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秘密河流

得獎紀錄：★2006年大英國協作家：首獎★2006年布克獎決選入圍★2006年入選MilesFranklin獎★2006年紐約公立圖書館年度推薦書獎★澳洲書商「年度選書」獎★維多利亞首相文學獎決選入圍★昆士蘭文學獎決選入圍★大英國協作家獎：澳亞、南太平洋地區★新南威爾斯首相獎★新南威爾斯首相獎：最佳社區關係★澳洲圖書產業獎★澳洲作家協會獎★2005年柑橘獎最佳小說類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本書的名稱，源自一九六八年澳洲人類學家史坦納（W.E.H.Stanner）在澳洲廣播公司舉辦的「波義爾年度演講」上所說的一句話：「在澳洲歷史上，有一條神秘的血...

從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威廉．索恩希爾」開始，世界上彷彿到處都有叫索恩希爾的人。首先，第一個威廉．索恩希爾，就是生下來才七天就夭折的哥哥，其鬼魂總是如影隨形。一年半後，也就是一七七七年，他自己來到這世界上，父母為他取了和哥哥相同的名字。第一個威廉．索恩希爾是地底的一把塵土，他則是溫暖的血肉之軀，但是已經過世的威廉．索恩希爾好像才是第一個真正的威廉．索恩希爾，而他自己不過是個影子。

河邊有條巷子叫做徒勞巷，住著一些遠房堂兄弟，其中名叫威廉．索恩希爾的人更多。有一個老索恩希爾，黑衣領口上那顆皺縮的小頭不斷向前點。還有他的兒子小威廉•索恩希爾，他那整張臉幾乎都藏在黑鬍子內。在聖瑪麗．芒索教堂裡有個十二歲的威廉．索恩希爾，這個大男孩只要逮到機會，就動手去掐年紀最小的威廉．索恩希爾。

當船長的馬休叔叔，他的妻子剛生產，小孩也取名叫威廉．索恩希爾。他們去看小孩、叫著小孩的名字時，每個人都轉頭笑著看他，期望他也會報以微笑。他想要報以微笑，但是善於察言觀色的大姊看到他的臉色沈下來，後來她用拳猛擊他的手臂說：「你的名字『威廉．索恩希爾』就像泥巴一樣，到處都有。」他心頭立即升起怒火，直接反擊回去，大叫著：「威廉．索恩希爾會充滿全世界！」她這下一如往常般聰明，沒有繼續反駁。

他的姊姊莉西還太小，不會縫床單，但是背小孩卻綽綽有餘，因此就負責照顧小小孩。六歲的她幫忙帶小嬰兒威廉，免得他跌到泥地上，所以對他而言，莉西帽子下竄出的亂蓬蓬粗硬頭髮，比他母親更有媽媽的味道。

他老是覺得肚子餓，這是生活中的殘酷現實：肚子裡有一種啃嚙的感覺，嘴裡淡而無味，對於永遠吃不飽而忿忿不平。有食物可吃的時候，就拼命把手裡的塞進口中，以便接著抓更多東西來吃。如果手腳夠快，他可以把他哥哥詹姆士剛舉起手準備送進口裡的麵包搶過來，剝下一片大口吞下。食物一旦吞下肚，就沒人能搶得回去。但是大哥麥提也如法泡製，把威廉手上的麵包扯過來，冷酷地瞇起雙眼，就像豺狼虎豹。

而且他老是覺得很冷，帶著某種絕望、想要取暖的憤怒。在冬天，他的雙腳整個冷到腳底，像石頭一樣冰。晚上，他和其他人一邊躺在發霉的草堆中發抖，一邊抓著咬穿襤褸舊衣、吸飽人血的跳蚤和臭蟲。

他常吃臭蟲。

最小的兩個孩子合蓋一條毯子，他們彼此充滿臭味的身體就是最佳的取暖來源。詹姆士年齡大了兩歲，佔據了大半條毯子；威廉雖然年紀比較小，卻十分精明。他強迫自己先不要睡著，等詹姆士鼾聲大作，就把大半的毯子都拉到自己這邊。

每當他向母親要東西吃，母親總會跟他說：「你怎麼老在喊餓。」但是她一邊說話，一邊得忍住幾乎要把她身體撕裂的狂咳，有時咳嗽似乎是她身體裡唯一強壯的部分。最後她終於有力氣低聲說：「你是個貪婪的小臭蟲。」他聽了之後羞愧地走開，一面還聽得到自己飢腸轆轆的聲音。她語氣裡的不悅，使得他心中有某個部分也開始變得冷酷無情起來。

莉西的說法也一樣，只是有些不同。她叫道：「貪心，我說你就是這樣。小威，看看你，大塊頭的男孩可不會憑空產生。」

她的語氣並不是在說，成為這種大塊頭的男孩是件壞事，當她說著「我們都叫你大飯桶」時，臉上還帶著微笑。

莉西是小寶寶的好姊姊，她手很巧，又很能提東西。威廉還不滿三歲時，他媽媽突然身形變大了，脾氣變焦躁了，接著又生下一個小寶寶，取代威廉成為家裡最小的小孩。莉西後來都背著這個小寶寶到處跑。威廉本來就因為死去的同名哥哥而困擾，如今又被這個名叫約翰的弟弟弄得心煩意亂。看來他注定要被前、後的兄弟壓迫了。

排行在他後面的是約翰，在他上面的是莉西和詹姆士，最大的哥哥是麥提。而最年長的瑪麗很可怕，老是扯著大嗓門在罵人，她和母親坐在一起，靠著小窗戶替葬儀社縫製壽衣貼補家用。然後是歲數比威廉稍大，但年紀也還小的羅伯，可憐的羅伯智商只有他的一半，聽力則是一半都不到，因為他五歲的時候發過高燒，還差點死掉。威廉有一天聽到他媽媽尖叫說：「如果你當初死掉，一切就沒事了！」這番話讓他很心寒，可憐的羅伯是個好孩子，只要看到一點小禮物，臉會整個亮起來。他可不希望羅伯死掉。

