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拿起旁邊的手電筒,打開開關一照,古井不波的臉上竟也露出難以置信的驚容。「啪嗒」一聲,手電筒跌落在了地上,發出碎裂的聲音,燈光也隨之消失。顯然那老舊的手電筒摔壞了。而就那麼兩三秒間,葉珩和甯宏也已然看了個明明白白,在橫貫南北的房梁的正中間,有一個失去了雙手的人,穿著古樸青色僧袍。其肩膀染有一大片血污。房樑上不知怎麼有了一個繩圈,而那個人就這麼懸掛在了上面。更詭異的是,寺廟裡的天狗的面具戴在了那人的頭上。紅臉,長鼻,以及那滿是嘲諷的眼與嘴。正應了那句:天狗者,懸掛之物也。
明心倒在地上,吐字模糊,幾乎是哭著說出來的,令人無法辨識,然後再無音響,想是嚇暈了過去。而葉珩和寧宏也沒應答他,因為蠟燭又熄滅了。或許是因為風,或許是別的什麼原因造成的。原因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重新陷入了黑暗。
葉珩聲音劇烈顫抖著,怯怯懦懦如初生的幼獸在哽咽。她能感覺到寧宏在驚呼後被凳子絆到重重跌倒的聲音;能感覺到微風中淡淡的血腥味;也能感覺到自己撲通撲通個不停打擊樂似的心跳聲;甚至能感覺到全身血管裡如掉入冰窟了一般的冰涼。
恍惚間,一個熟悉而蒼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已沒有精力去搜尋出那個名字,「天狗頗具人形,紅臉,高鼻,長臂,頎身,善飛行,好嘲譏。殺戮成性,喜將屍體懸掛於常人無法觸及的高處,以死者至親無法收屍之苦為平生最樂。」
她感應得到,在這高聳而黑暗的禪房裡呆著一頭魔鬼,它正匍匐著,盯著他們,正借他們的慌亂與恐懼取樂。她陷入了蒙昧,就像驚濤駭浪中死死蜷縮在一葉扁舟中無助。她的意識在逐漸模糊,似乎聽到了天狗在大笑,看到天狗在飛舞盤旋。它粉墨登場,嘴邊曲折扭動,舌頭逃出口腔,肆意揮灑。他發泄自己的張狂,要在自己對這個如一潭死水般的世界尋求變數,只要能帶來快樂,哪怕是毀滅。這些異象在蠟燭再次被點燃後瞬間消失。葉珩的背後完全浸濕了,冰涼而膩粘,仿若剛從水潭中上岸一般。她大口喘著氣。
寧宏哆嗦著手指,試了足足一分鐘才成功地用火柴把這支蠟燭點燃。這火柴因為濕氣重有些潮了。這一次,寧宏拿著蠟燭,直接來到門前,將其打開。月光灑了進來,以橫掃之勢驅走了部分黑暗。雖然寒冷的空氣也跟著進來了,但二人心頭卻是暖和的。寧宏可以看到,這外面的雪地一片銀裝,就像他不曾來時那樣。
但又有咕咕嚕嚕、滴滴答答的詭譎聲音開始迴響在這空曠寂寥的禪房裡,聽起來就像是天狗的涎水在流淌、滴落。而藉著蒼茫的月光,葉珩好不容易才看清,原來是不斷有暗紅色的血滴從上方無盡黑暗中滴落下來。她看到某一滴血液砸在彼岸花邊上的地板上,從凝聚到潰散,只覺寒意爬上脊背—這是屍體在作畫呀。
寧宏深呼一口氣,徑直跑回自己的客房,一路踉蹌。他帶走了自帶的手電筒,又回到禪房裡。他選准方向,狠心按下開關。很快,他便步了明心的後塵,躺在地上,雙目無神。
葉珩上下嘴唇止不住地打架,她剛剛恍惚間看到了什麼,那屍體有了變化,但她必須要再仔細確認。她咬咬牙,堅定地拿起寧宏身畔的手電筒,心裡卻止不住地祈禱。當光束再次在懸掛的屍體上直直落下,她感到頭皮一陣發麻,心扉裂碎—屍體還在,但其頭顱卻不翼而飛。那紅臉高鼻的天狗面具懸掛在屍體的腰間。斬首後的血液從開裂處四溢,順著殘餘的脖頸流淌下來。它們將青袍澈底染成紅袍,殊途卻同歸,從腳尖滴落在那株聖潔的曼陀羅華上。咕嚕、滴答。
