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小杏打開電視機,隨機轉了一台新聞頻道,同時從醫藥箱裡取出幾根棉花棒和優碘,她把其中一隻小腿架在桌面,待傷口附近的水分乾燥後,開始換藥。
棉花棒碰觸傷口的瞬間是沒什麼感覺的冰涼,兩秒鐘後直鑽心的疼意像荊棘向外擴散,她忍不住皺眉,下意識地頻頻抽氣:「痛痛痛……」
『究竟,是不是真有靈魂出竅這種事呢?我們先進一段廣告,馬上回來──』
賀小杏其實無心於電視節目,純粹只是想讓這座空間加入一些不大也不小的背景音,而此時聽見某個敏感的關鍵字,她下意識抬眼,但畫面已換為汽車廣告,她不由自主又想起關於自己靈魂出竅的事。
賀小杏拆開一塊乾淨的紗布,想著、想著,有些分神,結果沒注意優碘擺得太靠近桌緣,小腿一不小心碰上,瓶身一斜,她心一驚,正想伸手接,卻已來不及──
然而,此時此刻的她卻眼睜睜看見有一雙大手妥妥地將優碘接住,接著她視線愣愣地順著往上看,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人……一個男人。
一瞬間,賀小杏大驚失色。
「……你、你誰啊!」她被嚇到了,慌亂地下意識就往旁邊躲,卻被桌腳絆了下,碰的一聲直接順著沙發扶手滾下去。
但她又火速起身,無視混亂中不小心壓到傷口引發的疼痛,一把抄起沙發下的一根木製球棒──某年聖誕節她嫌這根交換禮物抽到的球棒佔位置,索性塞進沙發下眼不見為淨,沒想到此時此刻竟派上用場了!
「──妳還好吧?」
「先生!你擅自闖進我家幹麼,離開!」幾乎是同一時間,賀小杏驚恐萬分地低吼,整個人像隻炸毛的貓,眼神犀利凶狠,渾身充滿警戒,雙手死死地抓著球棒保護自己。
太奇怪了,她明明一向都會謹慎地將門窗鎖好……該死!這傢伙究竟是打哪冒出來的?
「我沒有要傷害妳的意思,請先聽我解釋──」
「私闖民宅還要主人先聽你解釋?有沒有搞錯。」賀小杏皺眉,只覺得荒唐可笑,然後又伸手迅速抄起沙發上的手機,手指卻顫抖著遲遲無法解鎖螢幕報警,而就在按下撥打鍵的前一秒,男人卻接著說了──
「三天前的晚上,我們在醫院走廊見過面──妳靈魂出竅的時候,還記得嗎?」
男人說著,並輕輕地將優碘歸回原位,半舉起雙手,像乖乖投降的犯人,甚至還倒退三步與她拉開更遠的距離。
指尖霎時一頓,賀小杏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盯著他。她遲疑著,而這瞬間,那些斷片的記憶猶如磅礡雪花胡亂紛飛,攪亂了她所有思緒,令她頭痛欲裂……
那一天,那個不可思議的夜晚,她曾遇見一個人,那個人有一頭醒目的焦糖色捲髮,肌膚在斑駁月光下如白瓷一般,墨黑色的眼眸與此刻相視的瞳孔如出一轍,那個人還說:「終於找到妳了。」
「妳的名字,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們認識嗎?可是我完全不認識你。」
「對不起,是我害了妳。」
「你知道我靈魂出竅?你到底是誰?」賀小杏質疑中帶著不信任,眉頭皺得更深了。接著她又嚥了嚥唾沫,想著她所碰見的那些奇妙的「親身經歷」,實在很難不讓她往這個方向思考,於是她喃喃又問:「你是……『人』嗎?」
她緊盯著面前這個看上去年紀約二十八、九歲的男人,他默默放下雙手,語氣平和,開始自我介紹:「我的名字叫作歐墨,歐是歐洲的歐,墨是墨水的墨,是這棟房子的守護神,或者……也可以說是人們口中俗稱的『地基主』。」
「……」
賀小杏抽了抽鼻子,啞口無言。守護神?地基主?