父親在棉花工廠、麥芽酒廠、皮革廠到處打工，每個地方都做不久。他的雙頰凹陷，上面有點點紅斑，看起來一付生氣的樣子，每天回到家的時候，總是累到連眼睛也睜不開了。他講話或發笑的時候，話語及笑聲最後都會變成一長串含有濁痰的巨大咳嗽聲。他在約翰受洗時自稱是客棧老板，但這話的意思，充其量只不過是曾經接待喬伯特先生皮革廠裡的幾個失意客，這些客人聚在索恩希爾家兩間房間的其中一間，喝著髒木杯裝的麥芽酒，吃著母親所做的派餅：派餅的派皮超厚，餡料超少。當皮革池在冬天結冰時，沒有客人上門，房間顯得很陰冷，地板散發出大麥酒的味道，壁爐裡堆積著又冷又白的灰燼。

這是索恩希爾家度小月的時期。威廉五歲時，就得在拂曉時分跟著父親到街上，用一根棍子和一個袋子撿拾糞便，賣給皮革工廠。父親拿著袋子，小威廉則拿著棍子。父親走在前面，站的位置較高，可以發現一坨黑黑的狗大便，如果半個都沒發現，那麼就只有河裡的黃水能夠填飽肚子。但是當父親看到一坨狗大便時，威廉的工作就是立刻屏息以免吸入臭氣，並且用棍子將它推進袋子裡。最糟的情況是狗兒選擇在泰爾門附近的鵝卵石路上拉屎，而鵝卵石之間有寬大的縫隙，糞便就會掉進縫隙中。當父親站著咳嗽並且指著那裡的時候，他就必須用棍子，甚至用手指將它挖起來。

滿滿一袋糞便在皮革工廠價值九便士，他從沒問過皮革廠為何須要那玩意兒。只覺得他寧願死也不想從南華克地區附近的的鵝卵石路挖出那玩意兒。

除非他肚子餓的程度比狗屎的臭味還嚴重。

母親則冒險嘗試比較沒有臭味的賺錢方式。某天，威廉、莉西和詹姆士躲在一輛載貨推車後面看著她，威廉覺得她看起來意圖很明顯，鬼祟潛伏，神色緊繃。他想要叫，媽，抬起頭來，微笑！

他們看到她靠近書架。書商在店裡面，看不出來有沒有在注意外面的情況。威廉想要跑過馬路自己去偷書，她花的時間太長了，動作看起來太壞了，她大字不識幾個，卻在那邊撥弄著書籍，翻著書頁。後來她終於把其中一本偷偷塞進圍裙一角，但她一面偷還一面看著書，而且用兩手行動，差點沒把嬰兒摔到地上，手法實在很拙劣。

突然間，書店老闆出現在她身旁嚷著說：「太太，請馬上把書還我。」他們聽到媽媽也在尖叫：「什麼！我沒拿你的東西！」卻一面緊抓住圍裙裡的書，因此就這麼讓人識破了。書店女老闆像肌肉發達的恐龍，她扭著媽媽的手臂，讓媽媽屈膝跌倒，書本也掉下來，嬰兒也掉下來，滾在鵝卵石路上，發出響亮的哭叫聲。

書店女老闆抓住書不放，她彎腰撿書的時候，媽媽還跪在地上，卻朝她後腦杓重敲一下。女老闆年紀雖大，依舊能夠瞬間起身，用書本打媽媽的肩膀，他們從對街就可以聽到拍打的聲音，而且是不斷在打，一邊口中高喊：「小偷！小偷！」媽媽現在已經站起來，一手抱著嬰兒，開始踢起書架的支柱，並且用另一隻手把所有的書扯下來，直到書本全掉到泥巴裡為止。

這是向躲在推車後的孩子們打暗號：可以衝出來搶奪散落滿地的書！威廉從女老闆腳底下，用兩手各抓了一本書，女老闆放開媽媽，想要把書從他那裡搶回來。當他逃離的時候，媽媽也跑了，現在那個女人手忙腳亂，顧此失彼。有兩位男士見狀便跑出書店，想要挺身相助，可惜到此時索恩希爾一家子已經鼠竄隱沒在巷弄之間了。

他們每個人都拿到一本書，威廉拿到的那本最棒，外覆紅色皮面，上面燙著金字，拿到萊爾斯書店去賣，絕對可以值一先令。

他長大後很會打架。到他十歲時，其他男孩都知道不要招惹他，憤怒會讓他感到溫暖，充滿鬥志。憤怒就像他的朋友。

當然，他還有其他朋友，他們這群男孩在街頭閒晃嘯聚，從波若市場魚攤奪走幾個鳥蛤，或者在海潮退去的泥巴地裡扒找硬幣，那是一些有錢紳士邊笑著邊丟進去的。

還有他哥哥詹姆士，爬排水管比蟑螂還快的活潑男孩，以及看到每樣東西都傻笑、可憐又單純的羅伯。還有「半便士巷」一窩子小孩當中，骨瘦如柴的小矮子小威廉．華納，以及父親慘遭溺斃的丹．歐菲德。丹的父親有次搭乘擺渡小船，想要趁著河水水位降低，快速通過倫敦橋下，不料船伕因為喝酒而昏昏沈沈，讓他跌落橋下。丹的高招是跑到「煎鍋巷」去偷小販的烤栗子，而且偷得夠多，從口袋裡拿出來還熱騰騰的，可以分給其他頑童吃。某個極冷的早晨，在丹的建議下，他和威廉撒尿在自己腿上：即使隨後會冷得要命，但為了瞬間的極樂，此舉還是值得一試。另外還有住在「艾虛巷」、半邊臉有紅色胎記的「鎖骨」。鎖骨喜歡莉西，有一次他很驚訝地告訴索恩希爾，莉西的皮膚像修女一樣，然後鎖骨可能想到自己蒼白的皮膚，就開始面紅耳赤。

他們只要逮到機會，就會隨時行竊。愛挑剔的牧師可能會恣意批評罪惡，但如果只是為了填飽肚子，偷竊就不算罪惡。

有一天，羅伯偷走某家鞋店外面掛著的一隻靴子，拿著它去找其他男孩，他們全都聚在「骯髒巷」邊的一個小洞裡。羅伯說，他本來還可以拿到另一隻，但是鞋店老闆從鏡子裡看到他，追著他跑並且逮到他，但是老闆太老了，羅伯就趁機逃逸。威廉舉起靴子掂重量說：「但是，羅伯，只有一隻靴子，有什麼價值？」羅伯思考了很久，他的臉皺了起來，然後從他彎彎曲曲的嘴唇裡吐了一口唾沫，大嚷：「我把它賣給只有一隻腳的人！至少價值十先令！」他說的樣子，就好像手上已經拿到了錢似的，臉上因自己的計畫而顯得心滿意足。

