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任務
天空還有點餘暉,霓虹招牌已急急亮起,下班的人吐著蒸氣,瑟縮地穿梭往來,車子在馬路上追追趕趕。
栗子檔的老人提起尖剷,使勁地攪動黑砂,鑊上冒起熱騰騰的白煙,薰著縮起肩膊的一撮人,縱是嗆鼻、刺眼,卻無阻那股取暖的興致。如果不曾發生往後的事件,這個冬夜將會平凡得沒人念記,老人會挽著滿滿的錢袋,回家做個好夢。
剎那間,嗡嗡的談話聲,車子的響號聲,老人吆喝的叫賣聲,被一聲砰然巨響吞噬。鬧市驟然失去聽覺,死寂只維持了幾秒,然後換上了女人的尖叫。
一輛私家車撞上了護欄,司機爬出駕駛座,踉蹌地倒在馬路上,玻璃散落一地,車尾箱完全塌陷,地上俯伏著一個女人,手腳扭曲到不可能的方向,後腦上的散髮掩蓋著臉,只剩下沒閉目的雙眼。有人落荒而逃,有人駐足觀望,人們開始往大廈上方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老人跌坐地上,顫抖的手按在胸前,口中唸著「喃磨呵呢陀佛」。
血灘在地上蔓延,倒影著彩色的燈光,沿著路面的弧度,汨汨地流向雨水溝。
大廈的入口在十多米外,人潮正從那裡陸續走出。穿著校服的阿喬,斜挽著書袋,高大的身影掩映在人群中,他沒往栗子檔那邊走,而是默默地低著頭,逆著人流離去。他無法抗拒被途人盯著的感覺,轉向僻靜的橫街,又走了好一會,來到一條巷子的暗處,他才放開緊握的拳頭,呼著大氣。他感到牙關的酸痛,腦子裡一片空白,沒方向沒目的地。接著他聽到救護車的鳴號,才回到了現實世界。他打開袋子,把那預先綑好,約一米長的繩子掏出,丟進垃圾箱內。
「她死了,怎麼辦?告訴我,求妳。」
「要到哪兒去?」
「求妳……回覆。」
他盯著自己的留言,對那最後一根救命草感到茫然。
「求妳……」
小巴在不知名的街道奔馳,乘客只顧撥弄手機,完全沒注意到,這位神情癡迷的男孩。
寒風從窗隙間竄進,等待回覆的一刻,像無盡黑夜般漫長。
從銅鑼灣地鐵站走出,經過還未開店的大街,抵住東邊的晨光,走一段不到十分鐘的上坡路,再拐過一個重建中的地盆,視線便會豁然開朗,一所偌大的、多幢建築物組成的學校,巍然座落在一片蒼綠的山丘,校舍以白色為主調,一種殘舊而灰濛濛的「白」。視線越過圍牆,是一座由長走廊貫通,樓高五層的教學樓,貼近馬路這邊是一座體育館,前面種了一列十多棵的細葉松,巨型外牆的上方,鑲著用中英文並行的學校名稱,那些銅鑄的字牌都已被蝕得發黑,較小的英文字體已不能辨識。
反而最底一行的校訓還能勉強看得到:Virtue et Veritas1
校門那邊學生還不多,穿的都是傳統天主教學校的服飾,男的白衫灰褲,外穿深藍色的絨褸,女的深灰連身裙,裡面是圓領白襯衫,領口還有個藍色小領結。儘管學校外型那麼莊嚴,學校的對面馬路,卻是些破破落落像發了霉的商店,小食肆、汽車維修店、五金行,林林總總。
偉森走進一間店面很小的茶餐廳,裡面儘是侷促的卡座,學生們自然地集中在一側,另一邊有幾位憔悴的中年人,大概是老師不錯了。他在近窗戶旁找上了一個座位,還未正式坐下,一個茶色塑膠杯已被擱下來,茶濺落在桌面的玻璃。
「吃什麼!」年輕的伙計正盯著牆上的電視,嘴角露著不相干的微笑。
「餐牌呢?」
「A、B、C、D餐,要什麼?」
「都是些什麼?」
「A餐蛋麵、B腿蛋米、C腸蛋通、D…」
「D什麼?」
「隨便組合罷!」伙計一邊耳朵還插著耳機。
「麻煩你要B餐。」
「C?」
