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黎明時分
上了年紀之後,最煩惱的事情不是渾身的病痛,而是一個又一個難以入眠的夜晚。
胡八爺爺每天晚上十一點準時熄燈睡覺,可是到了半夜兩、三點便醒了。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他就只好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等著天亮了。
「老了,真的老了,以往那一覺睡到大天亮的美好日子,一去不復返了。」這天凌晨,胡八爺爺歎了口氣,自言自語。老人是被世界拋棄的人,連睡眠都不再青睞他們了。
雞叫了三遍,夜晚結束。胡八爺爺猛的從床上坐起來,扭扭脖子,披上有些過於厚大的皮大衣,趿著拖鞋來到窗前。拉開窗簾,他看了看窗外院子裡自己種下的花花草草,覺得心情大好,沒睡好覺的煩惱一掃而空。他又扭扭脖子,回過頭來整理床鋪。
十分鐘後,胡八爺爺穿戴整齊的離開了房間。屋子裡的人都還在休息,他輕手輕腳的穿過走廊,來到大廳。大廳裡擺滿了貨架,架子上放著密密麻麻但排列有序的陳舊小玩意兒。櫃臺上點著三根蠟燭,火苗分別是紅色、橙色與青色。見到八爺爺出來,那三團火焰忽然躥高了一大截,看那樣子,好像都張大了嘴巴。
「早安,八爺爺。」最紅的那團火焰說道。
「早安,赤影。年輕人,你可以再睡上一個鐘頭。」胡八爺爺一邊對那團火焰說話,一邊朝大門後的屏風走去。那屏風上畫著的牡丹花開得正好。
「昨天晚上真冷啊!我感覺自己快被凍成『冰火』了。」橙色的火焰,也就是橙影說道。
「對啊!要是我們能像人類一樣,縮進被窩裡取暖,那該有多好。」青色的青影說。
胡八爺爺在屏風另一邊說:「你們別想烤火!一般來說,都是我們圍著你們取暖吧。上次你們幾個故意鑽進我的被子裡,把我房間裡的大部分東西都燒毀了,難道你們還沒從那件事情中吸取到教訓,安安穩穩、老老實實、規規矩矩的當好火焰嗎?」
「當然吸取教訓了啊!我們現在都還記得您那勢如破竹、不帶逗號與頓號、全是感歎號的訓斥。對了,訓斥裡還夾帶著很多噴濺出來的口水呢!」赤影吐吐火舌說。其他兩團火焰都笑了。
此時,胡八爺爺將大門打開,迎面吹來的風裡,夾帶著些許寒氣,三團火焰在燈座上跳起了舞,趕緊伸出手臂,死死抱住燭臺,才沒被吹滅。
「好險!好險!差點就熄滅了呢!八爺爺,您一定是故意的!」赤影叫道。
胡八爺爺沒有回答。
「我要向杜先生控告您,您又一次準備謀害我們的性命!」橙影也嚷嚷起來。
胡八爺爺還是沒理他們。透過半透明的屏風,小火焰們發現他蹲在門口。青影有些擔心的說:「你們說,八爺爺不會是心臟病發作了吧?」
「才不會呢!那個老頭子身體可好了,哪有什麼心臟病。他只會把別人氣出心臟病。」橙影沒好氣的說。
「那可不一定,一旦上了年紀,就成為病痛的目標啦!我們不也一樣嗎?你們想想,跟以前比起來,現在力量是不是弱了些?」青影又說。
赤影與橙影意味深長的互看了一眼。三團火焰大概安靜了一點五秒,然後一起大叫起來,跳下燭臺朝門口飛去。他們也不管有沒有寒風了,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確定八爺爺還活著。
「八爺爺,您可不要死啊!沒了您做飯,這家店裡的人都會餓死啊!」赤影大叫道。
「死什麼死!大清早的,不要說這種喪氣話!」
胡八爺爺那驚天動地的聲音透過他的大嗓門,傳遍了整條街。三團小火焰來不及刹車,差點撞在他的臉上。果然,這老頭子面色紅潤,白鬍子也閃著光,怎麼看都不像是生病了。不過在他腳邊,倒是有一團灰色的「東西」。
那是一個蜷縮著的孩子,露出的半張小臉比白紙還白,看起來已經被凍死了。
「原來是門口出現了一個死人啊!難道有人以為,我們這家舊貨行也兼營回收屍體嗎?現在這些人類越來越奇怪了。」青影感歎道。
胡八爺爺瞪了他一眼,說:「什麼死人不死人的!我告訴過你們多少次了,早晨千萬不要說死字!我把這孩子抱進店裡,你們三個快去把小杜叫起來!」
「是的,八爺爺!」
三團火焰飛回店裡叫人,八爺爺則小心翼翼的抱起那孩子,就怕他像玻璃製品一樣,突然被自己捏碎了。他真輕啊!難道生命真的從他的身體裡飛走了嗎?
