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卷話
「喂!住手!」聽到氣壯山河般大聲喝斥,他們霎時愣住,全都轉頭望向我。
高頭大馬的三人,臉上原本掛著的戲謔與凶惡,瞬間轉化為輕蔑。
平頭男嘴角一歪,不屑地問我:「幹什麼?」
「你們三個欺負一個,算什麼英雄好漢?」
「嘖,誰說我們要當什麼英雄好漢的?」馬臉男斜眼睨我道。
「那你們要當什麼?沒有雞雞的娘們?」
噗哧!聽到我這麼說,圍觀人群裡爆出了笑聲。
「愛管閒事是不是?」橫肉男晃著臉上的肥肉、兩個箭步就伸手過來。
我一個凌波微步就閃過鹹豬手,害他摔個踉蹌。
「聽好,今天我心情好,不想把手弄髒。你們只要滾就可以了。」我望著昨天才修剪過的指甲,無風無雨地說。
「不然咧?」
「不然你們就向岳融鞠躬道歉,再離開也行。」
「哇哈哈哈哈……說什麼屁話。」橫肉男故意笑得大聲,掩飾剛剛幾乎摔倒的尷尬,欺身狂吠:「不滾也不道歉又怎樣?蛤?蛤?蛤?」
他身後臉上滿是驚恐的岳融,似乎有點發抖。
雖然手癢想打人,但又不想把事情搞大,我聳聳肩:「岳融,你過來。」
他想移動腳步往我走來,平頭男一把拽住他的衣領:「你想去哪裡!」
岳融整個人被甩進馬臉男的身上,馬臉男毫不留情往他腹部狂送拳頭,人群裡傳來驚叫。馬臉男再狠狠推他去撞樹,害他摔倒在地,膝蓋和手肘都擦破了。
居然這樣對待我兄弟……可惡!我要代替弱者懲罰你們!
捲起袖子,跨開馬步,臉頰微側,目光斜睇,我踢開裝著垃圾的畚斗和籮筐,把手中的掃帚轉了一圈:「是你們給臉不要臉的!」
話還沒說完,橫肉男一拳就要往我臉上揮來……啪的一聲,他手腕被掃帚柄擋下,再啪啪兩聲,他臉頰上就多了兩道血痕,痛得像狗腳被車輪輾過般狂哀:「哇啊—!」
平頭男不知何時閃到身後,一把就扯住我頭髮。我順勢下腰,掃帚在半空中畫出一道弧線,發出虎虎的風聲,氣勢帥爆,直往他頭頂招呼!
啪噠、啪噠、啪噠、啪噠、啪噠、啪噠、啪噠、啪噠、啪噠、啪噠!
天靈蓋在遭受閃電般狂擊十次之下,他白眼翻了幾圈,自然鬆開抓住我髮的賤手,蹲下身子摀住頭頂:「啊呀呀呀……」
馬臉男憤怒地嚎叫,撿起岳融的掃帚直接往我臉上掄撻!
歛起馬步側身躲過,掃風掀起了我額前的髮。但他反應也快,反手就朝我胸前襲來。
一個轉身,華麗炫目。抬腿飛踢,腳背踹中他胯下,毫無偏差……
嗚喔~~啊嘶~~周遭群眾發出感同身受的驚呼聲。
馬臉男悶哼一聲,夾著雙腿痛苦地彎身躺在地上,一個屁仔也放不出來。
我在眾人的掌聲中扶起岳融:「你還好吧?要不要去保健室?」
從額頭紅到脖子,他拾起跌在地上的掃帚,連謝謝都沒說就低頭拖著籮筐跛著走了。
要不要這麼害羞呀。我瞟著他的背影暗忖;但後來發現自己誤會了。
因為聽到了旁觀的人群中傳來的竊聲議論:
「這男生真沒用。」
「還要靠女生出手相救,好丟臉喔。」
第一話
「嘩,巧媃妳看!太帥了。」胡妍婷把手機移到我眼前。
標題是:巾幗力戰三虎,俠女不讓鬚眉。
有人把整潔時間我出手拯救岳融於霸凌邊緣的過程拍下,上傳到學校網站上。點閱人數居然超過了十萬。
現在的人是整天沒事幹,感興趣的只剩看別人幹架嗎……
視線移回作業簿上,我根本不想多看一眼,冷哼一聲:「四班三虎欺人太甚。」
胡妍婷兩手合十,眼冒小愛心盯著我:「媃媃就是強、就是帥。」
我微微頷首回應,其實內心爽快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