當莉西扮演約翰的母親，然後又扮演嬰兒路克的母親時，住在天鵝巷、同時也是莉西朋友的莎莉就變成了威廉的姊姊。莎莉是獨生女，出生時健康活潑，可是她離開母親的子宮時詛咒了它，因為在她之後生下來的嬰兒都活不過一個月就陸續夭折。

她家比索恩希爾家高了一個層級，因為米德頓先生是船伕，他父親就是船伕，他祖父也是船伕。自從任何人有記憶以來，他們全都住在波若區的同一條街上，房子很小，樓上有一個房間，冬天會用煤炭生火，窗戶裡放著玻璃杯，而且櫥櫃中一定會放一條麵包。

但那是一棟悲傷的房子，充滿夭折嬰兒的嬰靈。每一個孩子生病夭折後，米德頓先生就變得更嚴肅，更沈默。他只能從工作得到慰藉，他每天清早出門，是第一個等待客人上門的船伕，整天划船直到天黑才回家，從來都不發一語，就好像內心裡看到了他死去的兒子們。

莎莉的父母對他們的掌上明珠很寶貝，她媽媽總是一手摟著她，一手撫著她的一邊臉，叫她「寶寶」和「甜心」。只要是家裡財力所及，他們都會讓莎莉享受到她想要吃的美食，例如橘子和甜麵包。她生日的時候，會得到細緻如蜘蛛網的藍色羊毛圍巾。那是另一種為人父母的行為模式，威廉看了十分訝異，因為他的父母甚至連他的生日是哪天都沒注意。

莎莉在這樣悉心的照顧下成長，她不是美人，但是她的笑容會讓滿室生輝。她生命中唯一的陰影是她弟弟妹妹埋葬的墓地。他們縈繞在她心頭，令她困惑，她跟他們原本應該是平等的，結果他們失去了生命，而她卻得到所有原本應該分享出去的愛。那種陰影讓她變得很溫柔，那是一種威廉未曾見過的溫柔。他從來就沒遇過有人像她那樣，只要看見母雞的頭被剁下來，或者是馬兒在街上被打，就完全無法忍受。有一天，她看見一個人正在鞭打一隻小狗，就衝過去對那人說：「住手！住手！」可是那人相應不理，要不是威廉緊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走，直到那人和蜷縮的小狗消失在角落為止，說不定那人會轉身拿起鞭子對付她。她把臉埋進他的胸膛，放聲大哭。

他常常希望自己住在天鵝巷三十一號這間房子裡。這裡連街名都很甜美。他可以想像，

在這種家庭的溫暖中實現自我。那不只是塗抹美味醬料的厚片麵包而已，更是一種歸屬感。他可以看到，天鵝巷和裡面的房間是莎莉生命的一部分，從某方面來說，沒有哪個地方曾經是他的一部分。

如果說他因為有太多兄弟姊妹而備感困擾，那麼莎莉可以說是因為失去很多弟弟妹妹而感到難過。他們發現彼此有個令人安心的共同點，他們一起溜走，遠離低劣和發出臭味的街坊，在蕪菁和甘藍菜田之間探險，躍過終年積水的溝渠，還跑到他們視為自己天地的羅瑟海斯廢棄物堆放場。那裡有一處蜿蜒生長的灌木叢，他們在裡頭搭了一間可以遮風避雨的小屋。那裡有廣大灰白的天空、一片暗褐色的水流、水鳥叫聲，是完全不同於製革工人巷的地方，威廉覺得自己變成一個截然不同的男孩了，他喜歡這個地方，喜歡它的空曠，以及潔淨多風的感覺。沒有房屋、沒有巷弄、沒有人在觀看，只是偶爾有吉普賽人經過，但他們很快就走了，整個天地又再度屬於他們。

下雨時，如果雨勢柔和而且綿密不斷，他和莎莉就會繼續在這邊徘徊不去，用袋子罩頭，看著雨滴在灰色的河流上激起起點點漣漪。他們不看彼此，而是肩並肩向外看。下雨不會干擾這個場面，下雨反而可以讓他們繼續緊密坐在一起，看著呼出的白色氣息混合在一起。

她臉上有某種東西，讓他想要繼續盯著她的臉。她的臉沒有顯著的特徵，但嘴巴是例外，整個上唇都很豐滿，不像大多數人愈往嘴角愈薄，因此她的嘴給人「非常渴望」的印象，就好像她隨時都準備微笑和說話。他很喜歡看著她的嘴，等著對他分享她的某種看法，這樣他們就能一同歡笑了。

和莎莉在一起，就不必逞凶鬥狠，不必隨時防衛自己。男孩可以是男孩，做一些蠢事讓她看看，例如吐口水可以吐多遠。他們看著閃閃發光的口水飛過天際、土地，然後掉到草地上。她也想如法泡製，噘起嘴巴，集中口水，然後往外吐。此時威廉會盯著她的嘴巴。她沒辦法吐得和他一樣遠，但是他讓她以為她能夠，好讓歡樂的時間可以繼續下去。

他喜歡她叫他「小威」的樣子。他的名字已經被太多人使用，了無新意，但「小威」這個名字則是他個人獨有。

晚上的時候，詹姆士常會踢到他的背，他也常聽到爸媽睡夢中的咳嗽聲、身邊羅伯打鼾的聲音，以及老鼠在腐朽的茅草屋頂上跑來跑去的聲音。他整天只喝很稀的粥，以致於他可以感覺到自己腿上的雞皮疙瘩，以及肚子發出咕嚕咕嚕的叫聲。這時候他就會想到莎莉。那一對棕色的眼睛，以及它們看著他的樣子。

