,絕對不會是個用情不專的人。他叫作牧原大地。本來應該和他穩定交往下去,然而,試著回想才察覺,我卻背著牧原大地,和其他男人玩了起來。如今回想,我這麼做,或許是為了報復龍二。雖然我有絕對的自信不會露出破綻,二十七歲的時候,我被牧原大地甩了。他說,覺得累了。
然後,在即將步入三十歲之前,我遇見了現在的先生。
他既不像龍二也不像大地。外表看似焦躁,又或內在沉穩,不過,也有不可信任之處。坦白說,他是怎樣的人,在交往之初,我也不太明白。
丈夫也有個不輸於我的平凡名字,叫作典夫。交往之初,我便探詢過他名字的由來。
丈夫的父親是典行、父親的父親是典繁,換句話說,丈夫家歷代祖先男輩,似乎都取用「典」字。命名簡單如我,令我笑不可抑。我暗自忖度,或許自己會和這個人結婚,大約是在那時感覺到的。我感覺,我們似乎很匹配。與其說是名字,不如說,是我們的名字所顯現出的平凡。
我們倆,生活在離都心搭三十分鐘電車的城鎮。平日,兩人相偕搭乘滿載的電車出勤,兩人回到家已約莫八點,吃完晚餐後,十二點就寢。週末大多到附近購物,或是在附近公園走動,然後,窩在家裡無所事事。
我們之間,沒有第三者介入的跡象。丈夫看起來沒有出軌,我也不曾想過和丈夫以外的男人有親密之舉。我們就只有兩個人,如常地過著每一天。
日子就這樣過著,我察覺到,我對丈夫是怎樣的人,真的不知道(或許,丈夫肯定也不知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們倆都是怕麻煩的人。要另找情人或絞盡腦汁作假,並不合乎我們的性情。如果說,有什麼東西連結了我們倆的生活,那肯定是怕麻煩,而不是愛吧。不過,這樣的事一點也不傷感,整體而言,是件令人安心的事。因為不論我和龍二的戀愛,或是我和大地的戀愛,恰似尺碼過小或過大的鞋子一般。
大大的平凡,大大的無趣。
天氣晴朗的周日,我邊晾衣邊想著這句話,心裡愈來愈覺得怪異。
彷彿我們的生活,就是由大大的平凡、大大的無趣所建構而成。
有人說,名字代表形體,我深有同感。如果我叫作春海,感覺我將過著某種更不一樣的日子。雖然名字只是個單純記號,那名字的迴響,似乎引導了所有者的人生。
婚後第一年,我們有了寶寶。這其實又是另一個平凡的階段。如今,懷五個月身孕的我,肚子逐日變大。夜裡,躺在床上等待入眠,我和丈夫天馬行空地想著孩子的名字。
自孩提時期起,我便討厭自己平凡的名字,所以至少我想幫孩子取個華麗一點的名字。然而,丈夫卻偏激地說,如果平凡的自己取了像鬪也啦、亞久亞或賀是留或希沙羅之類的名字,而不如名字般的氣勢那才丟臉,倒不如叫作太郎或花子來得好。我能理解丈夫的論調,但名字叫作太郎、花子,也未免太過分了。
每晚,我們劈哩叭啦地翻閱名字的書,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討論,直到想睡為止。偶爾也會意見不合而吵架。雖然我們連單獨在一起也懶得吵架。
懷孕近第六個月,我收到隨孕婦腹帶一起送來的陳舊名字辭典,送的人是我的母親。
外皮泛黃的名字辭典,一打開便要掉落書頁的舊東西般,羅列的名字也幾乎都是良子、由美子之類四平八穩的名字,和今天的名字辭典並不相同。就在翻閱的當中,我察覺了一件事。排列著春的名字旁,用鉛筆畫著圓圈圈、三角形。在春枝、春乃、春樹、春夫、春繁、春美以及春子的名字上,以用力的筆跡塗了又塗好幾個圓圈圈。
我所想像到的畫面是,當時年輕的爸媽,一如現在的我和丈夫,埋首在這本名字辭典,這不行那也不行的,畫著圓圈圈、三角形。不管生男或生女,他們只考慮春天出生的意義吧。在書頁空白處,他們畫著名字的筆畫,小學生般寫字的筆畫,寫著好多個。
雖然母親冷淡地回應我,春天出生所以才叫作春子,什麼嘛!媽媽妳也這樣苦惱啊!