四班的三虎在校園裡橫著走很久了,仗著自己父親分別是部長、議長和獅子會長,母親分別是董事長、執行長和家長會長,學務處處罰時總是忌憚三分高舉輕放,加上三個人的身高都比其他同學高,就終日霸凌學弟妹。
所謂三人成虎,應該是三個人在一起欺侮別人就像老虎,真是一點都沒錯。
想不到現在居然欺負起岳融,既被撞見,就怨不得我主持正義了。
暗忖至此,我不禁偷瞄了座位在教室角落的岳融一眼。
他低著頭安靜地看著書、寫著作業。像每個以往一般。
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也是這樣。
那時我小學一年級。媽媽來學校接我放學,遇到班導師就開聊,說什麼我們巧媃很皮很頑固很愛惹事,請老師多注意,如果不乖隨便怎麼處罰都沒關係,聽得我滿不高興。
但是導師堆笑說:「不會呀,媃媃很乖也很有正義感,班上同學都很喜歡她。」
聽到沒有、聽到沒有,人家老師人美心好氣質佳,講話之中肯貼切,就是一整個令小朋友們肅然起敬。妳要好好跟人老師學學呀,溫太太。
不料我媽沒有一絲絲的心電感應,完全感受不到我心聲,居然學老鴇逼良邪笑兩聲,爆料說昨天在家裡為了搶零食跟我弟打架的全部經過,害我想一頭撞死在廊柱上投胎轉世。
更悲催的是媽媽口沫橫飛講完,還大笑說:「原本希望她乖巧溫柔才給她取名巧媃,早知道就取名若男或鐵柱,還比較像她的個性,呵呵呵呵……」
老師尷尬地陪著笑,但瞄到我結著厭世臉,馬上伸手撫摸我頭:「不會啦,長大了就是小淑女啦。」讓我受傷的小心靈立即獲得滋潤。
溫太太聊得盡興了,才放老師一馬,牽著我的手帶我走出校門回家。
路上她問我:「幹嘛臭著一張臉呀?」
「沒呀,在想事情而已。」
「呿,才幾歲,哪有什麼心事可想。」
怎麼沒有,我在想怎樣才能跟妳脫離母女關係、被收養成老師的女兒。
就在駐立等待綠燈時,我瞥見一團身影蹲縮在騎樓柱腳,安靜地看著書。
我忍不住拉了拉媽媽的手。媽媽順著我目光望去:「咦,好像是妳學校的。」
那身影抬頭和我們目光對上,趕緊起身過來:「阿姨,妳可以帶我過馬路嗎?」
話裡有鼻音,臉上有淚痕……
怔怔地望著這個小男生,我在內心問自己:他為什麼哭啊?
媽媽看著他校服上的學號:「你也是唸一年六班?那不就跟我們小媃同班?」
他校服上繡著的名字:岳融。
問他為什麼家長沒來接。他搖搖頭。
問他是不是不敢過馬路?他用力點頭:「車子很可怕,會撞死人。」
過馬路不小心被車子撞會死掉,這常識我居然是七歲時從他口中得知的。
媽媽左右各牽一個,帶著我和他穿越馬路,並告訴他只要看到對面的小綠人燈亮,注意一下沒有闖紅燈的車子,就可以放心走過,沒有什麼可怕的。
我瞟一眼岳融,他臉上真的繃著緊張。
進到馬路這邊「老貓咪冰品店」的騎樓下,他才如釋重負般喘了好大一口氣:「謝謝阿姨。」
「你家住哪裡?要我們送你回家嗎?」
他搖搖頭,指著前方:「我沿著磚牆走就可以回到家了。」
「那,你自己小心了。」
揮揮手,臨走前和我的目光對上,他終於露出微笑:「明天見。」
我怔怔地看著他,手也不由自主揮了兩下。
「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膽小的男生啊。」望著他背影,我訕訕地自言自語。
「不過膽小的孩子應該是很善良的吧。」望著他背影,媽媽也自言自語道。
「妳又知道了?」才過個馬路就覺得人家善良?