太陽衝破雲層,從東方的屋頂升起,新的一天到來了。
第一章 新生
一睜開眼,看到的便是泛黃、老舊的蚊帳,身上蓋的被子倒是嶄新的,帶著讓人心安的淡淡香氣。他坐了起來,才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陌生的地方——一間整潔、陳舊的小房間。他的床正對著一扇大窗戶,窗戶打開了一半,陽光灑在床頭邊的牆壁上,牆上掛著一幅畫。窗戶前有一張小桌子和一把小椅子,小桌子旁邊是書架,架上那些花花綠綠的書籍,看起來也非常老舊了。
平常是誰坐在這兒一邊喝茶一邊看書呢?是自己嗎?可是為什麼完全想像不出來呢?
另外,自己又是誰呢?為什麼會在這兒?這又是哪兒?他摸摸自己的臉,從額頭、眉毛、眼睛、鼻子,到嘴巴與下巴,卻想像不出自己的模樣來。他抬起了左手,發現手指上有著一道疤痕。他不解的思索著,它是怎麼來的呢?這是屬於自己的手嗎?
「我像個新生嬰兒一樣。」他想著。
突然,他感到一陣眩暈,太陽穴跳得厲害,可是他實在不想繼續躺在床上,最後決定站起來。沒想到,他的雙腿絲毫力氣也沒有,「砰」的一聲便摔倒在床邊。他乾脆坐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喘著氣,同時揉著自己那可憐的膝蓋。他的手臂和腿都很細,不過卻很結實。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到有腳步聲靠近,這才用兩隻手臂撐著地站起來。等他坐到床上,門也「嘎吱」一聲被打開了,一個年約二十四、五歲的紅頭髮男人笑著朝他走來。
男人穿著白上衣,長長的頭髮隨意的紮了個馬尾,對他說:「小鬼,你總算是醒過來了。」
坐在床邊的男孩,抬起頭望著他,張嘴想要說話,但感覺自己像是很久沒開口講話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男孩深吸了一口氣,又張大嘴巴,這次才發出「啊」的一聲。
這說明他還可以說話,男孩總算鬆了一口氣。接著,他又吸了一口氣,說道:「我認識你嗎?」
「這個,我想應該不認識。」紅頭髮男人這時已經坐在床邊,目光有些驚訝。
「那你認識我嗎?」
「也不認識。」
紅頭髮男人的表情看起來更驚奇了,他看著男孩,說道:「你不記得你是誰了嗎?」
男孩垂下了眼睛,說:「恐怕是這樣。那我是從哪兒來的?」
「不知道。昨天早晨,八爺爺剛打開店門,就看到你像隻小貓一樣蜷縮在我們店門口。他把你抱進店裡,我們為你醫治、取暖,直到現在你才醒過來。你已經在我的床上睡了一天半,現在是午餐時間,你準備吃點什麼嗎?」
「我不餓,只是想喝水。」
紅頭髮男人點了點頭,讓男孩躺下休息,自己則準備離開房間。男孩叫住了他,問道:「請問,您叫什麼名字?」
「杜月亭。你呢?」杜月亭說完,笑了起來,「我忘了,你根本不記得自己是誰了。名字應該也忘了吧!」
「等等,我腦子裡有一個名字,應該就是我的名字吧?我叫謝端午。不過也可能不是我的名字。」男孩說。
「那你就暫時叫謝端午吧!名字只是個代號而已。你好好躺著,我去拿點心和薑茶給你。」
端午點點頭後,把頭埋進柔軟的枕頭裡。他感覺自己像是漂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不知道從哪兒來,也不知道要去哪兒。他唯一知道的,唯一還記得的,就是「謝端午」這三個字。
「我把自己丟到哪兒了呢?」他想。
端午的思緒在記憶的迷宮裡穿梭,想要找到關於過往的一切,不過轉來轉去,他什麼也沒發現。正當他準備放棄時,腦子裡突然湧現一幅清晰的畫面,那是湖邊的一片青草地,他甚至感覺到輕風拂過他的臉。
「那是哪兒呢?是我的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