一想到她，他心中就有一股暖流。

威廉剛滿十三歲的那年，他母親最後一次生病，但她卻一直掛念著「基督教堂」門柱上的石獅。她每次生病都能夠康復重生，她還記得她小時候曾經爬到圍欄上，伸手去拍那對石獅。威廉彷彿可以看到她如何一再碰觸那對獅子，而她的父親把她從欄杆上趕下來，以及他打她耳光所帶來的刺痛。「我才剛要伸出手，」她用慘白的嘴唇笑著回憶說：「我很接近很接近，然後── 哎呀！我掉下來了。」她將一隻青筋暴露、皮膚薄如紙的皮包骨手臂伸向骯髒的牆壁，張開粗糙的手掌，她的臉因為以前那個女孩甜蜜、渴望的微笑而亮了起來。

不久後她就過世了。家裡沒有錢請牧師為她念祈禱文，她葬在普通的墳坑裡。為了紀念她的母親，威廉隔天在他的外套下藏了一塊用破布包起來的糞土，然後到教堂去。一對石獅還站在那裡，它們臉上那種傲慢的樣子，就和他母親笑著向它們伸手時一模一樣。他從他外套裡拿出糞土，朝最近的一隻扔過去，啪的一聲，一團厚厚黑黑的東西正中整潔的口鼻中間。他心想，這樣就能抹掉你臉上的嘻笑了吧。他在回家的漫漫長路上回憶著，心情也為之一振。他從此再也沒有看到獅子臉上露出滿足的樣子，因為全世界所有的雨都不曾洗掉它其中一個鼻孔的泥巴。

不久後父親也相繼過世，他一直咳嗽，最後終於長眠在柏孟塞濕地裡的另一個墳坑中。這個家從此沒了個主，大哥麥提早就到奧斯普雷當水手，至今已離家四年，他們接到消息說，他原本在里約熱內盧，一年後船隻在離幾內亞海岸不遠的海面失事，他就改搭前往紐芬蘭的「薩拉曼達號」，希望努力工作，然後衣錦榮歸，但是之後兩年就音訊全無。

詹姆士十四歲的時候有一天到河邊去，從此一去不回。有時他們會聽到一些事情：詹姆士從一扇敞開的窗戶偷走一個銀製燭臺，或是從一個煙囪爬進去，趁某人睡覺時偷走他的錶。而養活一家人的擔子，似乎就落到威廉的肩上。

有一陣子，他接替父親在波特先生棉花工廠裡的職務，但是棉塵以及機器嘈雜重擊的聲音令人很難受，而且有一天他看到有個小蝦米般的小孩奉命爬到機器底下去清除卡住的東西，結果被壓成肉醬。他馬上就離開了，而且一去不回頭。接著他在懷特的製革廠工作，把發臭的皮革從惡臭的血腥中取出、背在背上，再用手推車推到染缸裡，那邊有一些身上染得亂七八糟的工人不懷好意地瞅著他。他最怕變成他們那種人，他們得跳進深及腰部的染缸，簡直太不人道了。

那裡沒有活兒可幹的時候，他就到麥芽酒廠用鏟子把麥芽酒渣挖出來。麥芽的精華早已經被萃取盡淨，如此一來只剩下大量其臭無比、顏色像嬰兒大便般的纖維物質。

有一陣子，他在奈摩工廠上班，主要是打掃車床底下的切屑，把它們鏟進袋子裡，然後再堆到貨車上。他整天在坡道上上下下，背著一袋重達一英擔的切屑，用盡吃奶力量抓住肩膀上的袋子提把，以便聚精會神，避免跌倒。他覺得他的背部快要斷掉了，但至少這些金屬碎屑不會發臭。只不過晚上睡覺時，他的腿部肌肉會抽筋，還是很痛苦。

他做過最好的工作是在碼頭當裝卸工人。在那裡，清風徐徐吹過河面，繫在碼頭邊、吃水三、四呎深的船隻告訴他，在柏孟塞以外還有一個世界。司隆碼頭有個乞丐曾經做過水手，他肩膀上停著一隻綠色鸚鵡，背上有一道長長的白色條紋。這隻鸚鵡的利爪在他肩上踩來踩去，啃咬他的耳朵，有任何人太過靠近，牠就會尖叫。牠是夢想之鳥，但牠就在這裡，牠在那個人的肩上展現華麗的彩色。

他喜愛碼頭，因為它們顯現數大之美，有這麼多桶的白蘭地，這麼多袋的咖啡，這麼多盒的茶葉，這麼多大桶的糖，這麼多捆的大麻。

數量這麼龐大，如果遺失了一點點，怎麼可能會被發覺？

有一天，威廉在倉庫三樓的一個角落，偶然碰見一群手上拿著鐵製工具的人。只要花費一下子的功夫，就可以把身邊的大木桶蓋子撬起來。木頭發出了細碎的微小聲音，但似乎整個倉庫都聽到，可是其中一個人的咳嗽聲剛好蓋過了噪音。木桶裡面裝的是暗棕色的糖，十足的龐大數量，讓它看似另一種物質，和他以前對糖僅有的認識完全不同。他看著糖，不禁垂涎三尺。

其中一個人說：「真可惜，桶子已經破了。」另一個有著牧師般嚴肅面孔的人表示：「上帝說，浪費是一種壞習慣。」威廉跟著其他人把一隻手插進木桶裡，笑著抓起一把一把的糖，體會那種感覺，然後一把塞進嘴裡，甜美的滋味啟動了原始的渴望，讓他停不下來。其他人把自己吊在外套內的小袋子裝滿糖後就離開了，只有威廉還兀自舔著手掌上的糖。

在頭頂上，他可以聽到地板傳來手推車的轆轆行駛聲，以及當一車又一車的貨物被拉到建築物的一邊，並且用人工搬進來時，滑輪發出長而尖的聲音，另外，腳步聲也愈來愈近。他四下張望，但是一堆堆的桶子和包裝箱把他團團圍在中間，他看不見外面的情況。

他外套裡沒有小袋子，他僅有的是油膩膩的舊氈帽，因此他脫掉帽子，開始裝糖。他用兩手鏟糖，帽子裝滿糖後，他還想把一些糖塞進口袋，但是這玩意兒一碰到東西就會黏住，倒不出來，只會黏住和阻塞。

現在腳步聲就在一捆捆大麻的另一邊，而且愈來愈近。他把帽子夾在腋下，開始往後面的角落走，他可以把帽子藏在那裡，等天黑時再來拿。等他一轉身，就在他才剛把帽子夾在腋下沒多久，他正好撞到工頭克洛克先生穿著條紋衫的胸膛。他大喊：「真是天衣無縫的計謀啊！索恩希爾。要用來餵糊塗蟲嗎？」然後從他腋下搶走帽子，結果把糖灑得滿地都是。「你當我是笨蛋，是不是，索恩希爾？」

