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苦人物的生和死,都證明展示這個世界的惡、醜、不公和荒謬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都是黑色的,然而,每個人的心中都可以看到光明以黑色幽默手法詮釋人生的諸種不堪,在劇烈的反差之中,反而更能看見真相本書收錄了作者的兩篇中篇小說:〈日落晚窯〉與〈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日落晚窯〉是一篇充滿人情味的鄉土故事;文中時代背景不明顯,大致是解放以後到九十年代以前的昔日。〈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則描述一位女性在喪夫之後的一趟療傷之旅,並反映了這幾年新聞常報導的礦災問題。兩篇小說文筆都優美而引人。〈日落晚窯〉所描寫的農村中,各個角色之間的相處如此和諧而溫馨,可說是文人理想化的農村。而〈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由於參雜了作者的真實體驗(作者的丈夫也因車禍逝世),字裡行間的哀痛之情極其豐沛,可謂悼亡之作。這本小書恰恰收錄了作者這兩篇中篇,又恰恰把〈日落晚窯〉放在前一篇,〈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放在後一篇,這兩篇時代背景一昔一今的小說,可以說分別反映了兩個中國:過去的(理想的)、現在的(黑暗的)。〈日落晚窯〉毫無疑問代表了作者理想中的舊日農村;而〈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描寫的人事物:被都市腐化,沉迷酒色而喪失罪惡感的菜農;群聚向地方政府抗爭的茶農;被KTV、光碟店與色情業佔據的鄉鎮街道;靠關係得到執照,醫死了人便用兩萬元擺平的醫生;日日夜夜在鬼門關徘徊的礦工;貪圖保險金、終日盼望丈夫死在礦坑裡的妻子;掩蓋了冰冷真相的領導們;財大氣粗的暴發戶……無一不反映今日中國光榮外衣下的黑色暗流,也無一不與〈日落晚窯〉形成巨大反差。
鍾文音鍾怡雯陳雨航感動推薦‧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獲2007年魯迅文學獎‧ 唯一三度叩首魯迅文學獎作者‧ 黑龍江作家協會副主席‧ 中國第一位魔幻寫實女作家疼痛旅行的意義。在失去丈夫的生活打擊過後,遲子建仍然持著魔幻寫實的筆,唱出了關於黑夜和死亡、光明和重生的曲調。一個充滿了鄉土人情味的土地、一個女人的療傷之旅,卻帶出了一個褪色的小鎮,悲歡人們的苦樂。我已經把臉塗上厚厚的泥巴,坐在紅泥泉邊,沒有人能看見我的哀傷了。遲子建孩子似的眼睛踏出了一行詩意的腳印,賦予筆下的生命一份美麗、柔軟和濕潤。憂傷是淡淡的向晚,伴隨著生命中的疼痛,讓世界上的夜晚是一個人的夜晚,也是所有人的夜晚。
作者簡介:
遲子建一九六四年元宵節出生於東北漠河,童年在黑龍江畔度過。一九八四年畢業於大興安嶺師範學校。一九八七年入北京師範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辦的研究生班學習。一九九○年畢業後到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工作至今。中國作家協會第六屆全委會委員,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一級作家。三度獲魯迅文學獎。