我順著母親在書頁空白處留下的用力筆跡,用手指輕輕地描著春子這個字。
就在預產期前三天,我的陣痛來了。丈夫正要出門上班,於是他幫我叫了計程車。丈夫幾乎抱扶著我,坐進數分鐘後趕來的計程車。丈夫也與我同行,並在車內打電話向公司報備上班會遲到。
「結果,名字還是沒決定好。」我邊用腹部呼吸邊向丈夫說。
「這種事,再說啦。」
「什麼再說,再過二十四小時不決定的話……」
「沒關係啦,等妳心神安定再說……」
丈夫微微搖動全身,以尖銳的聲音回應。我微微地笑了。
在車內的鏡子下,貼有司機的身份證明書,上面寫著望月久男。看著看著,我東想西想;身份證明書的相片裡,一本正經地望向這兒的司機,的確滿適合久男這個名字。
計程車穿過住宅街,又鑽出通勤道路的商店街。街上許多男男女女,步履匆忙地走向車站。漸漸看到聳立在車站前圓環的噴水池。計程車向圓環直行,再大右轉。
當時,我喟然長嘆了一口氣。
脫口而出「櫻花」這個字。
車站圓環兩側接續的街道,簡直就像拱門般,佈滿了盛開的櫻花。說來這條通道,過往曾是櫻花勝地。由於一個月前開始休產假,購物也幾乎由丈夫代勞,所以我壓根忘了櫻花這回事。
車子走了又走,櫻花不絕於途。偶爾飄零的淡桃紅花瓣,緊緊依附在計程車窗上。櫻花一盛開,不知為何,看來竟像靜止不動了。看來有種特殊的明亮,即使白天也依然散發出光芒。感覺自己搭上了時光機器,不是為了去生小孩,而是前去和往昔某個陌生人相遇似的。
至今,我彷彿才察覺現在是春天。頭頂上覆蓋著淡桃紅櫻花,前面則是蔚藍晴空,視線往下走,便望見路旁黃橙橙菜花在風中搖曳。連翹、三色堇以及不知名的各色花朵,紛紛自各家庭院探出頭,彷彿要為我送行。是春天了。視線所及,無一不是春天。
每一個事物朝氣十足地散發色彩、展開行動、奏鳴、相互混合,車窗所映照的一切,從覓食垃圾的烏鴉、便宜小酒館的招牌、柏油路畫上白線的人行步道,甚至連二樓靠窗飄動的洗濯物,此時此刻令人覺得,色調、場所搭配得天衣無縫。
坐在後座發呆的我暗想,景色是多麼地美麗啊!獨自一人或與丈夫同行,這條街道我不知走過多少回。然而,我又看到了什麼?過去,我簡直就是一直閉著眼睛走過這裡,待我眼睛一睜開,映入眼中的竟是如此美麗的世界。
春子,是這樣嗎?春子。母親為了生我時急赴醫院所走過的路,也曾如此春意盎然吧。母親撫摸自己的肚子想著,啊,春天來了吧。同時她又祈願,要在世界如此繽紛亮麗時生下孩子,而那孩子睜眼後便能看見這樣的世界吧。
突然間腹部又痛了,我緊緊握住丈夫的手臂。丈夫打量著問我:沒問題吧?我笑說沒什麼、沒什麼,卻不知為何突然想起已分手的二個情人。他們應該也過著和他們名字匹配的日子吧。他們想必也睜著雙眼,一直看著與他們名字匹配的場所吧。
「司機先生,拜託,請快點。」丈夫用泫然欲泣的聲音同司機說。
請等一下喔,我對著那即將出世的孩兒說。請等一下啦!因為我正在思索適合你的名字。思索著唯有你才適合的名字。像河川一樣像春天般、像光一樣像太陽般、像幫助別人像個能被依靠的人、像健康的人像被喜愛,不,即使都沒有像這些意義也沒關係,只要有人會認識,那是屬於你的獨一無二的名字,那就好了。
我和丈夫、還有那尚未取名未出世的孩子(所搭乘的計程車),全速穿越櫻花拱門下。
Presents # 2
皮製書包
所謂的孩子,應該有幾分大人的能耐吧。雖然帶著一無所知的神情,卻又什麼都懂。
