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用足跡印出來的畫冊 鄭愁予
1995年10月,曾為卓有瑞「牆的系列」畫展寫過一段文字試為她的畫風定位,我稱之為「斑痕的重生力量」,斑痕其實是人類生命的面容,只是用牆這個鏡框來裝襯,我又說:「她的作品早就脫出照相寫實,從來就不是甚麼半抽象或異化了的超現實主義。因為她已擷取了這些現代畫派的精髓,妥用自我獨有的悲憫氣質和敏感,創出只屬她自己的獨特作品,既神準,又飽含現代藝術長久失落的抒情。卓有瑞在她的畫面上實證了她已成功地承下了這一切;而她的抒情卻是「實質抒情」源自知性,用以代換浪漫的「抽象抒情」,這就是後現代藝術的特質;「由於『斑痕』力量的昭示,使我欣然地為她定位:卓有瑞是後現代繪畫臻於成熟的宣告人之一」,因之顛覆現代主義就是在顛覆最接近的傳統,而對較遠傳統所強調的:像實力的寫生、精密的感光與解剖、新色感的運用和那句老話:「有好的技巧才能成為好的畫家!」特別是她較近期質感更重的作品〈牆〉,從立體面上,我們可以像以前一樣看到一些微小的生命體(綠葉)在滋生,使人一剎間產生嬰兒般無由的喜悅;這是她永保住的「天真的自然」;當我們又在畫中面對一些細小的生命體(昆蟲)在爬行,便覺得像老僧面壁,藉阻隔,藉一個小昆蟲的活動,來度化那無需一眼看全的大千世界」;這又是她流露出來的「悲憫的自然」;所以看她的畫,畫中盡是自然,也就是時間的進行:那是活潑潑的斑痕、會呼吸的光影以及在明暗之間「我們得以端詳自己的面容」這可以說,述說自然就是她作為一位藝術家的語言。
當我這一次讀完卓有瑞的新書稿,不由地想起上面她在繪畫中的語言,所以先引在這篇序言的前面;讀她的繪畫和讀她的文字,我發現正有感受上相通之處,因為她思維縝密的畫風,慣習了讓客觀的感覺進入心靈轉由主觀意識創出藝術,這種藝術的精神內蘊是「整頓後的感性」,不放縱也不拘僅,而其所經歷的過程我們就稱之謂「知性完成」(許多好的詩作也近乎此義)。有瑞用行文之筆和用繪畫的刀刷,練就的招數雖各有妙處,但內功氣韻未曾有異;所以這一部書儘管涵括甚廣,分三輯,六十多篇,既探奇又回顧,既具美學的形而上又有實際生活的小興趣,卻由一脈關注藝術的心思貫穿著,所以讀她的文字就也讀了她的畫,讀了我上一段關於畫的那些引言,也同樣可以幫助讀者了解她的文筆,也可以欣賞為甚麼有特別用情的地方。有特別細密挖掘的地方。當然有更多一筆帶過的地方。
一部用足跡印出來的畫冊,作者第一篇文章卻是〈回家真好〉!此非反諷也不是倒插筆,因為最值依戀的地方不見得能夠久住,所以「家」最好只是每次出行有一個起點站,有了起點,便是行旅而不算流浪。奇異的是,作者行旅的第一篇竟然是〈難忘玉山之旅〉,行旅從巔峰開始,是最最吸引讀者的地方,這也是我最有興趣要讀的題目;我在台灣多次豋高山,深知登上接近4000公尺的玉山是大事,我佩服有瑞在二十多小時飛行之後,隔日就入山攀爬,而且「大雨不停」!台灣攀登高山,天候不佳是相當危險的運動,仍能堅持不輟確然是一種豪興,顯出一個(群)藝術家的天真和與自然相親而無懼的性情。我本著這個看法,首先把本書第一輯〔旅遊篇〕中作者遊過的國度、城市、名勝古蹟約略統計一下,大概有二十五處之多,作者正展現了她探奇(curiosity)尋勝(discovery)的精神,而且,她又時時關注人文的景觀,她到過的地方其中有許多場景都是我到過的,北京(平)是我的老家之一,她在北京流連,除了跟藝術界交接,卻獨鍾情於「三味書屋」,而故宮、天壇這些聖地就當作大雜院一筆帶過了。趕不上在同一章中對成都古蹟的描述。〈上海印象〉就不同;她用了不多的文字(本來就是惜字如金)描寫了「莫干山路50號」以及「田子坊」,這兩個上海藝術界的SOHO。這是有國際觀的現代感性,接著描述了外灘和「和平飯店」,這卻是人類普遍的鄉愁,我就把這一小段我自己閱讀經驗中最能表現藝術家感性的記述引在下面:「屬芝加哥學派哥德式建築的和平飯店,當年被稱『遠東第一樓』,果然名不虛傳,花崗岩建材的內外格局,重新裝修後保有當年風貌,加上老爵士樂隊及屋頂花園,使下榻於此的賓客彷彿置身時光隧道,可在現代與傳統新潮與復古交錯中浮想萬千。」這家飯店我曾在七年前住過,在爵士樂隊前方靠窗的桌子用過晚餐, 玻璃窗外正是外灘公園,黃浦江對岸便是現代大上海的地標葫蘆型的通訊高塔。江上浮游著船舶,這時的心情正是作者所說「新潮與復古交錯中浮想萬千」。