但是威廉已經準備好一套說詞了。他說：「桶子破了，我正好經過，我的救主耶穌基督可以為證。」這些話感覺上不像是說謊。他可以想見一個景象：他走到大麻包裹的角落附近，看到那裡的大桶子上面裂開，糖散滿一地。他說：「先生，大桶子和牆壁之間有很多掉出來的糖，有一個人命令我要撿起來，這樣做似乎沒有錯，先生，上帝可以為證。」他聽到他的語氣充滿說服力。

但是克洛克不聽這一套，而且連聽都懶得聽他說完。克洛克的看法很簡單：一個男孩在大木桶附近拿了一頂帽子裝滿糖，他就是個小偷。

他沿著紅獅碼頭抽打索恩希爾，沿路打了一百碼之遠。所有的工人都放下工作跑過來看。

克洛克先扯下索恩希爾的襯衫，把他的馬褲往下拉到膝蓋，從背後推他，讓他往前走。連枷重擊著他背上的肌膚，他腦裡一片空白，唯一的想法就是躲開，但是馬褲困住了他。他每往前一步，克洛克就如影隨形，毫不鬆手。

他學到的教訓是，千萬不要被逮到。鎖骨教他如何用鑽子取用白蘭地酒桶裡的酒，手法要乾淨俐落，才不會東窗事發。他先輕輕撬掉酒桶較瘦那端的其中一個箍環，然後使用他的螺絲鑽子，在箍環所在的位置鑽了兩個小洞，接著他拿出一條錫管子，是由兩段組成的，大小恰好可以塞進他的口袋。之後再將白蘭地抽進他掛在外套裡的囊袋。索恩希爾深深吸了一口白蘭地濃烈令人陶醉的氣味，光是這個氣味，就可以讓人內心感到溫暖。鎖骨把酒拿給他。「有點辣吧，小索？」索恩希爾吞了一大口，鎖骨又把酒拿回來，也喝了一大口 ，索恩希爾可以聽到液體流過他喉嚨的聲音。

當兩個囊袋都裝滿白蘭地，並重新掛回他外套腋下的勾環時，鎖骨拿出一對他先前預備好的填充片，塞進螺絲孔裡，然後再把箍環重新套回酒桶。他眨著眼說：「眼睛不能看見的地方，小索，嗯？就像聖經裡頭說的。」

每年十一月總有一天早上，他都會醒來坐在床上陷入沈默。整個房間好像是從底下亮起來的，照亮了屋頂上已經破損、凹陷的木料，經年累月都已經變黑了。即使他的頭埋在棉被下，他也知道有個東西正在等待他，那就是雪。雪能掩飾誤會，惡臭的皮革廠在它的淨白之下也掩蓋了臭味。這些是雪的優點。

他滿十四歲的那年冬天，河流都結了冰，河面像石頭一樣堅硬，長達兩個星期之久。冰面上舉辦了「冰霜節慶」，有愛爾蘭小提琴手和跳舞的熊、栗子攤位，所有的男男女女在喝完琴酒後都口無遮攔起來。但是對於沒有錢買栗子和酒的窮人而言，這個節慶代表著苦日子來到了。河面結冰之後，就不會有船上的工作，皮革廠也停擺了。

在距離「美人魚巷」不遠的小房間裡，索恩希爾一家人正在挨餓。瑪麗在縫壽衣，就好像這樣她才能活下去似的，她的手指幾乎凍僵，沒辦法好好工作，但是採光的窗戶上並沒有玻璃，所以寒風也跟著光線進來了。扁桃腺發炎的莉西躺在床上呻吟喘息，約翰出門想辦法要在泰瑞爾的攤子上偷馬鈴薯，年幼的路克負責把風，羅伯則是呆著傻笑，可憐的小孩，根本沒有什麼東西值得他笑。

拯救他的是雖然憂鬱卻很仁慈的米德頓先生。他的兒子們不是夭折，就是來不及長大，沒辦法學到父親的技藝，繼承父業。米德頓先生內心的某種東西已經改變了，某種希望終歸熄滅。莎莉告訴威廉：「小威，他變得非常嚴厲，他說不會再有小孩了。」她沈默了良久，接著才說：「沒有兒子了，只有我。」他聽得出她想要讓自己的口氣保持輕鬆，但是其中的痛苦卻也是顯而易見。

米德頓先生告訴威廉，他願意收他為學徒，但也同時提出警告說：「絕對不准偷東西。一旦發現有偷竊的行為，就會立即開除。」至於索恩希爾家的姊妹們，米德頓先生知道有人需要人手做簡單的縫紉，這樣才能把餓狼阻擋在門外。

一年當中最寒冷的一天，也就是一月份的某天，連珍珠般的雲朵都看似冰雕，寒風刺骨且令人屏息。米德頓先生帶著索恩希爾上了聖瑪莉山丘教堂的船伕廳簽保。教堂的某扇門通往一條通風良好的走道，走道上鋪著磨壞的石板，許多男孩在這裡等待簽保。他們必須坐在長椅上等待，但這條長椅很硬，而且窄到幾乎坐不下。他穿著木鞋，石板的冷洌穿透到他的雙腳上，不過他覺得就在這一天，他的生命可能會擺脫不堪的過去，奔向未來。他們爬上這座陡峭的山丘後，米德頓先生坐在威廉旁邊，直喘著氣，威廉也覺得上氣不接下氣，幸好未來可能比他期望的還要好。

如果他可以熬過七年的學徒生涯，他就會是泰晤士河上的自由工人了。人們總會需要渡船載他們從一端到另一端，煤和小麥總得用船隻運送到碼頭。只要他保持身體健康，他就絕不會三餐不濟。他對自己發誓，他會成為最好的學徒，也是最強、最快、最聰明的學徒。七年之後，他就能獲得自由，成為全泰晤士最勤奮的船伕。

有了一份職業之後，他就可以迎娶莎莉並供養她。不久後，米德頓先生會需要一位強壯的女婿幫忙打理生意，接下來，他就可以順理成章繼承米德頓先生的事業。從這天起，他原本一直深鎖的生命之門可能會突然敞開。

