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文——刻畫身體之美
何政廣
人類的身體之美，很早就出現在人類自己創作的藝術作品上。兩三萬年前的原始藝術，就有以人體為主題的作品了。舊石器時代的〈羅塞爾的維納斯〉，雕刻出女性身體的正面，右手持彎月形野牛骨，刻著十三條線，紀錄月經過後的第十四日懷孕，維納斯左手摸著自己的腹部，指示出懷著生命的事實，也呈現初民的生活中，赤裸裸地在作品上流露出的純真。
西方美術史上的裸體藝術故事
美索不達米亞的蘇薩，出土一件紀元前2000年的黏土雕塑〈女性之神〉，現藏於巴黎羅浮宮，畫中的女神雙臂和臀部大腿誇張明顯，顏面、乳房和腹部則反而顯得微小，但也形成另一種人體的形態，人體美植根於性的土壤，而性又藉著人體美來超越。
古希臘時代遺留下許多裸體雕刻，例如〈水浴的阿芙羅黛蒂〉、〈卡比特里諾的維納斯〉等。裸體藝術產生的社會基礎，與古希臘時期的靈肉一元觀與特定儀式場所的裸體習俗有關，這種觀念後來也影響整個西方世界。
在古希臘留下的傳說故事中，菲里內是雅典最著名的美女，她在一次祭典節日，裸體從海中跳出水面。希臘人後來為她塑造金裸像。古希臘雕刻大師普拉克希特雷，在西元前340至330年，以菲里內為模特兒，創作了一件名作〈格尼都斯的阿芙羅黛蒂〉，是一座全裸的雕像，普拉克希特雷因此被認為是最早創作裸體阿芙羅黛蒂女神的藝術家。此件裸體雕刻的羅馬時代模刻品，現藏於梵諦岡美術館。
有關菲里內做模特兒的故事，還流傳一則有趣的傳說：菲里內因為經常充當模特兒，遭受法庭傳訊，但在庭上審判時，藝術家出面為模特兒辯護，在法庭上公然揭去她的衣裳，使得在庭上的法官和陪審人們竟然被她的身材之美驚呆了，並且在最後因此而宣告這位美女無罪。十九世紀著名的法國學院派寫實畫家傑羅姆，就曾以這個傳說故事為主題，畫了一幅著名的油畫〈陪審人前的菲里內〉，非常寫實地描繪在一群陪審人坐在前面的法庭上，藝術家毅然揭去菲里內的衣裳，露出全裸身體的一刻，表現得非常逼真生動。
古典主義大師大衛，也畫過另一個希臘模特兒與畫家的故事——〈在亞歷山大前畫康帕思普阿帕里斯〉，此畫現收藏在法國里爾美術館。畫中的模特兒是亞歷山大的寵妃康帕思普阿帕里斯，古希臘名畫家阿貝勒斯受命為她畫裸體像，當她那美妙的身體袒露眼前時，畫家阿貝勒斯坐在畫架前立刻為之迷惑。站在畫家背後的亞歷山大大帝察覺他的情思，成全天下有情人，把康帕思普阿帕里斯贈給這位自己敬重的畫家朋友。大衛的這幅名畫生動的呈現了這幕場景。
黑田清輝的裸體畫風波
日本拍過一部電影，名叫《望鄉》，故事的主題有描述日本發生的一次對裸體藝術的激烈爭論。這是在明治維新以後，當時日本打破封建鎖國政策，開始大量吸收西方文明。有位畫家黑田清輝，在1985年的第四屆勸業博覽會上，展出了一張優美的人體畫名為「朝妝」，立刻在社會上引起了軒然大波，幾乎弄得打官司。說是有傷風化。其實日本的妓院是相當發達的，只要看日本浮世繪就很清楚。那些日本的「衛道」之士倒並沒有主張取締妓院，卻極力反對一張優美的人體畫。當時的爭論十分熱鬧，所持的理由也十分有趣。但這些爭論終於成為美術史上的笑談。日本的歷史證明了那批日本衛道士們的無力，這張畫也終於被公認為那時代的優秀作品，黑田清輝後來成為日本美術史上的重要畫家。
在中國，早廿世紀的廿年代，也出現過北洋軍閥孫傳芳，下令禁止上海美專畫裸體模特兒的事件，引起了藝術家們的憤概和抗議。據說後來由當時身為教育部長的蔡元培去說服這位孫「大帥」，終於使他迫於輿論的壓力，不得不充許模特兒的存在，這件事離現在已有將近六十多年的歷史了。
裸體模特兒寫生繪畫
在美術教育中使用模特兒，以培養造型能力，是人們在長期的藝術創作中，摸索出來的寶貴經驗。「模特兒」這個詞，是西語「Model」的音譯。作為文藝術語，它有兩個涵義；一是泛指文藝創作參照的客觀對象。另一涵義是專指繪畫和雕塑中用來作基本訓練的人物。幾千年的人類藝術發展史告訴我們，獲得繪畫和雕塑的基本功夫，訓練觀察和表現人的能力，可以有各種各樣的途徑和方法，而其中直接畫人，畫裸體模特兒，是必須的、不可缺少的途徑和方法之一。
近代美術訓練中使用模特兒的方法，是從歐洲文藝復興時期開始逐漸形成的。把畫人體模特兒作為教學訓練，始於義大利的波隆納美術學院，約在十六世紀七十年代。至於文藝復興時期在美術創作中參照人體模特兒，則從十五世紀即已開始。歐洲美術家們選用模特兒，深入研究人體，不只是推動了美術教育的發展，提高了藝術表現力，促進了美術的繁榮，而且還推行了人文主義和人道主義的思想意識，普及了人體科學知識。
石膏像可不可以代替模特兒？