總之,我就是非常地清楚。唸幼稚園的時候,我的確什麼事都不會,既不認得字也不會用剪刀。人家向我搭話,我既無法馬上答話,即便身上哪裡痛,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由於不會說尿尿,最後常常因為忍不住而尿褲子。在走廊的角落,大人幫我換上替換的褲子。濡濕的褲子被裝進塑膠袋,大人交給我,要我帶回家。
其他孩子會做的事為什麼自己不會,這樣的事,我其實一直都清楚。由於別人搭話我也悶不吭聲,所以搭話的孩子感到困擾,而再也不和我說話了,這樣的事我也很清楚。老師覺得我是個傷腦筋的孩子,我也一直都知道。我還知道,替換用的褲子幾乎成為我個人專用,濕褲子被裝在塑膠袋是多麼難為情,這我也知道。
因為什麼都知情,所以我才感到絕望。或許有人認為,幼稚園兒童的絕望沒有什麼大不了,但正因為世界如此狹小,絕望的色彩就更加濃烈了。因為我所有擁有的地方就只有這裡啊。
套用大人的話,這樣的感覺會一直持續下去吧。連這樣的事,我也漠然地想像著。不能與人順利交談,所以交不到朋友,大家會的事我卻一直都不會,總覺得難為情,讓老師、爸媽感到困擾,像那種覺得開心的事不太有。我會一直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狀況下過下去吧!雖然討厭不喜歡,但也別無他法了。因為還是幼稚園童的我,還不會用大人的語言表達,就只有一股漠然、沉重、無趣的心情。
因為知道,即使離開這裡,世界也不會有多大改變,所以幼稚園畢業典禮時,我感受不到盛大的歡樂氣氛。我身上被穿上比平時漂亮的衣裳,跟在隊伍的後面,大家如果移動的話,儘可能不要動作得太慢(可是還是慢了),終於努力度過了前所未有的一天。
空氣仍然冷冽的初春,已不是幼稚園童也還不是小學生的我,身邊陸陸續續送來了各式各樣的東西。有書桌、簇新體操服、運動鞋、工具箱、教科書、筆記本、筆盒、鉛筆。媽媽一一在這些東西上寫下或縫上名字。
所謂的小學生,原來東西這麼多啊,我不禁感到欽佩。看著孩童房散置的各種簇新物品,我心裡暗想,這些東西全部都變成我的了。不過,我的心情還是不能感到歡喜,怎麼說呢,反而覺得心情沉重。
那些東西弄髒了怎麼辦?忘記了怎麼辦?搞丟了怎麼辦?我一定會幹下這些我所擔心的事吧。大概會弄髒了、忘記了,到最後搞丟了吧。我的名字寫在上頭的這些東西,它們一個個掉落在世界的縫隙間,然後一去不復返吧。
有那麼一天,一個大盒子送來了家裡。盒子包裝得很紮實,上面還打了一個蝴蝶結。媽媽說,是奶奶寄來的。
我以一貫鬱悶的心情,戳破了包裝紙。所有東西或許會弄髒、或許會忘記、或許會搞丟,但以後一定會再出現。
盒子裡出現了一個皮製書包。散發出紅通通閃亮光澤。看起來非常笨重,用力縮身,似乎可以把我塞進去。皮製書包下半部有個金屬卡榫,一打開,便發出清脆喀將鏘聲。慢慢拿起書包蓋,我往裡頭窺探。裡頭有一個駱駝色的空洞。臉湊過去,便傳來一股不可思議的氣味。既不是某種臭味,也不是特別的氣味。總覺得是一股令人懷念的氣味。套用大人的話,就是皮革的氣味,對已不是幼稚園童又還沒上小學的我來說,這種聞所未聞的氣味,感覺就像一股象徵著未來的氣味。
我雙腳跪坐成ル字型,將皮製書包擱在膝上,呆呆地繼續眺望,那兒空無一物,只有正四角形的空洞,唯一不變的是,它看起來還是很笨重,似乎任何東西都裝得下。以後每一天,我就要背著這個東西去上學嗎?或許背了這個笨重的東西,就不會弄掉任何東西了。
