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某一天,在碧潭的渡船頭,雁子先生按下服務鈴,讓渡船載他到對岸的灣潭岸,他想在新店渡口文學步道散散步──他,有心事。
雁子先生在職場與世無爭地工作廿多年,直到意外發現副總貪瀆的證據並向上舉報,高層震怒之餘,立即祭出鐵腕鍘了副總,連帶一干附庸也被掃地出門,一時之間,人人自危。
引發了軒然大波,雁子先生始料未及;更讓他沒料到的是,他的上司竟是副總的黨羽,僥倖躲過掃蕩,表面安分,暗地裏卻在布局陰謀。前副總以「貪資」養了一群鷹犬,不少人靠這油水吃香喝辣,如今肥肉飛了,殘存的爪牙當然欲除雁子先生而後快!
為人正直卻硬石善荏的雁子先生,哪裏是老狐狸的對手?不到一年就被啃得滿身傷痕、黯然離開。這一天,正是他離職令生效的日子,為了自以為是的正義感,落得如此淒涼下場,百感交集、不勝唏噓。
第一個不必開車上班的上班日,他習慣性的開了車到了交流道,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用再上高速公路。他在碧潭停好車,緩緩走往渡船頭,坐著船,上到對岸。他沿著僻靜無人、曲徑蜿蜒的灣潭小路散步,途經一個十字岔路,聽到路邊的竹叢裏,隱約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原以為是小貓咪(他曾經救過三隻受困風箱管的幼貓),靠近搜找才發現聲音來自一本不起眼的小冊子。雁子先生撿起它來隨手翻閱,卻發現整本空白:「這不是整人嗎?不過為何有聲音?」
莫名其妙讓人想到紅樓夢。曹雪芹得到了石頭記才題寫出金陵十二釵,此刻的雁子先生亦有此靈感──但是,一片空白如何批閱?他左搖右甩,除了窸窣聲,空白依舊。
「小本本呀!我已經倒楣透頂,就別再玩我了。無字天書我參不透,好歹幾個字都行。」雁子先生席地而坐,對著小本子喃喃自語。說也奇怪,他這麼祈求之後,書裏竟然真的浮現出文字!他嚇得丟開本子,攤在地上的書頁如同有個隱形人打字一般,不斷跳出一行又一行文字,直到滿滿一頁,雁子先生才大著膽子過去看看這「高科技」的內容寫些什麼。這一看,他恍然大悟又入迷的往下看:
我不是你認為的文字,我是活的文字。透過你的心靈會呈現你看得懂的文字,所以我也不是文字。我是文字精靈,誠心祈求我才會出現。你有誠摯純淨的心,我可以讓你看到。
這是一本日記,記載著一位來自紫血寶龍星的海茨柏拉雅人的事蹟……
太陽都偏了西,雁子先生只把這本書看完一半。飢腸轆轆又口乾舌燥,手機響了好多回,他決定先闔上書本,用一片竹葉當書籤;他帶著興奮的虛脫,走到光明街填飽肚皮,回了家在月光夜色下繼續細讀這稀世奇書。
當天,雁子先生聽著程璧唱的〈我想和你虛度時光〉,徹夜未眠,反覆思索書中的滋味。黎明時分,在〈早晨到達〉(L'arrivee dans le jour)泫然欲泣的大提琴聲中,心潮澎湃、眼角潮濕的雁子先生,感念書中主人翁的遭遇,他奮然提筆,要將這荒誕離奇的故事公諸於世。事情的起源,要從愚人節那天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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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神祕的星子】
四月一日,悠閒的午後四點時分,花蓮七星潭海灘旁的柏油小路上,一對揹著背包的年輕男女輕鬆的騎著單車,模樣優閒;他們在飛機導航燈塔這裏停下腳步,遠遠觀看著太平洋。
「妳知道,七星潭其實沒有潭嗎?」白淨的男生長相清秀、身型挺拔,穿著樸素休閒,卻藏不住壯碩的肌肉;微微海風吹動他時尚的髮型,輕輕飄動出好看的弧度。