一九九三年獲「莊重文文學獎」(優秀青年作家);二○○五年《踏著月光的行板》獲第十一屆百花獎;《霧月牛欄》獲一九九五~一九九六年魯迅文學獎;《白銀那》獲《大家》雜誌第二屆紅河文學獎;長篇小說《晨鐘響徹黃昏》獲一九九五年東北文學獎;一九九七~二○○○年獲魯迅文學獎、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項。《額爾古納河右岸》入選二○○五「華語文學傳媒人大獎」年度小說家。在《收穫》雜誌上登載以來,受到讀者和評論家的熱切關注,被媒體稱為「最值得期待的書」之一。《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再獲2007年第四屆魯迅文學獎。作品以英、法、日、義大利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章節試閱
我想把臉塗上厚厚的泥巴,不讓人看到我的哀傷。
我的丈夫是個魔術師,兩個多月前的一個深夜,他從逍遙夜總會表演歸來,途經芳洲苑路口時,被一輛闖紅燈的摩托車撞倒在燈火闌珊的大街上。肇事者是郊縣的農民,那天因為菜攤生意好,就約了一個修鞋的、一個賣豆腐的,到小酒館喝酒劃拳。他們要了一碟鹽水煮毛豆、三隻醬豬蹄、一盤辣子炒腰花、一大盤烤毛蛋,當然,還有兩斤燒酒。吃喝完畢,已是月上中天時分,修鞋的晃晃悠悠回他租住的小屋,賣豆腐的找炸油條的相好去了,只有這個菜農,惦著老婆,騎上他那輛破爛不堪的摩托車,趕著夜路。
這些細節,都是肇事後進了看守所的農民跟我講的。他說那天不怪酒,而是一泡尿惹的禍。吃喝完畢,他想撒尿,可是在那樣寒酸的小酒館是沒有洗手間的,出來後想去公廁,但一想要穿過兩條馬路,而且公廁的燈在夜晚時十有八、九是瞎的,他怕黑咕隆咚一腳跌進糞坑,便想找個旮旯方便算了。菜農朝酒館背後的僻靜處走去。誰知僻靜處不僻靜,一男一女嘖嘖有聲地摟抱在一起親吻,他只好折回身上了摩托車,想著白天時走四十分鐘的路,晚上車少人稀,二十多分鐘也就到了,就憋著尿上路了。尿的催促和夜色的掩護,使他騎得飛快,早已把路口的紅燈當作被撇出自家園田的爛蘿蔔,想都不去想,災難就是在這時如七月飛雪,讓他在瞬間由溫暖墜入徹骨的寒冷。
「街上要是不安紅綠燈就好了,人就會瞅著路走,你的男人會望見我,他就會等我過去了再過。」菜農說這句話的時候,嘴角帶著苦笑。
「小酒館要是不送那壺免費的茶就好了,那壺茶淨他媽的是梗子,可是不喝又覺得虧得慌。賣豆腐的不愛喝水,修鞋的只喝了半杯,那壺水多半都讓我飲了!」菜農說,「哪知道茶裡藏著鬼呢!」
菜農肇事之後,尿濕了褲子,委屈地跪在地上拍著我丈夫的胸脯哭嚎著說,「我這輛破摩托跟瘸腿的老驢一樣,你難道是豆腐做的?老天啊!」
這是一位下夜班當場目擊的印染廠工人跟我講的。所以第一個哭我丈夫的並不是我,而是瘸腿老驢的主人。
我去看了這個菜農,其實只是想知道我丈夫在最後一刻是怎樣的情形?他是在瞬間就停止了呼吸,還是呻吟了一會?如果他不是立刻就死了,彌留之際他說了什麼沒有?
當我這樣問那個菜農的時候,他喋喋不休地跟我講的卻是小酒館的茶水、燒酒、沒讓他尋成方便的那對擁吻的男女、紅綠燈,以及那輛破摩托車。這些全成了他抱怨的對象。他責備自己不是個花心的男人,如果乘著酒興找個便宜女人,去小旅館的地下室開房間,就會躲過災難了。他告訴我,自從出事後,他一看到紅色,眼睛就疼,就跟一頭被激怒的公牛一樣,老想撞上去。
我那天穿著黑色的喪服,所以他看待我的目光是平靜的。他告訴我,他奔向我丈夫時,他還能哼哼幾聲,等到急救車來了,他就一聲都不能哼了。
「他其實沒遭罪就上天享福去了,」菜農說,「哪像我,被圈在這樣一個鬼地方!」
「我看你還年輕,模樣又不差,再找一個算了!」這是我離開看守所時,菜農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他的口吻很像一個農民在牲口交易市場選母馬,看中了一匹牙口好的,可這匹被人提前預定,他就奔向另一匹牙口也不錯的馬,叫著,牠也行啊!