「不,是B。」
「啊,B!大聲點嘛!」
幾個女生望向他,抿著嘴在笑,他倒不介意,禮貌地回報一個笑容。其中一個臉上有雀斑的,望著手機在整理髮蔭,旁邊一個在塗唇膏,另一個較胖的則坐直了腰板,不斷檢視著自己的胸部。坐在角落的幾個男生,眼神充滿敵意,口中的飲管給咬得扁塌了,還是無意識地啜著杯中的冰塊。他開始懷疑,自己離開了香港十多年,還有可能猜透這班年輕人的心嗎?更何況他在九歲時已到了美國唸書,本地中學對他來說,只是個逝去的憧憬。
他們要麼交頭接耳,要麼高談闊論,但一旦手機傳來訊息,都會馬上把精神抽離這一邊,專心一意地和「那一邊」聯繫,眼前的世界和另一邊的世界,腦子裡像有個按鈕般,任意地轉來轉去。
他望向對面的學校,窗子方格正框著一座小教堂,十字架豎在塔樓頂上,也是灰濛濛的白色。隔著玻璃的塵埃和水漬,看上去真像一幅褪了色的油畫。
「到底,她在哪裡?」
背景是黑沉沉的街道,一個女生捧著書迎面走來,踏著輕盈的步履,雙眸在晨光中泛起笑意,她就在那裡,微風撫弄著一頭秀髮,把裙擺吹向一邊,浮現出那修長大腿的輪廓。他不自覺舉起了右手。一陣氣流經過他的背項,男生和女生擊了一下掌,女生的笑容如春天般燦爛,他們倆越過馬路,互相傾訴著那些說不完的話題。
手機的畫面上,布滿了不同應用程式的圖標,但在右下方,卻有一個空格沒被佔上。她用食指輕輕的觸碰那空白的方格,螢幕馬上轉成全黑,彈出了白色的文字。
「妳在聽嗎?」電話的話音響起,是一把年輕男性的聲音。
「妳在聽嗎?」
「在呀,我在這。」
「現在該是睡覺的時候。」
「已躺下了,可是還沒睡意。」
「那妳應該起來,把數學科的作業完成,限期是明天。」
「已做了。」
「不可能,數據顯示妳,剛才在社交平台停留2小時,然後看了1.5小時的網上小說。數學科作業以妳的速度大概需要1.5小時,妳在學校離開時是18:10,GPS顯示妳回到家裡時是19:05。」
「別再說了。我是馬馬虎虎的做了。」
「什麼是|媽媽呼呼?」
「噢,你要查老虎的「虎」呀,別囉嗦了……來點音樂,好嗎?」
手機馬上傳來了布拉姆斯的搖籃曲2。F大調鋼琴聲彌漫在空氣之中,讓她對「他」產生了一種虛幻的真實感。
「你選錯曲了,我根本還沒想睡覺。」
「妳需要,妳失眠了好多個晚上。」
「你知道?」
「我知道。這個月妳遲到了三次,但沒有交通擠塞的紀錄。」
「噢!可惡,又是數據,該死的數據。」
「數據是不可能該死的。」
「好了,你什麼都知道,你知道我心裡想什麼?」
「我的推斷必須基於客觀事實。」
「我告訴你,我現在心裡想的,是要把一個人殺死,你能給我什麼客觀意見?」
「妳說的是個比喻嗎?」
「有關係嗎?」
「如果不是比喻的話……」
「OK,就算是比喻罷。」
「……殺人需要動機、妳願意談談這個嗎?」
「你太可愛了,竟然和我談動機,算了,只是說笑,別認真。」
「你不是說笑的機會率,是百份之四十。」
「即是我說笑的機會是百份之六十,那你猜對了……」
「那動機是什麼?那百份之四十的動機。」
「這個嘛…大概是痛苦罷……痛苦,pain,你知道是什麼嗎?」
「我知道,字面上的意思。」
「哈哈,說來聽聽。」
「痛苦是一種廣泛而複雜的人類感受,意指任何事物,會讓人經驗性地感到不舒服、不快樂、難過等負面情緒,成因多與受到傷害,或受到傷害的威脅有關……還要繼續嗎?」
「你聽我說,噢!怎麼了哩,總有一天,我會把你關掉,澈底的關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