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光的物理面向
物理面向的光
人們對光來之於太陽的了解,屬於感性上的具體。陽光照明大地以白熾的熱輻射溫暖晝間,科學研究深入到現象的內部,顯露出其內在屬性與外顯現象的關聯性構造。但也同時在某方面,由於解釋模式的改變,相對影響了我們對光現象的知識概念。惠更斯(Christiaan Huygens)概括解釋了光的折射與反射現象:「光以波的形式在以太介質中傳播;光沿著背面垂直方向前行,並使周圍的介質振動;光波由於時間的前後差異,以至於到達某一新介質介面時,新波面與原波面之間會形成一個夾角,讓光線的前進方向產生變化,形成折射與反射。」牛頓則描述光的折射與反射現象為:「光以微粒物體向各方向發射前行,以微粒振動發射的方式在介質中傳播。在介質中,光微粒的振動速度有增減的變化。光微粒也會與受光物的表面產生相互作用,產生折射與反射。」
二十世紀的愛因斯坦提出了光量子的新概念,並運用光的波動與粒子二重性理論,解釋光的干涉與衍射,以及電子與光子的能量互換現象。「在光的干涉與衍射現象裡,光是以波動的屬性參與其與受光物的交互作用。但在光電現象的生成裡,光卻是以粒子的屬性參與其中。」而隨著對事物更深入的研究,我們能跨越日常生活的慣常性,進入巨觀或微觀的世界:光由各種色光共同組成,具有量子性;光以直線傳播,但同時呈現波動特性;光速有限且不變。這些關於光的內在屬性,透過人的抽象描述,各自反映了光的某個側面。而此類關於光的各種內外屬性描述認識之總和,則是人類思維的具體顯現。
沒有光線,你我的眼睛都看不見。光線若灑落在平坦光滑的物體表面,會均勻地彈射回空氣中,使物體表面披覆上一片閃耀的光輝;如果表面粗糙,光線會狂亂地朝不同的方向逃竄,找不到一個恰當方位讓大部分光線回流進我們的眼睛,物體表面也因此無法呈現閃亮。我們的眼睛是地球生命歷經數億年淬鍊後得以集光顯像的生命極品,只要一絲光線─比如在十五公里外搖曳的燭光─就足以刺激眼睛的感光細胞。在星空下,尤其是細雨灑落後的月夜,視網膜上將充溢各種在日光照耀中無法想像的形狀、反射和動作。當我們搭飛機穿過清朗的夜空,可以透過窗戶看見船隻在墨黑海水中畫出的光跡,但一旦我們走入漆黑如墨的通道或密林,光線已被其他物體掠奪,無從反射回我們的雙眼,我們也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沒有光線,生命能存在嗎?即使天生失明的人依然脫離不了光的影響,雖然光線的存在讓萬物得以在人的視覺世界中顯像,但光線同樣在眾多地方以不同的微妙方式影響著我們,刺激我們非感知世界的荷爾蒙,牽引我們身體微視世界起伏變動的週期韻律,同時影響我們每天的心情。在高緯度地區的冬天,陽光照耀的時間短縮,天氣總是陰陰沉沉,很多人往往產生季節性失調的空虛沮喪,讓許多家庭籠罩在晦暗的氣氛之中,酗酒益形嚴重,亦導致自殺率的上升。
陽光不只影響人類生息,也以更多重面向的形態左右著地球生命的形式。在水中求生存的弱小魚類會利用光線保護自己,如辛克萊(Sandra Sinclair)在《動物怎麼看》(How Animals See: Other Visions of Our World)一書中的精闢解釋:「每一片鱗片都會將光譜的三分之一光線反射掉,當三片鱗片重複時,所有的色彩更將頓然不見蹤影,造成如鏡像般的效果。」如此一來,小魚的天敵看到的可能是閃現即過的一抹之光。小魚也就在險惡的環境中,將自己偽裝成水裡無數閃爍顫動的流光,隱藏住其物質身體的外形,一代繼起一代地在光線滿溢的海中,綿延、試煉其生命續存力。
夜行在都市城鎮或鄉間狹巷的路上,我們總會看見悄悄潛行、雙眼炯炯發光的貓,讓人相信貓在夜裡能夠視物的故事,雖然實際上沒有一種動物的眼睛能夠在沒有光的環境下辨明事物。然而,貓和其他夜行性動物的視網膜後面,大多存在一層薄薄的、圓弧狀的光反射細胞,此一所謂明朗層的細胞能使照射在鏡面上的光線彈射、聚集在視網膜上,讓夜行性動物在昏暗的環境裡,依舊能夠辨明事物。
物與光