於是,我突然起意,試著把我心愛的布娃娃放進皮製書包。結果,塞進去了,還剩下不少空隙。我把喜歡的繪本、上幼稚園用過的彩色鉛筆也試著放進去。然後,我跑到廚房,拿來有漫畫圖案的水壺試著塞進去。小石子、太陽傘巧克力、秘密小袋子、史努比手帕、水果糖罐,什麼東西都塞進去。媽媽說明年大概就穿不下的泳裝,找不到就會絕望到谷底的水珠圖案的襪子,全都塞進去。
「那可不是出門用的包包喲。」
察覺我準備把自個全部家當一股腦兒往皮製書包放,媽媽大聲笑著解釋。這種事,我知道。雖然不知道小學是個什麼地方,起碼我知道,它不是可以把小石子、布娃娃帶去的場所。可是啊可是,媽媽!我似乎感覺到沒問題了。因為這個包包什麼都擺得下呢。
如果小學是個令人絕望的地方,如果小學又對我感到絕望,那我就要把自己喜歡的全部家當塞進這個書包,然後從這裡逃走。俯身看著露出手帕、水壺的紅色皮製書包,我突然靈過這個念頭。找個不會令人絕望的地方,我孤身一人帶著全部財產逃走。對、對,就這麼辦。已經沒問題了。
露露、手帕、水壺、巧克力、牛奶糖、糖果、小石子、全家福照片、一摸鵝就變出金子的繪本,這些我的全部財產。我一直以為,單憑這些就夠我活下來。夠我一個人在某個地方長大成人。
我將塞進我所有家當的皮製書包蓋上(還會發出喀鏘的聲音),然後用兩隻手臂插進肩帶背著,站起來。背上的全部財產過於沉重,讓我搖搖晃晃地往後倒。媽媽看到這一幕,又笑了起來。
那一晚,爸爸一回來,媽媽又讓我背上皮製書包,和爸爸一起又笑了。甚至還拿相機對我拍照。明明被取笑了,我不知自己為什麼竟然不生氣也不哭,不知不覺中,我跟他們一樣,變得心情愉快,還故意東倒西歪,然後和爸媽一起笑。就連和奶奶打電話道謝時,也一直笑個不停。
在那四月,我成為了小學生。我每天總被媽媽取笑說:「被書包背著走」,邊背上紅色皮製書包向小學出發。
對我來說,紅色皮製書包、又或者那散發出奇妙氣味的四角形空洞,或許就是一扇門。怎麼說呢?因為我漸漸變得不像過去那般絕望。如果有人對我說早安,那我就回敬他早安。如果發生奇怪的事情,笑出聲也無妨。碰到束手無策的事,找個人幫忙就可以了。即使這麼做,世界依然背對我,那我就把全部財產塞進這個空洞,快快逃往某個地方。
當皮製書包失去了光澤、渾身擦傷痕跡,當手臂穿過肩帶覺得不舒服的時候,我已經是一位極為平凡,就像任何地方的小學生一樣。
我是個非常平凡的小學生。受邀參加生日舞會、和幾個朋友共同擁有秘密、建立秘密基地、遭老師斥責,對聯絡簿有時歡喜有時憂。然後,我徹底遺忘馱負全部財產逃走的必死覺悟,只是忙碌地日過一日。曾經如影隨形的絕望言語,像怕父母知道而被棄置的不及格考試卷般,變得毫無意義。
那,所謂的大人,又有多少部份是屬於孩子呢?雖然一副無所不知的模樣,其實卻什麼都不明白。
長到這麼大,我愈來愈不明白。說到年齡,我已是二十七歲堂堂正正的大人了。比起幼稚園,我所見到的世界更加廣闊。以前不知道的事,一一逐漸明白了。
例如,人會死亡這回事。送我皮製書包的奶奶,在我十七歲時過世。在此之前,我從不知道有這樣的事,健在的誰哪天會突然走了。然而,此刻奶奶的身影早已消逝無蹤了。
例如,不能如願以償這回事。我曾經很想成為一位藝術家。期望自己是個畫風創新的插畫藝術家,能早日在世界舞台上嶄露頭角。然而,考進美術大學那一年,我便知道,要在世界上扭轉乾坤未免太勉強。現在的我,老老實實在一家五人員工的小設計事務所工作。
例如,幸福似乎不是只有一種這回事。看著小小身軀的我身上背著皮製書包一起笑翻的爸媽,他們兩年前離婚了。據說,是為了追求各自的幸福。雖然我對他們的決斷不表示反對,但對於一直以來相信背上皮製書包而被爸爸猛拍照的那一夜是幸福的我而言,總覺得有點震驚。