教堂的階梯如夢似幻，像一捲橘子皮繞著纖細的扶手蜿蜒而上，通往從天窗傾瀉而下的光輝。到了山丘頂上，他畏縮不前，幾乎是被米德頓先生拉進這間堂皇的大廳裡，在枝形吊燈的華麗光彩下，他站在土耳其地毯上，感覺燈火連續散發，他盯著牆上黑暗莊嚴的圖畫。

他躲在米德頓先生的庇蔭下。米德頓先生看來比以往更嚴峻，面對著一張大桃木桌，桌子後面坐著六、七個身穿禮服的人。他的肩膀退縮，就像宮殿裡的侍衛一樣。其中一位肩膀上戴著大銅鏈的人說：「早安，理查，米德頓太太好嗎？」米德頓先生以僵硬的口吻回話：「馬馬虎虎，派柏先生，我們沒什麼好抱怨的。」

威廉•索恩希爾從沒聽過任何人直呼米德頓先生的名字，也沒見過他這樣因為焦慮和謙卑而顯得緊繃。他看到這些坐在桃花心木桌後的人，他們的地位遠遠超過米德頓先生，就像米德頓先生對他而言是高高在上一樣。他突然隱約瞭解人們區分階級的方式，從最底層的索恩希爾這一家，一直到最高層的英國國王或是上帝，階級有高有低。

戴著大銅鏈的人說：「理查，這個男孩是誰？」米德頓先生以同樣僵硬的方式回答：「大人，這是威廉．索恩希爾，我來這裡是替他做擔保。」另一個人問：「他會划槳嗎？」最末端一個矮個兒的人插話說：「他適合當船伕嗎？」

米德頓先生的口吻變得比較高興了，慎重地回答：「是的，我早在前一個星期就讓他從『海斯碼頭』划到『海關優惠碼頭』，而且從『瓦平舊樓梯新碼頭』划到更遠的地方。」戴著鏈子的那個人用他可能會對小男孩說話的那種方式大喊：「好傢伙！」但是米德頓先生靜靜地站著，似乎不認為這種方式說話很無禮，這使得索恩希爾更為緊張。

他背後的火焰變得愈來愈熱，令人很不舒服。他從未靠近這種吵嘈的壁爐，從不知道它是這樣的熾熱，但是他可以感受到它穿透他馬褲的灼熱。他的屁股好像坐在火上，但是他一往前移動，就會太靠近穿著禮服的紳士們，而顯得不太禮貌。這一切似乎都是嚴峻考驗的一部分，是他必須忍受的事，另外，那些人有權力拒絕他，他必須忍受他們的掃視。

派柏先生再度說了一次「好傢伙」，但他是個顫顫巍巍的老人，顯然忘記了誰是好傢伙。他拍著自己的手臂，好像在向他自己恭賀。

後來一位禿頭的人直接對索恩希爾說：「小兄弟，水泡還沒有好嗎？」索恩希爾不知道該說是或不是，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可以說話。米德頓先生頻頻要他划船，他的手掌仍然腫脹，但是已經不再流血了。他把雙手伸出來，沒有說話，大家都笑了起來。那個禿頭的人說：「好孩子，這雙手看來已經像是船伕手的手了，各位先生同意吧？我宣佈授予許可，而且即刻生效。」

米德頓先生是好雇主。索恩希爾生平第一次不再總是挨餓受凍，他睡在鋪著草席的廚房石板上，根據潮汐調整作息。

潮汐宛如暴君，不會耐心等人，如果有駁船伕錯過漲潮，沒有將一船煤礦載到岸上，那麼連強壯如索恩希爾的人都無法逆勢操槳，而且必須為了下一次漲潮而等待十二小時。

他的水泡永遠沒有機會痊癒，總是會擴大到脹破為止，然後又再度形成水泡，之後破裂、流血。「希望號」的漿柄因為他的血而變成棕色。米德頓先生很贊同這點，他說：「這是你得到船伕之手的唯一方法。」然後給了他一小塊油脂塗在手上。

七年就像一輩子一樣，但是要學習的事情太多了。從瓦平到羅瑟海斯的潮水會沖到海斯路面上，水裡的旋渦會在傾刻間把從船上落水的人捲進深水中。在切爾西一帶，船隻經常被水流拉來推去，據說是因為三年前有一群小提琴手慘遭滅頂，從此以後，那個地點的水流就如同舞者跳舞般變動不定。大家又傳說著，相當於一般人四倍身高的船槳，能夠控制它的主人。船伕間傳授著如何從船頭的槳叉移動船槳，如何易如反掌地傾斜槳葉，然後順著狹窄的甲板邊緣運轉，盡力划槳，並且快速壓下槳把，靠著固定的柱子用力急速揮動。

有時候，他甚至忘了自己是否應該學習一切他所知道的事情。

他也學到關於上流階級的其他事情。知道他們如何在上船之前討價還價，用充斥著「這位先生」等字眼的冗長句子爭論。如果碼頭邊船隻很多，乘客很少，就會殺他的船價。到最後，他可能會為了幾便士，就願意將一個乘客從切爾西階梯渡送到倫敦塔的聖凱薩琳，免得整天賺不到錢兩手空空回家。有一些前往朗伯斯劇院的演員會在碼頭嬉戲調情，只要他們喜歡，他就得穩住船隻，在河邊痴痴等待他們上船，而他們上船後，連瞧都不瞧他一眼，在整個旅程當中練習台詞，就好像全世界只有他們存在，船伕只不過是風景的一部分。

他發現上流階級會使弄的把戲多如鼠輩，把可憐船伕的耍得團團轉。有一回他載一個人渡河，那個人要他等一下，表示一會兒就回來搭回程的船，而且屆時會付他來回的船費。索恩希爾等了五小時，終於不甘心地放棄追討船費，之後才發現，那個狡猾的騙子坐船回來時，一定用相同的手法詐騙另一個船伕。

他從此不再相信上流階級。
不過船伕也需要瞭解上流階級的奇想和怪念頭：他們何時會去白廳附近，何時想要渡船到維克斯赫爾花園，以及何時想要回家。船伕需要知道何時是鱈魚季，他們是否想要坐在河邊狼吞虎嚥，而船伕是否值得在那邊等他們用餐完畢，還是該把船划回康瓦耳附近，那裡可能有人想要搭船回到他在里奇蒙的鄉間房子。