這一刻,潔白的曼陀羅華變成了血紅的曼珠沙華。
天堂成了地獄。新生成了墮落。
2
克莉絲蒂娜是慘案發生後最後一個來到的,也是最悠閑的一個。
最先來的是聽見寧宏去客房取光源時叫叫嚷嚷而心中惴惴的凈椿,他提著油燈,身後跟著愁眉苦臉的凈秋和怯怯懦懦的凈冬。濕潤的水氣從他的粗大的口鼻處飄溢而出,他臉上的肌肉愈漸震顫,腦門析出一片汗沼,他已經發現事態不對勁了。瞧瞧他眼前是什麼一副光景:昏倒在地的明心和寧宏、目光獃滯且神志不清的葉珩以及不斷被鮮血染紅的彼岸花。而當凈椿看到懸掛在半空中的屍體時,他也不能再保持鎮定,身軀劇烈顫動,雙手失去知覺,差點這油燈也報廢了。凈冬直接趴在了地上,驚慄得渾身發抖。唯一看起來正常的似乎只有凈秋,但從他慘白的臉色中,也可以感受到他內心的波濤洶湧。三人都看出了個中端倪—那恐怕是明路禪師的屍體。
慢慢地,這裡的異常就像能在大海中吸引幾公里外鯊魚的一滴血,吸引來了更多的人。一直極為嚴肅冷酷的寧復很快趕到,他一見父親寧宏昏倒在地,臉色頓時變得極不好看。在冷冷地看著天上的屍體和四周的活人之後,扛起寧宏就往客房奔去。寧宏在顛簸中漸漸蘇醒,眼神空洞。
凈椿也趕忙與凈秋一起將明心搬去了別的禪房,只留下了凈冬和剛到現場正在尖叫的言思月。尖叫過後,一陣眩暈的言思月一下子撲進葉珩懷裡,放聲大哭起來。別讓任何人破壞現場!臨走前,凈椿果斷地給凈冬下了這個命令。凈冬咽下積蓄許久的唾液,把凈椿遞給他的油燈放在桌上。獨自坐在長凳上,姿勢神態像極了寺門口的金剛力士。
故此,克莉絲蒂娜的姍姍來遲只驚動了凈冬。凈冬迎上來,聲音顫抖,眼眶裡含著淚。克莉絲蒂娜費了好大勁,才讓他止住了胡言亂語。她開門見山:「剛剛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凈冬不住抽噎:「我也不知道。當時只有住持、寧施主與葉小姐在屋裡。」
克莉絲蒂娜便打發他去搬架梯子來,接著抬頭翹望那具屍體,五味雜陳地合上了眼,強忍著嘔吐感。克莉絲蒂娜來到葉珩面前,言思月正趴在她懷裡。她們二人皆身材苗條纖瘦,姿容美好,體態雖嬌嬈卻不妖艷。克莉絲蒂娜雖然與她們接觸不多,卻清晰地感到她們的性格上的差異之處:一人活潑躍動、英姿颯爽,一人癡傻呆萌、嫻靜姽嫿,倒是互補的閨蜜良伴。克莉絲蒂娜又費了不小的勁讓葉珩回過神來,「葉小姐,雖然很抱歉在這個時候叨擾你。但我還是希望你能詳細地告訴我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
葉珩懵懂地點了點頭,輕聲細語地述說起方才的夢魘。克莉絲蒂娜靜靜聽著,心中卻一直盤算推演,一向澹然的神情亦出現一絲波動。講述完後,她觀察了蠟燭片刻,發現蠟燭側面開了個口子,明顯是有人事先截斷了燈芯,以致過了一段時間就會突兀熄滅。而這會兒,凈冬已經累死累活地搬著一張梯子過來了。還沒站定,他便又被克莉絲蒂娜打發去看林中小屋裡那五副面具的狀況了。
克莉絲蒂娜騰騰地爬上梯子。她沒去看屍體碗口大的傷疤,她從來見不得這種血肉模糊的慘狀。她嚴重恐屍,但眼不見就好了。從身形來看,這是明路禪師無疑了。緊接著,她拿出手機,做些拍攝工作。她並不打算將屍體運下去,她上來只是怕一些重要的證據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她仔細觀察著房梁,又惡寒地閉上眼,抓住屍體上方的繩結左右撥動。