例如,無法控制的戀愛這回事。在這之前,我一直認為所謂的戀愛,是飄飄然且觸感溫柔的東西,即使我談過幾回戀愛,也一直這樣認為。然而,在這世上也有所謂更粗暴野蠻的戀愛。在喜怒哀樂的不尋常增加中,即使說暫停也不能暫停,或是說消失就可以消失。這樣莫名其妙的事也確實存在。
然後,例如,即便是這樣的戀愛也會失去這回事。
開始一一了解所不知道的事,現在的我,正全心全意在學習這些事。
有時,有了某個喜歡但不知結局會如何的人,開始不求回報地交出自己的時間、心情和所有餘暇,儘管如此,有時會在意外的情況下被毅然決然地割捨。簡單地說,我才剛被甩不久。
這類的辛酸,我真的一無所知。吃飯時食不知味,電車門在眼前關閉也毫無所覺。即使看了喜歡的連續劇也沒記住內容。在不期然的情況下,聽到從路過的藥局傳來某段非常無聊的流行歌,我也會唐突落淚。
知道我這副意氣消沉模樣的友人們,帶我出去吃飯不知多少回,也總是愛對我起鬨。和他們在一起,我又笑又唱,飯大口大口地吃、酒猛灌,偶爾還對拋棄我的男人惡言批評。然而,愈這樣做我愈不能否認,自己好像啪一聲墜落在幽暗的黑坑裡。朋友微笑的臉龐、盛著自己最愛的食物的盤子、晶瑩剔透的酒杯,全都置放在微暗的前方。真是的,失戀原來是這樣的可怖。
就這樣,我變成了二十七歲,同時察覺自己什麼都不懂。人死了是怎麼一回事?幸福的不一樣形式是指什麼?戀愛會為我帶來什麼?失戀又從我身上奪走了什麼?我一概不知道。真可怕!明明我以前都了解,現在我卻漸漸感到困惑。所謂變為大人,難道就是這樣愈來愈困惑嗎?
然後就在我思索這樣的事情,邊在陰暗黑坑裡過生活之時,母親宅配寄來了二個大型瓦楞紙箱。我猜想,大概是蔬菜或米之類的吧,打開一看,卻淨是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有幾本相簿、作文本子、工作用繪圖、還有好幾件我從幼稚園到高中時所做、所寫、所收集充滿回憶的東西。甚至還有裝進桐製木盒的臍帶。到底想怎樣?我有點焦躁地從箱內取出東西。竟然有封信。信上說:「媽媽決定再婚了。並不是覺得造成麻煩,才把東西寄過來。而是希望妳把具有個人紀念價值的物品好好保存下來。就算媽媽再婚,也希望妳隨時可以回家,或許妳的娘家已不是妳所認定的那種地方。」信上還這麼寫著:「即使想回家,或許再也找不到妳所想像的地方了。所以,我想請妳好好保存這些東西。妳想回家的時候,隨時都可以回來。」在信的結尾處,媽媽還不問自答:「現在的我非常幸福」。
還說這樣的話,我看,根本是嫌麻煩才寄過來的吧。如果是這樣,明說不就得了,我心情彆扭地想著,同時伸手打開第二個紙箱,結果,模樣陳舊的皮製書包出現在我眼前。取出皮製書包,我屈腿坐成ル字型,並且把它放在膝上。
為什麼這個書包這麼小?喀鏘一聲鬆開金屬卡榫,我翻開書包蓋。裡頭塞滿以前看過的漫畫、書。把漫畫、書搬開,便出現一個有點灰黑駱駝色的空洞。試著湊近鼻尖聞聞看,襲來一陣使用過的舊皮革味道。如果我不知道大人所說的話,我想,我恐怕會說出是過去一種的氣味吧。
我突然靈機一動,何不把這清空的皮製書包裝上自己的全部財產。首先是銀行存摺和印章,接著放化妝包和替換用內衣。我想,我大概瘋了。可是在處理的過程中,最近籠罩在我身上的消沉情緒,卻得到了些許舒緩。我又多準備了一套替換用內衣,並且放入讀了一半的書,以及我所喜愛的CD、MD、DVD再放上馬克杯。然後,還有香水和毛巾。啊,怎麼會這樣?別說是全部財產,甚至連一宿行程旅遊必備的東西都裝不進去呢!