身為最優秀的船伕學徒，索恩希爾對待上流階級自有一套方式，他的做法既響亮又活潑，勝過其他人憂鬱的叫喊聲。「這邊！」他大聲高喊。「先生，請直接登上河上最好的一艘船，希望號！」他會揮著他的舊帽子，他知道，他一頭閃閃發亮的濃密頭髮比任何帽子都好看：有了這種充滿活力的頭髮，誰還能懷疑船隻其他部分的活力？他仿照他在音樂廳看到他們的舉止，做出盛大的手勢：「先生，基督教世界最好的船，不是河面上每一艘船都能夠做到這點！」並且指著他袖子上的徽章，表示他曾經贏得船伕學徒划船賽：「從這裡到格雷夫森德，只要兩小時又四分鐘。先生，我會在您拿出您的鼻煙盒之前就載您到比靈斯蓋特市場。」

上流階級似乎是另外一種物種，好像比印度水手還更難以理解。他突然間想到，他們可能和任何其他人類一樣，都受到相同的衝動所驅使。有一天，他站在深及大腿的水中扶著船身，船身上又連接著活動跳板，這樣乘客上船時就不致弄濕雙腳。乘客稱讚他的時候，他很少看著他們，他只在意一天中是否載了夠多的客人，然後回到米德頓先生溫暖的廚房裡。他的雙腳麻木，他的上半身更是已經凍僵，剛才的一陣雨讓他全身濕透，而且冷風不斷襲擊。他可以聞到自己的頭髮有股小狗的氣味，他帽子底下的頭髮也全被雨淋濕了，身上穿的藍色舊羊毛外套及紅色法蘭絨背心也濕了。那些衣服是米德頓先生送的，既然米德頓先生有這麼強壯的學徒替他工作，他也不用穿那些衣服了。由於強風吹過水面掀起陣陣波浪，船身碰撞著他的雙腳，他用雙手抓住舷邊，忙著穩住船身，這時他聽到某位紳士用上等的語調說話。「小心，我的愛，」他說，「別讓船伕看見你的腳！」

紳士的面白唇紅而且身形單薄，捲髮從帽子底下垂落在兩頰，他對她細心呵護，一隻手繞過她的背牽著她的手。索恩希爾站在泥水中，凍僵的雙手抓住舷緣，他瞥視了一下索恩希爾，與其說眼帶輕蔑，不如說是耀武揚威。「你這傢伙，看看我，再看看我擁有什麼！」那種眼神說明了，這雙穿著白絲襪的雙腿，以及它們附帶的一切，都是他的財產。某方面來說，世界上沒有一樣東西屬於索恩希爾，唯一例外的是他所僅有、因為一再被雨淋濕而皺縮的黑帽子，那頂帽子在他頭上就像大象屁股上的一個疙瘩：不重要，又多餘。

這位先生看起來好像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女人的腿，雖然他碰了她的腿，但是感覺上好像沒有樂趣存在：這個穿著白長襪和絲質拖鞋的女人，是他引以為傲的財產，但是那句「我的愛」的話裡沒有愛存在。

那位女士跨過舷邊時，她的腿和索恩希爾的視線恰好在同一高度，距離很近，他很想伸出手去碰觸它光滑的表面。在霍斯里當舊階梯這個地方，在那泥濘的跳板上，那位女士腳下的拖鞋簡直就是輕佻的奇蹟。這麼大個女人可以用這麼小的兩隻綠絲鞋撐住，似乎很不可思議。這種鞋沒有鞋背，但是有個讓她的腳踝顯得特別纖細優雅的小鞋跟，而且當她把那雙拖鞋放在船頭，腳向外轉時，腳踝的曲線、腳背，以及腳跟的優美，全都讓索恩希爾目不轉睛。

看完腳，再往上看她的臉，以及她為了感謝丈夫照顧而親切表示謝意的嘴巴，但是那張臉也透露出，除了這種軟弱的殷勤之外，她並不期待他帶來多少樂趣。

她沒有看著索恩希爾，但是她的腿向他訴說，它的袒露對他的意義。她是否希望藉著向一介船伕露腿，以激怒軟弱蒼白的丈夫？或這樣做只是為了滿足自己，提醒自己，世界上有其他類型的男人，知道在看到女人的腿時該怎麼辦的男人？

接下來，這位先生把妻子的裙子拉下來，並讓自己擠在他們兩人之間。他把他自己和妻子都弄進船裡，他爬上船時，他的屁股還一度摩擦到索恩希爾的臉。索恩希爾的兩手抓住船邊，他的乘客實在很笨拙，當他自己也進船時，他覺得潮濕的雙腿又冷又無力，差點不聽使喚。他的乘客坐在船尾，白色的裙子已經拉好，綠色拖鞋也已經看不見了。

不過那隻腿的主人說話了：「親愛的亨利，我擔心我的拖鞋已經全毀了。」她向前伸出小腿，的確，綠色絲質拖鞋閃爍著河水，前緣細小的褶飾一團糟，而且全弄皺了。她的裙子拉高到將近膝蓋處，因此從拖鞋尖端看去，又可以再度看到小腿，而且還可以進一步看到裡面的陰影，那個陰影處，可以讓男人能夠猜測她所有的魅力。

「吾愛，」那個男人更尖銳地說，「你露出你的腿了！」

現在那個女人顯然在看索恩希爾，而那絕對是撩人挑逗的眼神，雖然那個眼神稍縱即逝，她丈夫不會發現任何破綻。他們之間交換的眼神，是兩隻動物──相同物種、清楚彼此習性的雄性和雌性動物──的眼神。

當他們抵達沃克斯廳花園的灌木林時，那個花花公子用手臂擁著他妻子的肩膀。雖然在索恩希爾來看，那種動作並不保證接下來會發聲任何具有趣味的事情。

索恩希爾知道，如果要和這個紳士進行任何生存競爭，雖然他還是少年，但是他一定會贏──例如船難的時候，這個花花公子會軟弱無力然後死亡，而他會知道如何生存下去。但是在一七九三年的時候，倫敦這個無人島裡的叢林到處都是危險的生物，索恩希爾受到這類裝模作樣的娘娘腔所支配，他們覺得他的價值和繫船柱沒有兩樣。