「我知道,這個海灣以前叫做月牙灣。」甜美的女生脣紅齒白,右邊臉頰笑起來有個小小梨窩,勻稱的身材包在合身T恤裏曲線畢露,穿著短褲更加凸顯纖長的雙腿──身上飄散著淡雅迷人的香奈兒 COCO Mademoiselle 香水味,搭配她稚氣未脫的甜美嗓音,洋溢著純粹青春的氣質。
「不錯喔,有做功課。」
「當然,我還曉得其實七星潭原本不是在這裏,是因為日治時期要填平七星潭做建設,把七星潭居民遷到這裏,這些自稱是七星潭人的居民就把異地當故里,就此改了月牙灣為七星潭了。」
「薛琳,妳把維基的資料都背起來了嗎?記得這麼清楚。」
「南宮大少爺,你要出來玩都不先找資料了解一下嗎?還是都靠你爸的祕書幫忙找?」
「怎麼可能?我要是敢公器私用,讓我爸知道我日子就難過了。」
「不過你也很誇張,賞螢是在鯉魚潭,你卻訂到七星潭來,真是夠了。」
「反正都是『潭』,沒差啦!」顯然這個男生個性十分迷糊,竟然犯了離譜的錯誤。
「此潭非彼潭,不要混為一談。幸好本姑娘也喜歡看海,就饒了你這次!」
兩個人嘻笑一陣子之後,繼續跨上單車向海濱公園方向騎去。男孩用手機播放五月天的〈盛夏光年〉,跟著阿信狂唱「我不轉彎……」,卻左轉右拐不停轉彎,鬧得一旁的薛琳都笑開了。接近黃昏的海面,是一片寧靜,天空色彩繽紛變換,緩緩清涼海風吹來,景色煞是好看。
平緩的波浪拍打著礫石,激起小小的浪花,瞬間化成泡沫的波浪像地毯似的一波波刷上岸,又一波波不捨的退回大海。名叫薛琳的女孩看著海浪,停好腳踏車,逕自往海邊走去。南宮靖隨後跟上,他們脫下鞋子,捲起褲管,走進浪花與海灘的交界,享受海浪溫柔的按摩。在聽著海濤承受海天滌淨心靈的時刻,一個星星大小的紫藍色光點在遠遠的北方天空出現,原本是靜止不動,幾秒後逐漸變大轉換成橘紅色的扁平形狀,這奇異的景象引起了南宮靖和其他遊客的注意,紛紛拿出手機來拍照,不斷發出驚呼聲。
「薛琳,妳看到了嗎?這景象正常嗎?」南宮靖按下手機錄影鍵,非常興奮的望著薛琳,但是薛琳卻好像沒事兒一般,迷濛著雙眼,淡定的看著那不斷變換色彩的光點。
「妳不覺得很不可思議嗎?這是幽浮吧?!我竟然真的看到了!我要上傳到網路,點閱率一定超高──太酷了!」南宮靖持續錄影,薛琳的眼光淡淡掃過這一群有些歇斯底里的遊客,輕輕嘆了一口氣,轉身走回岸上。
「來錯地方,『他』會找得到我嗎?恐怕很難吧……」薛琳拎起鞋子,赤腳走回腳踏車邊,輕輕踢掉腳板沾附的沙子,從背包拿出毛巾擦乾雙腳,穿好鞋子坐在路邊看著沙灘上喧嚷不休的鬧劇。那光點在大家的注視下,忽然高速的沿著海平面無聲的往南飛去,然後又急停在空中,接著是呈現閃電型的路徑飛行,那景象就如同有個人在天空玩雷射筆,隨性而無規律。奇妙的光舞秀持續二十秒,光點突然直直的往海邊衝,速度之快讓眾人來不及反應,手機都還沒追蹤到,光點已經變成火球那麼大,就在要撞到薛琳前幾公尺處,一瞬間光點倏地爆開,冒出如同煙花燒盡的餘火星點,散在薛琳身邊,形成美麗卻恐怖的畫面。南宮靖嚇了一跳,立刻奔跑到薛琳跟前,抓著她的雙臂,左右端詳她有沒有受傷。
「薛琳,妳沒事吧?那是流星嗎?太詭異了!我的天呀!妳竟然毫髮無傷,真是太神奇了!」南宮靖驚訝得語無倫次,薛琳卻還是淡定地用無辜的眼神看著他。此時遊客們從海邊湧上前來,想看看神祕光點墜落處是否有任何遺留物,卻一無所獲。對於坐著面對光點襲來竟然沒有逃跑的薛琳,也是議論紛紛。
「這個人到底要不要來?真煩人。」薛琳念了兩句沒頭沒尾的話,沒好氣的牽起腳踏車跨了上去,說了句:「我累了,我要回飯店。」便逕自往大馬路的方向離去,撇下這群滿腹疑惑的人。