我不禁想起,當我六歲時,是多麼一身輕便。認為就只要那點東西,就可以逃到天涯海角?
面對從皮製書包翻找出來的東西,我不禁笑出聲。我邊笑邊倒掀書包,剛剛塞進去的東西,此刻正散佈在地板上。
這樣子的話,是無法逃走的呀!在靜謐的房間中,我自言自語地說。雖然感覺像是剛失去了什麼,儘管如此,在我手上的東西還是多到書包無法容納。不行逃走,還是待想辦法在這裡奮戰下去。
好久沒背書包了。我嘗試把皮製書包背起來。但我的手臂已穿不過去。沉默了片刻,我又笑了。在這靜謐的星期天午后。
作者後記
日前被人問到,妳心目中印象最深刻的禮物是什麼?我竟然一時無法回答,終而陷入長考。由於我想得太認真,對方似乎也後悔問了這樣的問題。對方必然認為,明明可以輕鬆回答的嘛……連我自己也這麼覺得。明明就可以簡單、快速地回應,為什麼還要這般深思熟慮,不由得羞愧了起來。
為什麼答不出來?說來是因為這個問題,我腦海中最先浮現的,其實是我第一次從男孩子手中收到布娃娃的畫面。那是我十八歲耶誕節所收到的東西。坦白說,我不是那麼喜歡那個男孩子,收到布娃娃只覺得困惑而已。雖然對偶人、布娃娃之類的東西不感興趣,但丟棄有著一張臉的東西,我總覺得於心不忍。丟也丟不了,於是就放在自己房間了。無奈的是,布娃娃一放在自己房間,便覺得心情不定。對那男孩子雖然深感抱歉,那布娃娃卻一直是一份令人非常困擾的禮物。
即使這樣,作為心底留下印象的禮物,我油然想起的便是這個東西。令我驚訝的是,那個布娃娃已不在我手中,但它身上的毛色、臉型、手的觸感、大小,我卻記得一清二楚。然而,對方期待的回應,似乎不是這樣的答案。
應該有什麼東西愉悅地留存於心底吧。下一瞬間,我心頭浮現的是,孩提時期至今,從別人那兒收到的許多禮物。從書本、遊戲機、廚房用品、衣服,到小學時父親送我的削鉛筆機。有非常想要而收到時大呼萬歲般開心的東西,也有(上述的那個布娃娃般)整體而言是出乎意料之外而感到困擾的東西。
當時,我困惑了。說起來,禮物到底是什麼?我記得的是物品,同時又不是物品。那是施者與受者的關係。說來,這更令人記憶深刻。為什麼不喜歡的布娃娃,會先浮現在我腦海裡,其實不是因為覺得困擾,而是因為那是我第一次收到男孩子的禮物。這麼說來,也就是說我們所接受的真正禮物,並不是物品,而是其他的、無形的某種東西吧……一想到這裡,我才會答不出口。
事實上,就算今天問我這個問題,我大概也沒辦法回答得很好。我們從別人那兒收到的,不會只有布娃娃或飾品,這當中一定還包含有話語、佳餚美食、空氣、笑靨這樣的東西。倘若是如此的話,就如同與個人的關係差異有別般,各自留存心底的方式,就可能完全不同。實在無法將其排列出來,留存想出一個「最為……的東西」。
從出生至死,我們到底從別人那兒收到多少東西呢?我邊思考這問題,邊書寫每回的文章。不論任何人,我想往往收到的比贈予來得多吧。即使物品不知何時會遺失,收到禮物時的記憶,與那人所擁有的關聯性,絕不會失去。我想,我們是接收龐大的禮物而成長,然後逐漸老去。
每回,我總是很期待松尾泰子小姐的插畫,每月寄來非常美麗又有點毅然的插畫,對我來說,確實是一份最棒的禮物。
繪者後記
女人一生之中所收到的禮物。