方才短短幾秒的空白間她曾想過數種回答,就是沒想到最後聽見的是這種奇葩的答案。
荒誕至極。
「我知道一時之間很難讓人相信,不過我沒有說謊。」
真是荒唐,用嘴巴講講誰都會。賀小杏的語氣帶著幾分挑釁:「好啊,既然你說你是……嗯,守護神?那麼身為神,應該多少有什麼超能力吧?那你就證明給我看。」
歐墨聽了只是沉默幾秒,隨後視線往右一瞥,輕輕抬起食指,修長指尖懸在半空指向某處,
賀小杏順勢望去,正納悶之餘,卻眼睜睜看著角落那顆原本正燃燒著的蠟燭瞬間自動熄滅。
她愣了愣,心想:這是在變魔術嗎?
歐墨見她目瞪口呆的表情,唇角微勾,接著將上一秒才剛熄滅的蠟燭又重新點燃……果不其然,她又明顯頓了下,半信半疑,甚至傻氣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我不是妳腦中想像的那種強大的神,我能做的只有這樣,我住在這裡很久很久了,所以當時在醫院我也才會說知道妳的名字,不相信的話……還有,例如我知道妳們全家是在妳三歲那年夏天搬來的,那天妳也是抱著這隻泰迪熊第一個衝進來。所以,現在妳應該可以稍微相信ㄨ──呃,嗯?」
歐墨說著說著,卻見賀小杏開始小心翼翼朝他靠近,接著冷不防舉起手中球棒,遠遠地像探險家在叢林深處發現什麼珍奇異獸般往他的胸口……輕輕戳了兩下。
戳!得!到!
竟然戳得到!她本以為會像想像中那樣穿透過去,原來是實實在在的軀體嗎──
「……」瞧見賀小杏微妙的小表情,歐墨只能滿臉無奈,伸指推開胸前的球棒。「妳有在認真聽我解釋嗎?」
然而賀小杏卻只是沉默不語,眉頭緊皺,表情顯得有些複雜又有些崩潰,完全無視一旁歐墨的存在,試圖重新整理所有的線索。
當她是靈魂出竅的狀態時,她的確見過他;而現在,他又莫名其妙出現在眼前,再加上他當時在醫院以及此時此刻所說的話……不可能,這一切都太剛好了,但是、但是這一切又都是真實發生的,所以──
「所以你真的不是人,是鬼──」
「我不是鬼,是房子的保護神,是神……唉算了。」
「天啊,我真的要瘋了。」賀小杏抱頭驚嘆,目光定定地直盯著歐墨。而歐墨雖知道她好奇,但被這如此緊迫又銳利的眼神追著,竟覺得有些僵硬不自在……
「那所以你當時說是你害了我,這句話是怎麼回事?」
賀小杏猛然想起這件事,出聲質問,下一秒卻見歐墨默默別開視線。
「該不會,就是你害我出車禍的?」她大膽猜測。
「……」
「……真的是你?」
歐墨半尷尬地堆起笑,正想誠心誠意地解釋,面前女孩的身後卻彷彿有一團烈火正熊熊燃燒,整個人氣焰高漲,明明比她足足高上一顆頭,他卻覺得自己瞬間被縮得渺小無比,像浮游生物即將被一條巨大藍鯨吞食殆盡。
「是我,但──嗯……應該算是間接。」歐墨故作正經地輕咳兩聲,開始解釋來龍去脈:「那時我正在附近散步,遇見一隻橘貓,我只是單純想逗逗牠,結果牠被我嚇到……我發誓我絕對沒有要嚇牠的意思,總之牠突然就往路口衝了過去,而妳就這麼剛好騎了出來……我良心過意不去,跟著到了妳被救護車送去的那間醫院,卻發現妳靈魂出竅了,我找了妳很久,只是想確認妳是否平安,還好最後在走廊找到妳……後來,就像妳知道的那樣了──抱歉。」歐墨再次向她道歉,滿滿的愧疚宛如千萬噸的重量壓在他肩上,他的表情也顯得更無辜可憐了。
而聽完他這落落長的一段誠實自白,賀小杏再度目瞪口呆,呆了數秒,她簡直要原地爆炸──