南宮靖見狀邊走去撿鞋子邊檢查手機的錄影片段:「這肯定有史以來拍到是最清楚的不明飛行物,太棒了……咦?怎麼會這樣?」他不敢相信的停下腳步,重新播放剛剛錄到的畫面,影片是過度曝光的白茫茫一片,除了錄到海浪聲和他的喊叫聲,什麼都沒錄到。後面的遊客也鼓譟了起來,他們錄到的影像也跟南宮靖一樣,大家都發出遺憾又惱怒的聲音。
「這段影片要是放上去,只會被當作愚人節的玩笑吧!」南宮靖嘆了口氣,拾起鞋子,沮喪的騎上腳踏車,天色逐漸昏暗,路燈一盞一盞的亮了。
「可能這個『東西』不想成為網紅,才會拍不出來吧!」當他們將出租腳踏車還回出租站之後,南宮靖對著天空自我解嘲。
「什麼跟什麼?我看是你比較想紅吧!」
「我並不想出名,我主要是分享,讓大家看看我發現的驚人神祕事件。」
「可是你上傳出去,大家不就都認識你了?」
「我都用分身『藍公鯨』的帳號發文上傳,沒人知道那就是我。」
「現在我不就知道了?嘴巴跟肉鬆一樣鬆的傻瓜。」薛琳看著眼前的二愣子,不禁笑了出來。
「對喔!我真笨!」南宮靖拍了一下額頭,肚子卻傳出咕嚕咕嚕的警報:「看來是血糖降低讓我變笨,我們去吃晚餐吧!」
南宮靖和薛琳在當地的海灣餐廳用過晚餐之後,就著滿天星斗,一起散步回下榻的飯店。
「薛琳,妳對下午的事情,一點都不會感到驚訝嗎?」
「有什麼好驚訝的?又不是第一次碰到。」
「什麼?妳以前有看過?真的假的?都沒聽妳說過。」
「就是因為太常看到,反而沒什麼好說的。況且,說了又怎樣?說我看到了自己都不明白是什麼東西的『東西』,說了沒人懂,搞不好以為我瘋了,我何必?」
走著走著,經過便利商店,南宮靖想吃他們家的霜淇淋,便進去買了兩支來消暑。南宮靖舔著香甜綿密的霜淇淋,一臉幸福滿足。薛琳努力舔著,卻不敵溶化的速度,不停滴下的霜淇淋看得南宮靖頻頻發出惋惜的聲音。
「他們家的霜淇淋很好吃的,妳好浪費。」
「那你吃,反正我也不太吃冰的。」
就這樣,南宮靖安靜的吃完兩支霜淇淋,走回了飯店大廳的沙發坐下,驚喜的聽到櫃台在播放小野麗莎的 SAMBA DE VERAO,超適合這季節的氛圍,於是開心的跟櫃檯要了兩杯咖啡,繼續聊著未竟的話題。
「要不是今天我親眼看到,我也很難相信……所以妳不跟別人說的原因,我能體會。妳第一次看到這個不明飛行物是什麼時候?」
「大概是我上幼稚園大班的時候吧!我也不是很確定,也許更早。總之,從我有記憶開始,就不斷看到『它』。」
「這麼久以前就看過?周圍的人都沒看到嗎?」
「好像都只有我看到,一直到國中我都覺得那是幻覺。像今天這樣大家都看見的情形,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不過今天也真實的太不真實了──妳懂我意思?」南宮靖喝完了咖啡,還想起身去跟櫃檯續杯,就被薛琳攔下:「別喝太多咖啡,會睡不著。明天早上說好看日出的,沒忘記吧!」
「放心,我記得。晚上我去 GOOGLE 一下關於幽浮的資料,我想弄清楚我看到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你要是在課業上也這麼積極,你爸爸就不會請五個家教逼你唸書了。」
「欸!別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有自己喜歡的東西,就是不喜歡念書。」
「我知道,你想到處旅行,當個旅行作家。」
「對,我要走遍天下,看盡世界奇景。」
「對對對,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不過,如果你不能順利畢業,別說行萬里路,你連你家大門都別想踏出去。」
「幹嘛潑我冷水?真無趣,我要回房去研究我的幽浮了,晚安。」南宮靖扁著嘴巴,撇下薛琳一個人悻悻然的離開。
「幼稚!」薛琳覺得有點悶,便走到外頭聽著遠處的海濤,看著漫天星辰,像是眨巴眨巴著眼睛的小精靈,向她擠眉弄眼。