不過並非所有的上流階級都是這種人，有一些常客會用平等的方式和他說話，例如華生船長總在切爾西階梯登船，他固定和索恩希爾約好週三上午搭船，渡到朗伯斯去拜訪他的女性友人。索恩希爾會為矮胖的華生船長扶住連接跳板的船身，讓他輕鬆上船。雖然華生船長巨大的屁股壓在船尾，會讓船不容易啟航，但索恩希爾這麼做是因為他是個好人，不會為了幾便士和窮人殺價。

船伕的腦袋從一早醒來就開始運轉，甚至還沒起床，他就可以推測河水、潮汐和風向的狀態。他所根據的是：黎明時分的天色、河面上的鳥鳴，以及潮轉時波浪的型態。從這些景象，他可以判斷他在哪裡最能夠找到客人。

經過一段時間後，泥沙淤積的河水，以及行走於河上、多如牛毛的船隻，就形同每個角落都被摸得一清二楚的大房間。他開始愛上河面四周籠罩的寬闊微光，以及天空出現亮麗輝彩時逐漸消失的細微景物。他經常會到亨格佛區域，倚著船槳，那裡的潮水可以讓他放心隨波漂浮，順著河水凝視光線籠罩著一景一物的方式。

有時在星期日的時候，米德頓先生不會要他工作，他和莎莉就有時間相處。他喜歡跟她在一起，觀察思緒在皮膚下跳躍，而不必對其他任何人解釋這種情況。他覺得他可以對她傾吐一切，包括任何告白、任何覺得丟臉的事情，她總是仔細傾聽，並且以令人愉快的和善態度回應。

有個冬日她突然心血來潮，想要教他寫他的名字，就像她母親曾經教她一樣。為了取悅她，他答應了，但是他對這件事並不是很確定。在紙上寫字，似乎會讓人絞盡腦汁。他曾經看過莎莉記下事情備忘，比方說買布料或買菜的清單，而他自己的做法則是直接記在腦海中，即使是數字也一樣。他看過很多人需要從口袋拿出紙筆寫下到利奇蒙的來回船費，兩名乘客單程，一名乘客回程，再加上定期船單程和星期日的加價費用。在客人還沒有找到平坦的地方擺紙張進行計算之前，他這個無知的船伕早已在腦中算出總額，再加上百分之十的小費以及六便士的「慈善捐」。

他們在桌前練習，兩個人緊靠著坐在同一邊，桌上的燭台發出明滅不定的亮光。他聞到她身上散發出水果味的女人香，不禁想起在木籃中發出甜美香氣的草莓。她屈身對他說：「一開始不必用墨水。只要學握筆──看到了嗎？──就像這樣。」然後握住她自己的小手，比給他看。

他費了一番工夫，覺得快要抓狂了，很麻煩，很不自然。他的手用來拿船槳還比較合理。他緊握著筆，用拇指保持筆的位置。這個動作就像雜技選手表演，先用手指和拇指捏住筆，再扭動整隻手往旁邊移動，鵝管筆在他的掌握中滾來滾去。他學寫字的心開始動搖，唯一不變的只有他想要取悅她的心意。

他們把墨水加在鵝管筆的尖端，他開始在紙張上書寫，筆尖戳著紙張且濺灑出了墨水，黑色的墨滴和污跡在白色的紙面上益發明顯。莎莉笑了出來，而他當場差點想把整張桌子掀翻並且扔出房間，丟進他能夠自己主宰的河邊。他可以逆流而上，划到利奇蒙再划回來。他贏得過「杜蓋特外套及徽章」划船賽，面對惡劣的風向划船，一路奮力領先路易斯．布萊克伍德一個船身的距離。他的意志全部灌注在自己的手臂和雙手上。最後他超前布萊克伍德十碼，划過終點，他覺得任何關於力量或耐力的技藝，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但伏案緊握這枝鵝管筆，就超出他的掌控範圍。

莎莉看著他的臉，似乎瞭解這不是件好笑的事，她把桌子、紙張、筆尖和他手指上的墨水擦乾，然後在頁面用點寫出一個T字。她說：「小威，順著這些點寫字。先暫時不要寫W。」他謹慎地將筆靠近虛線，用盡所有力量控制如野馬的筆尖。第一次他寫過頭了：歪歪扭扭的水平線切過小點而且突出去。他嘗試寫第二條線，看著墨水拖過的痕跡。中間的部分略有點擺動不定，但是已經成形了；由兩條線構成一個T字母。

他發現自己的舌頭伸得長長的，推著筆前進。他把筆抽回，舔一下嘴唇，接著放下筆，用粗糙刺耳的語氣說：「今晚練夠了。」她看著有字跡的頁面說：「你看，小威，你現在做得多好，跟剛開始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他揉著握筆的那隻手，在他看來，他畫的記號很丟臉，根本就是愚蠢的塗鴉，他很想把那一頁紙揉得稀爛。但是她用緊挨著他手臂的手肘輕推著他說：「我保證──」語氣輕鬆，這是根本不需作的承諾──「我保證你下星期日就會寫W，寫得一樣好。」

冬天過去了，他終於學會緩慢而平穩地寫出自己的全名：威廉．索恩希爾。只要沒有人注意，就沒有人會知道要縮回舌頭，需要花多少時間，做多少次。

威廉．索恩希爾。
他只有十六歲，而且他家裡沒有人會寫這麼多字母。

從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威廉．索恩希爾」開始，世界上彷彿到處都有叫索恩希爾的人。首先，第一個威廉．索恩希爾，就是生下來才七天就夭折的哥哥，其鬼魂總是如影隨形。一年半後，也就是一七七七年，他自己來到這世界上，父母為他取了和哥哥相同的名字。第一個威廉．索恩希爾是地底的一把塵土，他則是溫暖的血肉之軀，但是已經過世的威廉．索恩希爾好像才是第一個真正的威廉．索恩希爾，而他自己不過是個影子。河邊有條巷子叫做徒勞巷，住著一些遠房堂兄弟，其中名叫威廉．索恩希爾的人更多。有一個老索恩希爾，黑衣領口上那顆皺縮的小頭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