可我不是母馬。
我從來不叫丈夫的名字,我叫他魔術師,他可不就是魔術師嗎!十幾年前,我還在一所小學教語文,有一年兒童節,我帶著孩子們去劇場看演出。第一個出場的就是魔術師,他又高又瘦,穿黑色燕尾服,戴著寬簷、上翹的黑禮帽和白手套,拄一隻金色的拐杖,在大家的笑聲中上場了。他一登臺,就博得一陣掌聲,他鞠了一個躬,拐杖突然掉在地上,等他撿起時,金色的拐杖已經變成翠綠色的,他詫異地舉著它左看右看時,拐杖又一次失手落在地上,等他又撿起時,拐仗變為紅色的了。讓人覺得舞臺是個大染缸,什麼東西落在上面,都會改變顏色。誰都明白魔術師手中的東西暗藏機關,但是身臨其境時,你只覺得那根手杖真的是魔杖,蘊藏著無限風雲。
我大約就是在那一時刻愛上魔術師的,能讓孩子們綻開笑容的身影,在我眼中就是奇蹟。
奇蹟是七年前降臨的。
由於我寫的幾篇關於兒童心理學方面的論文在國家級學刊上發表了,市婦女兒童研究所把我調過去,當助理研究員。剛去的時候我雄心勃勃地以為自己會幹一番大事業,可是研究所的氣氛讓我產生了厭倦感。這個單位一共二十個人,只有四名男的。太多做學問的女人聚集在一起絕不是什麼好事情,大家互相客氣又互相防範,那裡雖然沒有爭吵,可是也沒有笑聲,讓人覺得一腳踩進了陰冷陳腐的墓穴。由於經費短缺,所有的課題研究幾乎很難開展和深入,我開始後悔離開了學校,我懷念孩子們那一張張葵花似的笑臉。研究所訂閱了市晨報和晚報,報紙一來,人們就像一群饑餓的狗望見了骨頭,爭相傳閱。我就是在流覽晚報的文體新聞時,看到一篇關於魔術師的訪問,知道他的生活發生了變故。原來他的妻子一年前病故,他和妻子感情深厚,整整一年,沒有參加任何演出。現在,他準備重返舞臺了。我還記得在採訪結束時,魔術師對記者所講的那句話:「生活不能沒有魔術。」
我開始留意魔術師的演出,無論是在大劇院還是小劇場演出,我都場場不落。我樂此不疲地看他怎樣從拳頭中抽出一方手帕,而手帕倏忽間就變為一隻撲棱棱飛起的白鴿;看他如何把一根繩子剪斷,在他雙手抖動的瞬間,繩子又神奇地連接在一起。我像個孩子一樣看得津津有味,發出笑聲。魔術師那張瘦削的臉已經深深雕刻在我心間,不可磨滅。
有一天演出結束,當觀眾漸漸散去,他終於向臺下的我走來。顯然他注意到我常來看他的表演,而且總是買最貴的票坐在首排。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想學魔術?」
我沒有學成魔術,反而做了魔術師的妻子。
我們結婚的時候,他所在的劇團演出已經江河日下,進劇場的人越來越少了。魔術師開始頻繁隨劇團去農村演出。近幾年,他又迫不得已到夜總會去。那些看厭了豔舞、唱膩了卡拉ok的男人們,喜歡在夜晚與小姐們廝混得透出乏味時,看一段魔術。有時看到興頭上,他們就把鈔票揚在他的臉上,吆喝他把鈔票變成金磚,變成女人的繡花胸衣。所以魔術師這幾年的面容越來越清臒,神情越來越憂鬱。他多次跟劇團的領導商量,不想去夜總會了,領導總是帶著企求的口吻說,你是個男人,沒有性騷擾的問題,他們看魔術,無非就是尋個樂子,你又不傷筋動骨的;唱歌的那些女人,有時在接受獻花時還得遭受客人揩油呢,人家順手在胸脯和屁股上摸一把,她們也得受著。為了劇團的生存,你就把清高當成破鞋,給撇了吧!