「你到底想說什麼呢?」薛琳仰著脖子對著一顆忽明忽暗的紫色星子,自言自語。
她並沒有跟南宮靖說實話,她曾跟一個以為很要好的同學偷偷透露這件事,這個同學不但不保密,反而逢人就說,遭到背叛又讓她成為眾人笑柄的雙重打擊下,從此薛琳把這個「東西」鎖在心靈底層,拒絕承認這如幻似真的存在。直到今天,竟然讓南宮靖看到她一直刻意忽略又不斷看到的東西,她的表情雖然鎮靜,內心其實非常激動,因為,南宮靖的眼睛也證明了她看到的東西並非精神異常所出現的幻覺,在某種程度上,她還挺感謝南宮靖讓她多年來心中的疙瘩煙消雲散。
「只是,以往都只有我會看到,為什麼突然大家都看得到了?莫非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嗎?」
薛琳仰望的姿勢維持了好一會兒,覺得脖子又痠又痛,慢慢把腦袋瓜扶回正面的時候,卻被站在她眼前的南宮靖給嚇一大跳。
「啊!嚇死我了!你幹嘛突然出現?」薛琳氣惱的瞪著南宮靖,驚魂未定的罵著他。
「我剛回房才想到我話還沒問完,才出來就看到妳抬頭看天空看得好專注,連我叫妳也沒聽到,所以我就走過來看妳到底在看什麼看得這麼入神──妳在召喚幽浮出現嗎?」
「並不是!我只是覺得難得沒太多光害,可以看到很多星星,你想太多。」
「喔,我還以為妳會召喚,原來妳也只是普通人。」
「不然咧?難不成我是外星人?」
「妳是嗎?」南宮靖用詭異的笑容瞅著薛琳,看得薛琳不太自在。
「少無聊,我要是外星人,你還能站在這裏?早被我抓去做實驗解剖了。」
「真是兇殘的女人,我好怕喔!」
「不跟你瞎扯了,跟爸媽視訊報平安時間到,我要回房去了。」
「可是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問妳耶!」
「明日請早,晚安!」
不等南宮靖回話,薛琳快步的跑進飯店、回了房,把請勿打擾的牌子掛上後,就鎖上了門。
「什麼呀?我還想問她以前看到的幽浮長什麼樣……她跟她媽媽一聊起來就沒完沒了……算了,明天再說吧!」說著說著,南宮靖也進了房、關上門,空蕩蕩的大廳,登時冷清了起來。
七星潭的天空,那顆薛琳仰望的紫色星子,在夜空無聲無息地轉了幾圈之後忽然消失,彷彿不曾出現過一般,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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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愛隆尼亞王朝
母星巡航支部星際暗角分隊第五監視班
月球監視巡航官日誌
登錄時人:王朝曆第六帝王年六八零一代
太平洋西岸區域巡航官「光色水晶.安波提耶.坎優」
太平洋洋流正常,海面溫度正常,動物活動正常,大氣活動正常,一切正常。
今日監控無任何異常。
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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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紀元二○××年十一月一日
今天仍然是漫長監控歲月中平凡的一天──再平凡不過。
我寫監控工作日誌,在必要的時候。日誌要上傳給極上層的長官。從來我不寫日記的,但是為了「她」,我要寫;倘若不留下隻字片語,這一段事跡就要永絕在時間洪流中了,所以更該寫──而且,我的時間,不多了。
該從哪裏講起呢?在講述之前的這個時刻,應該先來首查特.貝克的 Summer time 當背景音樂,才能襯托我優美的心情──我真喜歡爵士樂這神奇的力量!