一件好的石膏像可以起到藝術範本的作用，幫助人們領悟把生活變成藝術的原理，理解和學習應用提煉和概括的藝術手法。畫靜止的石膏像也是為畫真人體作準備。石膏像之所以不能代替模特兒，不只是因為時代和生活方式的變化，會對人體的發展發生一定的影響。現代人和古代人不一樣，現代的中國人和古代的外國人更不一樣。我們要表現現代人，必須直接研究現代的人體。而且，還因為人體所包含的內在活力，體現的豐富的思想感情，其具體性和微妙的變化，是任何石膏像不能與之相比擬的。
同樣，臨摹也不能代替模特兒歷史上的優秀畫家們，重視對前人遺產的學習和研究，往往用臨摹的方法，揣摩和探究前人的表現手法。無疑，臨摹是美術家訓練基本功夫的一種輔助手段。但是，如果把臨摹的作用，誇大到不適當的地步，也是錯誤的。前人的好作品是他們在彼時彼地對生活觀察和體驗的結果，它們在內容和形式技巧上可供我們借鑑，給我們以啟示，它們卻不能取代我們對現實生活中真人的觀察和研究。畫模特兒具有直接的現實的品格，臨摹卻不具有這種品格。我國古代畫論中把「師造化」、「師法自然」（在這裡，「自然」應作客觀世界解）放在第一位，把「師古人」，臨摹和學習前人放在第二位。達文西把臨摹自然比喻為「到源泉中汲水」。而把臨摹別人比喻為「從水壺裡取水喝」。徐悲鴻認為師法造化猶如使用電燈，沒有創造性的臨摹則像是點蠟燭。這些主張獨創性的藝術創造，防止落入古人窠臼的論述，是十分有道理的。
速寫與人體素描
練習速寫是美術家不可缺少旳基本功夫，是收集素材、記錄生活中生動形象和場面的重要手段。速寫和人體素描不是相互對立、相互排斥，而是相互連繫又各有特色的表現手段，是彼此不能代替的訓練方法。速寫之所以不能代替人體素描，因為：第一，速寫主要是鍛鍊人們捕捉對象瞬間的動勢、神態，僅僅畫速寫，不能獲得人體造型的全面知識。第二，事實上要畫好速寫，必須要有比較紮實的人體知識，否則，速寫也很難畫得準確。法國雕刻家羅丹為大作家雨果雕像，雨果只答應給他做半小時的模特兒。羅丹因為有堅厚的素描功夫，用鉛筆和泥塑迅速而準確地記錄了雨果的特徵，為作好雨果雕像打好了基礎。速寫和人體素描，應該是相互補充、相得益彰的。
人體畫的功能
一幅好的人體素描，雖然用單色處理形象，但它是繪畫的一種。事實上，它具有的豐富表現力和生動活潑的創造性，不亞於其他一切繪畫形式。我們說人體素描是科學的，是必須的基本功夫，不僅是因為它可以使人們獲得人體解剖學和透視學的知識，而且還在於它能培養畫者的意志、毅力和心手相應的觀察、表現力。在畫一張人體素描中，要解決主次、明暗、虛實、局部與整體、形似與神似、忠實於對象和發揮主觀創造性等等的關係。這些關係的解決，有助於畫者掌握辨別力，獲得一個藝術家必須具備的審察精微、把握全局和提煉、取捨的藝術概括能力。米開朗基羅認為，素描功夫的深淺，對一個美術家的成敗有直接的影響。藝術理論家瓦薩利發揮了米氏的思想，說素描是一切造形藝術的基礎。楚加里則指出，素描是表現思想的藝術樣式。一幅好的人體素描，是不可能不或多或少地達到一定的社會理想和給人以審美享受的。
英美的人體寫生課程
儘管現代繪畫演變到什麼面貌，人體繪畫仍然在歐洲和美國的藝術學院中，受到重視。在賓州藝術學院、波士頓麻省藝術大學、明尼阿波里斯藝術學院等，都依然教授人體寫生課程。紐約藝術學生聯盟的教學，一直都以人體畫為重點，課堂上的模特兒，由學生自願擔任，有女的，也有男的模特兒。他們常用很大的紙張作畫，畫面幾乎與實際模特兒一樣的大。這種素描的基本訓練，對學生的繪畫能力，尤其是對物象描繪的能力，有極大的幫助。很多美國著名的現代畫家，都在紐約藝術學生聯盟上過課，包括抽象大師帕洛克在內。
在倫敦的藝術學院中，傳統的人體寫生課程，一直沒有偏廢，他們雇用的模特兒，有年輕的女性，也有年老的婦人，畫室的氣氛仍然保有十九世紀的傳統風格。
建立民族氣派的人體寫生體系
國內藝術界畫模特兒的方法，是民國初年從外國引進來的。只是我們不要忘記，我們自己有輝煌的遺產。我國古代優秀的民間匠師和美術家，創造了世界上獨樹一幟的繪畫和雕刻藝術。他們同樣地把自然科學的成果應用於藝術表現，建立自成一體的美術表現體系。我國早期的人物畫和人體雕刻十分發達，造形技巧達到爐火純青的境地。對於我國古代美術家掌握人體基本功夫的科學經驗，還有待我們去探討。又如，怎樣把歐洲畫人體素描的方法，進一步和我國民族傳統的寫生方法結合起來，揉成一體，創造出有民族氣派的人體寫生體系，也是值得我們探討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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