魔術師只得忍著。他在夜總會的演出,都是劇團聯繫。演出報酬是四六開,他得四,劇團是六。他常用得來的四,為我買一束白色百合花,一串炸豆腐乾,或者是一瓶紅酒。
月亮很好的夜晚,我和魔術師是不拉窗簾的,讓月光溫柔地在房間點起無數的小蠟燭。偶爾從夢中醒來,看著月光下他那張輪廓分明的臉龐,我會有一種特別的感動。我喜歡他凸起的眉骨,那時會情不自禁地撫摩,感覺就像觸摸著家裡的牆壁一樣,親切而踏實。
可是這樣的日子卻像動人的風笛聲飄散在山谷,當我追憶時,聽到的只是彌漫著蒼涼的風聲。
魔術師被推進火化爐的那一瞬間,我讓推著屍體的人停一下,他們以為我要再看他一眼,就主動從跟擔架一樣冰涼的運屍車旁閃開。我用手撫摩了一下他的眉骨,對他說,「你走了,以後還會有誰陪我躺在床上看月亮呢!你不是魔術師嗎,求求你別離開我,把自己變活吧!」
迎接我的,不是他復活的氣息,而是送葬者像海水漲潮一樣湧起的哭聲。
奇蹟沒有出現,一頭瘸腿老驢馱走了我的魔術師。
我覺得分外委屈,感覺自己無意間偷了一件,對我而言是人世間最珍貴的禮物,如今它又物歸原主了。
我決定去三山湖旅行。
三山湖有著名的火山噴發後形成的溫泉,有一座溫泉叫紅泥泉,據說淤積在湖底的紅泥可以治療許多疾病,所以泡在紅泥泉邊的人,臉上身上都塗著泥巴,如一尊尊泥塑。當初我和魔術師在電視裡看到有關三山湖的專題影片時,就曾說要找某個夏季的空閒時光,去那裡渡假。那時我還跟他開玩笑說,湖畔坐滿了塗了泥巴的人,他肯定會認錯老婆。魔術師溫情地說,只要人的眼睛不塗上泥巴,我就會認出你來,你的眼睛實在太清澈了。我曾為他的話感動得濕了眼睛。
如今獨自去三山湖,我只想把臉塗上厚厚的泥巴,不讓人看到我的哀傷。我還想在三山湖附近的村鎮走一走,做一些民俗學的調查,收集民歌和鬼故事,如果能見到巫師就更好了。我希望自己能在民歌聲中燃起生存的火焰,在鬼故事中找到已逝人的靈魂居所。當然,如果有一個巫師真的會施招魂術,我願意與魔術師的靈魂相遇一刻——哪怕只是閃電的剎那間。
我想把臉塗上厚厚的泥巴,不讓人看到我的哀傷。我的丈夫是個魔術師,兩個多月前的一個深夜,他從逍遙夜總會表演歸來,途經芳洲苑路口時,被一輛闖紅燈的摩托車撞倒在燈火闌珊的大街上。肇事者是郊縣的農民,那天因為菜攤生意好,就約了一個修鞋的、一個賣豆腐的,到小酒館喝酒劃拳。他們要了一碟鹽水煮毛豆、三隻醬豬蹄、一盤辣子炒腰花、一大盤烤毛蛋,當然,還有兩斤燒酒。吃喝完畢,已是月上中天時分,修鞋的晃晃悠悠回他租住的小屋,賣豆腐的找炸油條的相好去了,只有這個菜農,惦著老婆,騎上他那輛破爛不堪的摩托車,趕著夜路。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