這就是本書的主題。當決定在月刊雜誌連載,之後每個月我會收到文中女主角的年齡和被餽贈的禮物(主題)。這一年來,我邊期待每個月的主題邊繪圖。對我來說,每回送來的主題,無異是非常重要的禮物。接收那份禮物的同時,也進行繪圖工作,真是個令人興奮期待的經驗。
最初收到的禮物是「名字」。
這是出生後第一次收到的珍貴禮物。雖然出生後的記憶已消逝不見,但我想,如果人生最初見到的情景,是閃亮、溫柔似的心情表現,應該是不錯吧!於是,以這種感覺把它畫出來。父母親想必也用同樣的心情,為小嬰兒命名吧。以一份就好像在我家孩子眼中所看到世界的美好心情,把名字當作是禮物,不是嗎?
所謂禮物,絕對不是光是些只具形體的東西。雖然有形的禮物令人雀躍,但回首自己一路走來的過程中,也收到許多無形的禮物呢。
無形的禮物,因為沒有樣子或形狀,隨著日子的流逝,便漸漸模糊而在記憶的彼端淡薄了。可是,那樣的禮物其實會悄悄留駐在心底的。因此,有時,它會不意地從記憶深處浮升,讓妳「啊」一聲油然想起。
這一年來,持續繪製禮物為主題的體驗,同時也是我回憶過去人生中收到
各種禮物的一個過程。回想起來,我還真是收到了形形色色的禮物呢。
其中,也有令人感到困擾、執著、失望的禮物。那時,心情已不是開不開心,而是在想「為什麼他會送給我這樣的東西?」可是也有這種時候,當時那人的好意直到今天才真正明瞭。那時,真該帶點笑容接受那份禮物……現在,我覺得有點後悔。
相反地,我曾有過數次經驗,對送禮的人來說不過是略表心意,我卻覺得那是最棒的禮物。我也曾因為那份禮物開啟了人生,可以順利踏上新的康莊大道。
這麼想來,今天的我,或許是許多人送我的禮物所成就的吧。
在這項企畫中,我們是以一個主題為基礎,各自描繪、各自書寫作品。
因此,有時文章、插圖與主題各自分離,有時又意外相互呼應。因此,當讀者閱讀本文時,請不要生氣地說:「這插圖跟文章不搭嘛!」我認為,即使是相同的禮物,因為收受者不一樣,承受的心情也會迥然不同。角田小姐用角田小姐的心情接受禮物,我用我的心情接受禮物。只不過,有時那種心情交融一致,有時則似從遠方彼此眺望。
因此,讀者別想太多了,不妨以角田小姐的縹渺溫暖的文章節奏,一起愉快展讀。
畫完最後一篇主題,我對禮物這件事又思索了一遍。
於是,我嘗試把書衣作成一張包裝紙。希望這本描繪各世代生活樣貌的書,能成為許多人的禮物。
這本書,是角田小姐和我送給妳的珍貴禮物。
Presents # 1名字 約莫是十歲、十一歲的時候吧,曾有過一個作文作業,題目叫作名字的由來。回到家,我向母親問起,我的名字由來。因為妳生在春天,所以叫作春子,母親很冷淡地回應,之前不太喜歡自己的名字,也就愈發討厭了。名字老土,彷彿是個老人家。春子,不論聽或讀,好像自己是個平凡孩子。等待他的,是個平凡又無聊的未來。春天就叫作春子,這樣簡單的理由,漸漸地也就更加無聊了。不像今天幾乎都是耳目一新的名字,那個時代,同學當中,多得是名字老土的孩子。吉枝、美津子、法子、比佐江之流的。即使如此,也有幾個我覺得華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