在人的心智認知世界裡,成長轉變的事物總是呈現多重形式的現象。並非藉由任何科學器具或預設任何照明度,只因充滿了光的灌輸,即能顯露其多樣性—雖然這現象只發生在微小的光子與接收體之間相互作用的反響效應裡。一個光感物體在無光時僅是剩餘屬性的冷清與黯淡,直至呼吸到日光的暖流,才有可能肆無忌憚地開展其多重形式的力量。在大氣中穿行無阻的白光幾乎可以觸摸到所有事物的表面,但在此同時,事物表面因貪婪且不停吸收綿密流動的光,迅速排擠掉了無法被吞食的餘光,給予事物外表與顏色,並賜予事物光自身部分的潛在能量。不管此刻的回響為何,總能顯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標示。輻射能夠不受阻撓的穿透所有生物,揭示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物理原型行動,一種進入這個世界的顯然性媒介。原本沉沉死寂的物質材料,不僅藉著光獲得生機而散布,還呈現自身生命的回響,一如無形能量波傳輸回響的過程。而在此過程中,光與物的糾纏不清顯現出形貌的多樣與不可預期,甚至在驚愕裡,在物與光的失常作用下,光線會於剎那間轉變成一種人的內在形式,悄然閃現於心智之中。
人類構築的物質世界不僅添補了眼睛所不能見的微觀與巨觀世界形象,且在某種層次上異於自然。我們的心智透過雙手構想形式,煉製與創造非自然形式的材料,用特殊的方法迎取並接納光線,期待新空間形態的誕生。比如木材,我們雕刻木材以呈顯時間的溫潤與印記。比如石材,我們切鑿石材以堆疊歲月的沉積或是研磨石材以接受光的洗鍊,讓微細半透明的晶體世界增加光行的深度,同時反射出光在細微領域中產生的濃淡光階性變異之陰影效果。視覺的感知顯現了堅硬物質軀殼中自內部閃爍的發光,透過間接發光體的結晶構造與多面體受光的反射,同時衍生出一個物質與光的深度世界。又如金屬,在金屬的熱煉與搥打後,發光體在此平面世界裡發現,自己的擬象替身不僅未讓光的生命沉睡,反倒增加了自身的生命力。光似乎留在緻密且滑溜的金屬表面,卻也無以停止地四處漫流,刺激四周的空氣,使周遭進入充滿活氣精力的狀態;激起無生命肉體昏睡存在的升揚,使其躍入悸動的存在世界。光動的熱力燃燒起物質的生命,增添了場所內在的悸動,同時也製造與驚異相遇的可能。又如玻璃,玻璃的吹製讓長途奔馳的陽光尋得了暫時的歇腳處,這獨特的材料也捕捉著光戀棧流連的姿態與行跡。玻璃讓光線變得不同,日光透過千萬無色透明的滯凝結晶之暫時黏著,使得在特有角度與行徑中的日光顏色,再也無法協調而分裂。
材料中的光
光線在此反射、轉折、投影、集束、擴散、分裂、割裂、吸收、著色、洗滌、揮灑。日光可以穿過物質而製造分散或施放色彩,穿越物質內部而逃逸彈射,這種變異將已部分折損的波長光之被吸收作為代價。陰影的投射也顯露光的特有異質性—質量與厚度。能填塞的中空空間,透明、混濁的薄膜和玻璃都會纏住光線,光在這些構築的容器中迴旋、轉折、回彈、穿透、衰弱、逆轉、消失。其敏感的顫動引起光學結構的相應變化,卻也喚起瑣碎生活裡的情感,透過人間知覺活動的覺醒,更多基本的、物質實體的隱在可能性將拓展我們的視覺領域,呈現出充滿新力量與能量起伏的動態界域覺醒。有時,光似乎讓它們精神的存在得以直接呈現,而這些直接參與決定了我們生活領域的經驗疊層。
無可避免地,空間的構築會顯示特輕與厚重結構的差別,這些差異表現出概念想法的途徑。亦即,材料比重間對峙力量所營生的節奏性作用,可以與行動中身體的運行律動共響,繼而影響我們對世界的感受。建築實體的構築是感知空間現象後所形成的可解釋實質媒介,而對材料感覺經驗的積澱,與黑暗和光亮力量的交染,則相互建構出建築上的雙重意義。鋼筋與混凝土就如同理智與情感,藉由R.C.呈現其交染的輪廓與表情,諸如種種不同的材料在建築的建構過程中,參與者最初萌生的快樂和空間體現的概念,皆投射在實質現象的顯現上,這前後之間的連繫終究可以變得清楚明瞭。經由材料顯露的差異光質改變了背景、中身和前景之間的構成關係,形成知覺的盤結基礎。當我們在房內靠著窗坐在桌旁時,遠方視景被帶入窗框之中,隨行的光線竄入地板、窗邊的桌子、身上的衣服和手,彼此彈射交結而合併生成最終的光現象,這種重疊共染是一個盤結空間的創造根由之一。我們都是在一個連續盤結作用的空間中行動,以凝結度過,在此迴避不了幾何形狀、顏色、光線與材料的共結作用。雖然在實行設計的過程裡,可以先拆解這些光素,個別分析它們,再進行綜合合併,但追根究柢,我們在真實中卻無法分開知覺,將之轉成幾何形狀、活動和感覺。這些合併共成且同時施行連鎖效應的光線、材料和可以被計量化的數據,都將被納入時間的擺盪中顯現其變遷。有時呈現被壓縮的現象、有時顯露擴張的效應,或共同合併生產出現象的遞變,將其沉澱入經驗之中,形成一個完整的空間影片。