就來說說我的工作吧!我的上下四周,有六千八百五十九座監控螢幕,每個螢幕切割出十八個子畫面,子畫面每秒會切換十二次,每個鏡頭……抱歉,我又開始碎碎念了。總之,我生存的目的就是每天每夜盯著螢幕看,是我唯一的工作,也是極上層賦予的唯一任務──「任務」是神聖的名詞,在我的世界裏是不能由我這樣低位階的人講出來的──說到我的世界「聖.愛隆尼亞王朝」,那是最偉大、最神聖、最尊貴的帝國!我族最崇偉的「無極天尊聖祖女皇陛下」,擁有無上的神靈力量與尊貴氣度,統治著整個帝國版圖……其實,位階低下的我,是無權透露我族的事情,不僅違反傳統,也是嚴重的道德瑕疵。關於我族的事先就此打住,還是談我的工作就好。
如前所述,我的工作就是沒日沒夜盯著螢幕,過了幾千年千篇一律的生活,枯燥無味、乏善可陳;直到十五年前,發生了我甘願賠上一輩子也無怨無悔的事之後,我的生活從此澈底改變──是好是壞我已不去深究,刻骨銘心是痛苦還是快樂也已不重要,因為我知道,我曾經,愛過。
十五年前,一架編號七八五號的監控星子在太平洋西岸梭巡,經過台灣上空遭到雷擊,瞬間失去動力──這是很常見的意外。不過,預估墜落點在人口稠密的台北市區,很可能傷及無辜;經驗豐富的我,邊吃冰棒邊啟動備用動力,調整方向舵,星子就避開鬧區、往郊區滑降。
星子最終落在新店山區,茂密樹林和鬆軟泥土的緩衝讓星子損傷降低,要回復滿載動力不成問題,但是需要時間。透過星子的鏡頭,看到墜落處是一間幼稚園的庭院,一旁有間儲藏室似乎可以藏身,便操控著動力很低的星子「滾」進儲藏室裏。裏頭光線昏暗,鐵架上的雜物頂到天花板,厚厚灰塵與滿佈的蜘蛛網顯示這裏鮮少有人出入,確然是極佳的藏匿地點。殊不料,一雙小眼睛忽然出現在畫面上,我震驚了:有個綁著兩條馬尾辮的小女孩躲在裏面!胖胖的臉蛋紅通通的,打開門的光線讓她緊閉雙眼,小聲的問說:「你是鬼嗎?」
這是危及工作前途的緊急事件!為了不讓星子暴露行蹤,隨機應變讓星子一扭一扭鑽進一旁紅髮的布偶裏,悄悄欺身在小女孩身邊;她在黑暗中抓住布偶的手,豎起食指擱在嘴唇上發出噓的聲音:「不要出聲音喔,會被鬼抓到。」
沉默了好一陣子,外面聽到有個小孩大聲喊著:「琳琳,出來啦!妳贏了……」她才爬起來拍拍灰塵推開儲藏室的門,轉頭看著我(其實是看著藏在布偶裏的星子)問道:「我叫琳琳,妳叫什麼名字?」
「……」雖然這裏的語言我已經學得精熟,但是從未跟地球人交談過,緊張到無言是難免的。
「妳是小班還是大班?」
「……」
「妳住在這裏嗎?」
「……」
「妳不會說話嗎?」
這個名叫琳琳的小女孩問題真多,我還卡在第一題,她又連問了三個問題,這要我怎麼回答?其實這也多慮了,星子只能收音,不能發話,白費心的。
「好可憐,不會說話……我有棒棒糖,給妳吃,就不可憐了。我要走了,掰掰!」
她從圍兜口袋拎出一支色彩鮮豔的棒棒糖放在布偶懷裏,對著我甜甜一笑,然後轉身走出去,儲藏室頓時變得陰暗──不是因為關了門,而是沒了那甜美無邪的陽光笑容,世界整個黑掉。
我用星子的機械手臂拎起那支棒棒糖,我知道沒辦法帶回監控站,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帶走它──這是我監控歲月裏第一次收到的禮物,沒有形容詞可以說明心情激動的程度,就在眼前卻無法碰觸更是難以言喻的痛苦!