「原來真正的凶手就是你!害我這兩天洗澡都痛死了,如果以後留疤了你要怎麼對我負責!而且還害我白白報銷一台機車,我才剛繳完車貸欸!」
一想到那台壽終正寢的寶貝機車她就肚子一把火點燃,管他是人是鬼還是神,她火冒三丈地掄起拳頭乾脆上前爆打歐墨洩憤。
「妳、妳冷靜一點,所以那天晚上我就立刻向妳道歉了嘛!」
「道歉有用的話那還要警察幹麼!」賀小杏完全失控了。「你知道摔成那樣有多痛嗎,連覺也不能好好睡,真的超痛!我要瘋了我要瘋了我要瘋了!」
「對不起……噢、噢噢噢!請不要動我的頭髮!不──」
混亂了好半晌,人高馬大的歐墨雖然毫髮無傷,但頭髮被弄得亂七八糟,而賀小杏眼裡的殺氣還未退,氣喘吁吁,面頰通紅──被氣紅的。
如今,即使抓到真正的罪魁禍首卻也無濟於事,因為凶手不是人……賀小杏欲哭無淚,這一切發生得實在太荒謬了。
不過,既然歐墨說他是這棟房子的守護神,而她現在的的確確看得見他,這就表示她有陰陽眼?該不會是因為那天晚上的靈魂出竅的緣故,所以不知怎地自己就莫名其妙變成靈異體質了?
荒唐。
太荒唐了。
沉澱片刻,終於恢復冷靜後的賀小杏一屁股倒回沙發。「那,你是因為罪惡感,所以現在才刻意現身在我面前嗎?」
歐墨一臉老實,點點頭。「剛才只是看那瓶優碘快掉下去,忍不住就想幫妳。」又聳聳肩,傻氣地笑道:「算是贖罪?」
「這點程度就想贖罪,還差得遠!」賀小杏毫不憐憫地凶狠吐槽,那根球棒被她甩過半弧架在左肩,整個人像極了到處為非作歹的小惡霸。
「開個玩笑嘛。」
她呿了一聲,駝著肩,雙肘抵著兩腳膝蓋,指尖把玩著倒吊的球棒,像鐘擺般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她盯著看,表情也若有所思……直到幾秒鐘後才又抬起頭。
「呃,歐墨……我還有一個問題。」她啟口。
「什麼問題?」
「你……一定要待在這裡嗎?」賀小杏說著,示意性地伸出食指比劃著四周圍。
歐墨聞言,卻僅是看著她不回答。
賀小杏莫名納悶,只見他眨了兩下眼睛,眉宇微彎,表情無辜無害,看起來就像一隻被遺棄在臭水溝的小狗……等等,為、為什麼?
「小杏,妳會怕我嗎?」歐墨反問。
「不是,我不會怕你。」賀小杏搖搖頭,這是他預料之中的回答。接著她又彆扭地說:「我只是覺得這樣很奇怪,家裡忽然多出一個人……你沒別的地方可去嗎?」
「我就住這裡呀。」歐墨理所當然地說,下一秒他卻想想不對,她這句話別有意味,於是他的表情顯得有些可憐兮兮,不服氣地又補充:「論先來後到的規則,妳住在這裡十八年,我早了妳至少十年,所以妳不該企圖趕我出去──」
賀小杏莫名被他這一段話堵得啞口無言。天啊,真可怕,他竟然還知道她住在這裡十八年──
「妳真的想趕我出去?」
「呃……其實你說成『趕』,這有點太難聽了,我是委婉地想詢問──可以嗎?」
「哇……真過分,我明明住在這裡的時間比妳久比妳早,甚至從我以前還是人類的時候就住在這裡了──」
「……好、好,我懂了。」再爭下去真的不用睡了,賀小杏難得舉白旗認輸。「那,我走。」
於是她將電視機關閉,稍微收拾了下滿桌狼藉,若無其事地提起醫藥箱──然後下一秒逃亡般地咚咚咚跑上二樓將自己鎖進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