媽媽望著他消失在街尾的身影:「岳融。岳融。月光融融。聽起來就是個善良孩子會被取的名字。」
照這樣說,那溫巧媃就是溫和、乖巧又柔順的女孩了嘛,為什麼居然還跟老師說想把人家改名若男鐵柱什麼的……
第二天早上開始,這個膽小善良的月光融融會在「老貓咪冰品店」前的騎樓下等待,要求跟隨我們過馬路。
起初我會取笑他「膽小鼠」、「月光鼠」。媽媽不高興說:「妳還不是需要我帶妳上下學。」
「才不需要咧!是妳自己不放心的。」
我倔強地要求獨自上下學。媽媽被吵煩了,終於說讓我試試過馬路,她只跟在後看著。
其實知道身後有媽媽護著,自是大膽放心,過馬路時那種昂首闊步,至今想起來還感動莫名。
老媽見我過馬路時小心翼翼,也不跟陌生人講話,才放下心說:「那明天讓妳自己上下學看看。」
那一瞬間,覺得自己已經是大人了,走路都有風。經過校門口時遇到同學從家長的車子上下來,我還故意上前問:「你還要爸爸送你來喲」、「妳媽每天來接妳放學不會累嗎」;當聽到家長們說:「看看人家,多懂事」、「什麼時候你也能跟人家巧媃一樣我就輕鬆了」時,腳底彷彿有朵雲要把我抬上天去飛了。
不過,刀有兩面光人有兩面難。媽媽同時覺得上下學有個同學結伴照應也不錯,乾脆要岳融每天來門口等,要我跟他一起上下學。
我聽了不依:「叫他自己練習過馬路啦!」
「要人家來門口等是為了督促妳起床!還以為自己屁股香人家愛跟啊!」
原來是這個目的,太奸詐了啦。不過媽媽每天為了叫我起床,可是連拖帶拉又吼又叫、有時還得揮著皮鞭外加一打蠟燭,能聽不能聽的恐嚇說盡,才能把我從枕頭鬼的懷抱裡拉起來。
「我們家有養馬嗎?怎麼會有這條皮鞭?」第一次看到那條皮鞭時,我揉著惺忪睡眼問。
老媽避而對不談,臭著臉說:「再不去刷牙洗臉我就把妳當馬抽了。」
說完還虎虎生風咻咻咻在空中揮舞了兩下,嚇得我連滾帶爬衝進浴室。
但自從媽媽要我跟岳融結伴上下學過馬路後,為了不丟臉,我的生理時鐘卻自動設定在他來按門鈴前半小時醒來,不需要再被叫起床,讓媽媽確信自己的前世應該就是諸葛亮。
起先我也不以為意,上學放學總帶著他。同學有時好奇問起,還可以得意揚揚說:「岳融膽小,我媽叫我帶他過馬路。」讓他被同學嘲笑幾句。
而他被取笑時也只是搔搔後腦,紅著臉傻笑而已。
直到某天,班上的胡妍婷在眾人取笑他之後忽然插嘴問:「真的是這樣嗎?不是因為你們在戀愛嗎?」
然後空氣突然的安靜。
岳融和我對看一眼,異口同聲說:「當然不是!」
圍著我們的眾位同學才表面釋懷卻若有所思、譴責謠言卻嘴角詭笑地散去。
對看那一眼,我才仔細記住他長相:塌鼻、小眼睛、皮膚蒼白、個子頗矮小,兩眼分得很開。
那天上課時我始終心不在焉。明明不是我的菜,為什麼被人送作堆?
放學後走到校門口時他又自動靠過來,我豎起食指:「看得開,我媽說今天要你學會自己過馬路。」
他愣了幾秒:「溫媽媽真的……這樣說?」
「嗯。」我猜我媽真的會這樣說。
「為什麼妳要叫我看得開?」
「因為……」
因為你兩眼分很開。講實話他會不會哭啊,我頓了頓說:「希望你對什麼事都看開一點,不要害怕。」
「喔。」
「你是男生,不要那麼膽小,會被人笑。」我邊走邊對在身後跟著的岳融說。
「妳怕被人笑嗎?」
「誰怕呀,我才不像你。膽小鬼。」
「妳好勇敢唷。」
「我從小就天不怕地不怕……」沒說出口的是,就怕丟臉。
說著說著,終於抵達他懼怕的路口。
「好啦,你現在練習自己過馬路,我會在後面護你周全。」
他佇立在紅磚道上,專心注視著對街號誌燈上站著的紅色小人。
紅色小人變綠色小人時,他左右張望。往來的車子都停了下來他還是沒動靜。
走啊……走啊……啊沒車在動了你為什麼還不走……
我發現他雙腿居然在發抖。我忍不住想要上前推他一把時,他卻突然邁開步子往前猛衝!像被狗追般瘋狂衝過馬路……
一輛左轉的機車疾駛而來,眼見就要撞上他,我忍不住尖叫—
在緊急煞車聲與騎士怒罵聲交雜中,他居然竄進對面騎樓,還返身對我傻笑。
我傻眼!等過了馬路,一到他身邊就對他拳打腳踢:「你找死喔!」
他左閃右躲:「我、我、我這不是平安過來了嗎,唉呀別踢了……」
「你不怕死啊!」
他居然笑彎了眼:「有妳在身後保護,我不需要害怕。」
我再度傻眼。說你看得開,你還真的看得很開啊……
後來我說既然你會過馬路了,以後就自己去上學吧。
回家也騙媽說岳融他媽以後會接送他,他不會再來門口等我了,還厚著臉皮要媽媽明天叫我起床。
望著媽媽惋惜的表情,我可是一點也沒有罪惡感。因為實在不想哪天目睹岳融被車撞死。
第二天又回復在皮鞭咻咻作響聲中賴床起床的日子。
殊不料我十萬火急衝往學校途中,竟發覺岳融仍然在身後一起衝進校門。
他還是不敢過馬路。寧願不按門鈴也要在我家門口等我。
但他知道我怕被同學取笑,所以他總是遠遠跟著,除了過馬路時。
這種感覺就像對路邊的流浪狗施捨了一次,牠就一直跟在身後甚至期待跟妳回家,驅趕,還會用無辜的眼神凝望著妳一般。
久了,我就真的把他當隻無害的流浪狗,隨他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