「克莉絲蒂娜小姐,情況怎麼樣?」凈椿的聲音在建築中迴響。他嗓門洪亮,聲如鐘鳴。凈秋靜靜立其一側,仰首翹望,眉見愁鬱。
「房樑上的灰塵痕跡完全沒有任何被破壞的跡象。」克莉絲蒂娜輕描淡寫地說道,但眉頭卻越壓越低,「把繩子繫在房樑上的繩結,與房梁貼得嚴絲合縫且極為紮實。根本不可能在房樑上左右移動了。只能由在它附近的人繫上去,比如現在的我。但聽葉小姐說,這些事是在三十秒鐘中內完成的。當然或許不是三十秒。在入夜後,房樑上的一根繩子根本發現不了。而就算在白天,這麼高的高度,除非仰頭,也發現不了。所以繩子可能很早就在這上面了。」克莉絲蒂娜眉頭微鬆。
「不會的,住持用好晚膳就回到這裡了,天氣那麼冷,他肯定再沒出去過。而我晚膳後送他回來時,曾仰頭看過,沒有繩子。而綁這繩子必須在半空之中,那就必須要梯子。但兇手爬梯子,綁繩子,住持怎麼會沒發現呢?」
克莉絲蒂娜輕輕嘆了口氣,感到有些崴泥。她別過頭去,看向那房樑上方的通風口。凈椿也架了副梯子到了她身邊,見克莉絲蒂娜一直盯著通風口不放,他忍不住問道:「通風口有什麼問題嗎?」
「你真該好好瞭解一下,方才到底出了什麼事。」克莉絲蒂娜冷淡地瞅了他一眼。凈椿瞬間發覺,這故交少見地生出些慍氣。
「頭顱消失之謎還是無法解開。」克莉絲蒂娜自顧自地言語,「頭顱或許可以被裁剪到能通過通風口的程度,又屋外從通風口運出。但天狗面具的移動沒法解釋,面具被轉移到到腰間,只能由屋裡的人做到才對。」
一旁的凈椿意興闌珊地看著屍體。那屍體之所以在失去頭顱後還不掉下來,靠的是麻繩上的粗鐵鉤鉤住了屍體的衣服。這鐵鉤位於房梁西側的繩子上,繩結往上一段距離。鐵鉤很長,屍體可以說基本沒動,只是少了個頭。而天狗的面具同樣如此,它被腰間設置的鐵鉤鉤住了連接其兩端的細繩。另外,那根麻繩呈「8」狀,上小下大,繩結在中間,其本來用以套住屍體頭顱的下方繩套整個一圈都被血液染紅了。這繩圈內側被血濺到不奇怪,可怎麼外側也全是血漬的?淨椿心中訝異,卻怕擾亂就有思路,便沒有發問。
「這麼看,那個兇手當時就是在半空中完成地這些事。」凈椿又聽見克莉絲蒂娜在那嘀咕。凈椿只是搖頭,往下一瞧,又見到屍體手腕斬斷之處被透明膠封閉起來,故此,血液無法流失。忽然,克莉絲蒂娜利索地下了木梯。她見到凈冬回來了。
「怎麼樣?」
凈冬斂衽而立,默然搖頭,有些無奈地說道:「面具都不見了。」
克莉絲蒂娜沉思著,踱步到禪房外,明月更顯皎潔。閱歷豐富的克莉絲蒂娜明白明路之死只是一個系列的開始。而這個死亡名單上印刻著的多半是明心、寧宏和葉珩。他們三人於此處集會,定有祕密。
「我的三位朋友,幫我找兩樣東西好嗎?」她回眸冷望。
「什麼東西?」凈秋問道,他一直是一副愁容。克莉絲蒂娜則一陣恍惚,這是五年後再訪凈業寺她第一次清晰地聽到凈秋的聲音。與凈椿、凈冬不同,凈秋的聲音縱然依舊空明如秋,卻較曾經多了份沉甸甸的質感。畢竟,他已三十了,她心想,接著淡淡說:「找禪師的頭顱、手掌以及殺死禪師的兇器。」