※監控律法第一條,絕對禁止於監控地區接觸任何有機物品。
王朝律法不容挑戰,我一直遵守戒律不曾違抗──那天,我失控了。當我望著棒棒糖發呆的同時,一陣急促又沉重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傳來,直覺不妙的我,馬上連星子帶玩偶拖進鐵架裏藏起來;說時遲那時快,門霍的一聲打開,刺眼陽光灑進來,映照著漫天揚塵,有個胖女人搶進儲藏室東翻西找,然後回頭對外面說:「我沒看到還有其他小朋友,琳琳妳是不是看錯了?」
「她剛剛就坐在那裏,我還有跟她說話,真的。」
「那麼,她有說她從哪裏來的嗎?」
「她不會說話,她頭髮紅紅的,很可憐,我還給她棒棒糖。」
無辜的琳琳睜著大眼睛看著胖女人,胖女人對另一個牽著琳琳的瘦女人說:「我記得去年畢業表演有演『紅髮的安』,琳琳應該是看到那個布偶。」
「也是有可能。」瘦女人彎下腰,很溫柔的捏了一下琳琳的鼻子:「琳琳,以後不要到儲藏室玩,這裏髒髒,知道嗎?」
「可是……」
「好了,這件事情這樣就算了。」胖女人皺著眉頭,對瘦女人說:「這不是第一次了,我懷疑她有妄想症。」
「這個年紀有可能是看到『隱形朋友』,妳別想太多。」瘦女人牽著琳琳的手,邊走邊說:「我們去洗洗臉、洗洗手,回教室吃點心吧!」
三個人離開了儲藏室,我的心卻離不開了。
琳琳那無辜的眼神、無邪的笑容,第一次的交談(縱使,那不算交談),還有那支我拿不到的棒棒糖……全都緊緊勾纏我的心。這之後無時無刻不想起那一幕,甚至在表定休眠的時刻,無法專心入睡;在表定用餐的時候,全然失去胃口。
地球人的典籍中,經常提到「一見鍾情」,我總以為那只存在於不存在的幻想中──那是未曾經歷過的偏見。沒想到,那所謂一股電流讓五臟六腑翻騰澎湃、渾身細胞亢奮歡呼、全部毛孔張開哭泣的情況,真的就發生在我身上──等等,我並沒有毛孔,最後那一句不算──從那一刻起,我貧乏無彩的監控歲月,開始渲染出莫名的顏色。
為了撫平愈發強烈的情緒,我重設了星子巡航軌跡和頻率,把編號七八五號監控星子定在台北盆地上空定點盤旋,將我前面的主螢幕切割一塊專屬子畫面給七八五監控星子,不間斷傳送「特定地區」的畫面──這特定地區,就是琳琳生活的那一塊區域。
※監控律法第二條,絕對禁止從事非權責之監控行為。奉極上層命令者除外。
監控琳琳並沒有受上層命令,當然是違反規定,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也不能尋求任何幫助──已經羞恥的違規,自然沒理由向上層請求心靈協助。
只要想到琳琳那無辜的眼神,我就心神狂亂。或許我需要挖掘這種感覺確實發生的原因,才能夠解除被這種感覺控制的力量,將自己的心思恢復到適合平靜監控的狀態──對工作的穩定來說,自我處理是極為洽當的做法。我真是聰明有遠見。可惜,沒有半個人知道我是如此有才。
每個監控站只有一位監視巡航官駐守,基於「防止身分曝光法」的管制,監控站彼此禁止私下聯繫。需要聯絡就紀錄在訊息匣中,當運補船到達時,一邊將補給品卸下,一邊把訊息匣交出去,運補官接送完畢就立刻離開,從來不曾停留交談。後勤補給是最忙碌的單位之一,在海茨柏拉雅周圍五十萬公里環繞的監控站就有一萬三千座,遠到百萬公里處還有五千多座,其他行星的監控站更是不計其數,忙碌的情形可想而知。任命運補官都是女皇御筆欽點,卸任後可獲得極上層榮譽士的殊榮,這可能也是他們不願意和位階低下的巡航官交談的原因──我想是吧!
剛剛提到了「海茨柏拉雅」,這是我族對母星(也就是地球)的稱呼;至於為什麼是我族的母星,以後慢慢說明,先說說琳琳對我的影響。
在這些多到泛濫的無聊畫面裏,唯一讓我感到心靈被滋潤的專屬頻道,就是看著琳琳,我的小不凡,她讓我的心靈深處第一次有融了化了的感覺。
我看過很多小說,其中有一本書名叫《羅莉塔》(Lolita),書中的描述讓人印象深刻;甚至也看過一九六二年與一九九七年根據這本書改編成的電影,因此透徹的了解這種病態,所以更確定自己被琳琳吸引的這件事,跟偏差的戀童癖無關。自始至終,我只想守護她、不讓她受到傷害,當看到她開心的笑容,還有她回頭仰望我的時候,那無辜的眼神,這樣就足夠了。
此刻的心情我想聽聽路易斯.阿姆斯壯一九六八年那首 What a Wonderful World,療癒這片愛傷的心海。
因為這樣,我的心跳過度加速,這會讓我生命流逝得更迅速。
真是最美麗的糟糕事。
表定休眠時刻已經超表,我必須休眠讓心跳更緩慢才行。下一個日落,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