材料的生命——用汗水換取熱情的冷卻
附加和縮減可以培養明暗對照法的形式,讓建築構造物的結構崩解轉化成遺骸,並轉向開啟另一個更深的時間維度連結,同時趨向豐富的層疊空間與溫潤緩和的深沉內裡,掃去覆蓋物一致的表象,使其暴露更多原始的基層,並藉由浸蝕創造出新的易碎結構。在歐洲南方邊緣一些沉浸在滯黏時間中的老城巷道裡,部分趨於破裂與飽受風霜的柱列以及牆體,往往成為日光與陰影的幻想擴展,變成一個隨時可以進入實體存在且激發豐富想像的結構。
土塊在時間中褪去了鑲嵌在表面的塗料,像是在溫火中烘燒的骨骼獲得了新的呼吸孔隙,並以此方式在斜陽的揮灑中轉化成半透明織品,高度感受著太陽照射角度的差異,並及時回應以截然不同的色彩。在經受時間的侵蝕之後,固態的石頭顯露出柔和的自然光,形成像海洋般的玻璃質或分解成聚結的晶片體,輕巧完成的石雕牆面已被撕裂開來,展現出粗糙的骨髓內部與洗盡風華的退化遺骸,在陽光的偶然裡享受驚奇的喜悅,促使新舊兩者在悅耳的章節中組成重奏;柔軟的枝葉形成簇飾的陰影,投射在堅硬的石牆上,搜查撕裂的凹處,尋找天空存在的可能性;斜陽下,格子窗過濾的光線貌似深沉海岸的夢幻金黃浪潮……。
在日光水塘的儲藏處,陽光確實顯露了古老石砌牆經受洗滌的時間編造,並且滲透到內部,細流的水滴滲入牆面,於細縫被光線燃燒。模糊金黃的粗糙石塊呈現出粒狀組成與帶著缺口的表面,密實地握持著陽光,密集的陰影則藉著與光線同步發生的對照作用,鼓舞著捲曲重疊的色彩。
在灼熱的陽光傾灑下,整列的石塊砌牆呈現出滿面悅目的色調,彷彿是從各式各樣火爐裡一起錘鍊而成的罕見合金,揮躍著生命的光彩與脈動。平凡的石頭變成了熾熱的活力源頭,同時釋放出本身的光與熱。這現象不只是一個感知的結果,而是石頭給予內部空間吟唱的光彩。極端的黑暗與明亮在教堂內部呈現:光亮聚結於接近東方的盡頭,特別是清晨時分,太陽光分散的斑斑點點加於祭壇之上,使圓頂上方激濺出柔和的金黃色光芒;鄰接修道士寢室的地方仍舊是黑暗的,光從走道牆面的開口通過,阻擋並過濾掉了戶外其餘的光,使其進入某一特殊狀態中,毫不費力地擴散渲染;走道上穿過牆體水平切口的餘光,烙燒著凹凸的牆體,為之鍍上一層金黃——此即為柯比意(Le Corbusier)後期作品裡,散發迷魅混沌之光的拉杜瑞特修道院(Le couvent Sainte-Marie de La Tourette)一個令人迷離的某時某刻之角落。
在修道院的光彩種類中,光的亮度總是能燃燒至極點,特別密合的主教堂空間引入了差異光形的日光。當光進入一系列的空間單元之後,會擴散其強度和方向,並投射不同的放射光線到室內的每一個角落。光徘徊迴繞在修道院粗糙的R.C.牆體中,這些迴廊通道經由間距不同的R.C.垂直分隔條之切割,改變了光和影的旋律,每個波動都讓黑暗中的空間體翅脈分離,同時在空間轉接處提供一個主要的催促,鏈生出更多的偶然迸裂。藉由無止盡的彈射,光在粗糙牆面的凸出點彈躍閃爍,直至耗盡最後一絲能量,同時也將明亮傳送給在流金燦爛牆上的無數洞穴。而其微弱的金黃色,因R.C牆體的色調暗沉,遂轉呈藍色陰影。到了傍晚,在蔚藍漸退的過程裡,北向量體環繞在黑暗中,大氣排放出來的金色洗滌著環繞的空氣和R.C實體,宛如天光和冷淡的影子,而從孔口滲透進去、微弱的如煙薄霧則軟化了如巨岩般的實體,並去除其重量的封鎖。教堂本身堅硬的軀體,進入一個像是充滿浮力空氣的物質,變成宛如空氣一般或成為空氣的一部分。
自始至終,天空擁有無數景色的改變,如同混成的紫色或黃色;每一道色調活潑的光穿過連續天井,同時形成對比,而每個感應的圖像,其光照顏色的強度都超過了任一畫面中的色彩明度。在黎明與傍晚,金黃色的西邊壁體會在黃昏的天花板上畫出一道澄黃匹練,覆蓋住黑沉的地霧。被日光照射的部分是修道院朝向教堂西側的坡下面體,墜落在空庭的影子則是謎樣的紫羅蘭色,它們會在光譜中變成彼此的播種。北邊教堂的身體表皮是緩慢且充滿溫暖的光,炙熱的金色將由西方滲透進入,在教堂背後映散著白日最後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