凈椿三人答應去尋了。克莉絲蒂娜卻沒有一併前去,她擔憂到時看見血淋淋的頭顱會讓自己澈底失態。她在雪天中蹲下身,任由雪花嘩嘩地打在肩頭、面孔、發間,慢慢積累,將她埋葬。這讓她好受許多,寒冷讓她清醒,也讓她有種回到母國的感覺。她拿出筆,在紙上畫出了禪房的三視圖。畫好後,她抖抖身上的積雪,去了明路的禪房,禪房門口有血跡,這裡應該就是第一案發現場。除此之外,此處並無異常。克莉絲蒂娜緩緩回到了禪房,靜靜坐著,直視那株殷紅的曼陀羅華。葉珩和言思月二人已經離去。此時,整個案發現場,只有她一個人。
克莉絲蒂娜忽然覺得這命案的發生再正常不過了,只要聯想到先前這寺廟氣氛之詭異,生出這樣的想法不足為奇。甚至於,她早該意識到,她這顆只會給人帶去災厄的禍星怎麼會真的就在凈業寺失靈呢?她今日下午到凈業寺已近五點,一度只見到凈冬。見到克莉絲蒂娜的凈冬甚是興奮,吵著嚷著要帶她去尋正在待客的師兄們。
從北院到南院,從南院到林間,克莉絲蒂娜最終是在林中小屋見到葉珩、寧宏這些陌生人。當時凈椿正拾起本該在架子上層的紅蓮面具,神情慌張而僵硬,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寧宏死死攥著自己的雪茄煙,原本的慈眉善目中流露出些許狠戾。凈秋雙目緊閉著,嘴裡忙不迭地念起禪語。屋子裡的氣氛已然降至零點。
可惜此時的凈冬並沒有領會到現場壓抑的氛圍,他的心完全被老友重逢的喜悅充斥著。他歡欣雀躍地向兩位師兄通報克莉絲蒂娜的到來。克莉絲蒂娜也只能硬著頭皮自我介紹,她囅然而笑,行了一禮,舉止得體,令人如沐春風,「我是來自挪威的克莉絲蒂娜,很高興認識各位。凈椿、凈秋,很高興再次見到你們。」
眾人的反應,克莉絲蒂娜並未關注,她那富有洞察力的目光穿過了人牆的阻撓,直視那讓氛圍變得陰鬱的本源。地上有一個裂成兩半的紅色面具,那是一張似犬的面龐,邊緣是永不熄滅的火苗。「紅蓮的面具,毀了。」她語氣平淡無奇,像在述說一件尋常事,但其鄭重的態度卻表明並非如此。她熟知凈業寺的傳說,紅蓮者,凈業之物也。紅蓮鎮壓天狗諸妖,盤踞凈業寺。如今紅蓮面具被毀,按照傳說,天狗諸妖便脫身而出,從此可為非作歹了。而面具的摧毀明顯不是無意而為,那麼,做這件事的人,定然會借題發揮。
她目光輕移,便見著一個不高不矮的架子,有上下兩層。上層本是紅蓮所在之處,現在空蕩蕩的,而下層則有四副面具,後面都有連接兩端方便人佩戴的細繩。從左往右,色彩各異,分別呈紅、白、黑、藍四色。
紅色的面具上有一根又尖又長的鼻子,這是天狗的面具,生動似活物。眼眶歪曲、嘴角深陷,凝神一聽,好像有細碎的嘲哳笑聲。天狗之笑,意在嘲諷。
白色的羅剎面具上多白色毛髮,長而蓬鬆,隱約可見兩顆猩紅的眼珠子。其青灰色的嘴巴大張,唇嵌兩根獠牙,頭頂一雙尖角。這絕對是一個嗜殺成性、肆無忌憚、無比瘋狂的劊子手。
黑色的面具屬於不知,克莉絲蒂娜根本不知該如何細細描述,它沒有眼嘴耳鼻,滿臉的扭曲、破碎,甚是醜陋,或許所謂不知,便是要去醜化它。
藍色的濕婆面具,法相莊嚴,雙目微閉,面帶微笑,看起來平平無奇,卻讓人莫名熟悉。五年前,克莉絲蒂娜曾直視良久,後驚發覺這與《V怪客》裡的面具極為相似,也由此看出了這笑容背後所隱藏著的乖張生古。
此時日薄西山,晚霞將逝。不知不覺間,極高之處開始飄下朵朵晶瑩的雪花。這蒼莽的群山間時不時就會下雪,甚至會有人專程來附近賞雪。但寺裡沒有人希望今晚是個雪夜,尤其是某些心事重重的人。下雪意味著短時間內沒人能過來,也沒人能離開。下雪也意味著事情充滿了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