卓有瑞的文筆簡練貼切,用藝術知識的引述作為主線,使讀者立即得到美的感應。她的旅遊篇中所包含的重點與一般遊記不同,我可大略這麼說:古典和現代的建築居首,依次是藝術文物和歷史遺蹟、民俗文化的展示、市容交通和人物服飾以及飲食也有述及;她一路述來又是夾述夾議,從南太平洋到西馬拉雅、從深圳到威尼斯、從墨西哥馬雅到布拉格,她使用的語言也隨之多元變化,使讀者目不暇給;書中地名除了兩三個玩耍的地方之外我也都去過了,曾自詡遍遊大千,而此番讀了這本著作《Art Drifting 》,是多麼美的藝術之漂流,才知我過往的懵憧而行不過是Dream walk而已。所以,在這本書中主打藝術的〔藝事篇〕便更引人入勝,我讀到的共有二十多篇,其中以作者親自參與的或觀察的當代各項藝術活動為主線、包括藝術家的生活狀況和他們的感性交集、藝術商場的現狀、前衛藝術流派的技巧和新的材質、一些故事、一些傳奇、牽連出國際藝術史人物和作品的評介、有輕巧的、有嚴肅的;有的篇章讀來讓我懷著感謝,像我關切的紐約中央公園的〈克里斯多夫的「門」〉,我不知是否有人報導過,我常想把這個藝術上最了不起的人文活動之一介紹給金門當地(我現住金門),因為金門曾舉辦過一屆「國際碉堡藝術季」展現了藝術的國際視野和不同凡響的延展潛能;雖然金門和紐約中央公園的環境有極大的差異,但是從藝術要表現的人文精神來看,有相當共通之處;金門曾一度聚集著來自中國各地說著數十種方言的人民,和紐約這個地球上最大的移民都會有同樣的精神因素;克里斯多夫夫婦就是奔向自由的移民藝術家,「門」是走進去也是走出來的隱喻,較之寫實的鴿子和自由女神的火炬更具藝術的象徵意義。金門一度林立的碉堡與紐約的高樓在人類自我保護的意圖上也是氣質相通的,何況「門」是金門的名字呢!我們在作者「門」的關注中,也看到人性的光輝。
另一篇〈大地身體?安娜?梅蒂耶塔〉卻引起我動心的回憶;當60 和70 年代交接的時候,越戰升高,美國青年身處一個大旋渦中,一則沉淪甘於作「被揍垮的一代(Beaten generation)」或是發揮藝文的潛能把生命提高到另一個創造高度;歷史證明美國青年完成了後者。首先是觀念的大解放,繼之是一切表現形式的大飛躍。那時我正在愛荷華大學「詩寫作班」,日常活動在藝術圈中,一群前衛的藝術學生常在藝術館中央大廳表演新作,我記得其中有這位來自古巴女生梅蒂耶塔的作品,那時她已是senior ,顯得成熟而具震撼的創意,使人不能忘懷。有瑞在這篇文字中不僅敘述了一個前衛藝術家的創作歷程,也道出了她自己對前衛藝術肯定的看法,在她自己的繪畫作品中,毋寧說她早把前衛語言作了更哲思的運用,「牆」就是「大地身體」。這種看法以及她的專業鑑賞和評論,也可在其它的篇章看到。在我動心的回憶中,就是安娜在愛荷華大學差不多的同一段時間,在同一個表演廳中,林懷民也獨舞過他穿著黑衫繫著腳鈴的創意作品〈雲門〉,給西方觀眾一個大開眼界的驚喜,我還寫過短詩讚美他呢!今日的林懷民舞出雲門萬萬里,如此前衛創意的舞蹈藝術家,堅忍執著,成就是絕無僅有的,竟也來自差點被揍垮的一代。
我無意一路追蹤作者的足跡再加復述,其實讀書的空間是屬於讀者個別想像的,第三輯〔生活篇〕大旨是一位藝術家在世界藝術之都紐約生活的感性記敘。因為是紐約,可以足不出社區甚麼都有了;卻常常無意間接觸了全世界,甚至擁抱了全世界。一位紐約客心胸狹小的不常見,不具幽默感的也不多,不懂得愛的幾乎沒有,可是得要注意到紐約人的精準性(sophistication),這是上乘文學藝術不可缺的條件。美國詩人保羅?安格爾(Paul Angle)說:一個詩人的一生要有兩個「一」:寫「一部」長篇小說或戲劇,還有就是在紐約最少住「一年」;而作為一位藝術家呢,則應該是最少要寫一部藝術的劄記,至於住在紐約則是越長越好了。卓有瑞的這本「游於藝」的劄記,附有感性的又知性的美好攝影,充滿了優遊之趣。
自序
卓有瑞
2000年初到台東師院客座,何先生邀約寫「美的講堂」專欄,一開始的反應是:不會寫,畫畫都來不及了那有時間寫;過了數月何先生給別人寫的文稿我看,心想:這叫寫,那我也會!於是就寫了起來,誰料一眨眼已過了七年。
初時,每月一到截稿日近了就慌亂焦慮,寫什麼?要寫什麼?到底寫什麼?後來時間一久,懂得在日常隨時留意細節,索取資訊儲存備用,也就少了這些無謂的情緒,往後變成每個月固定的功課,在我近年變動顛簸的生活中,倒無形中帶來恆常的精神支柱。
對自己的文章一直沒有信心,天生缺乏輝華閃耀的文采,內容就是一個藝術工作者在藝術圈內生活的所思所感,沒有藝評來得深刻,也不如一般遊記來得廣闊,千字之文著實有其限制,常想這種文章有誰看?誰料在幾個中外的場合碰到一些年輕的藝術家及學生,倒都細讀我每月文章知道我的近況動向,給了不少驚喜及鼓勵,把每每停筆的念頭收起,繼續寫吧!寫這專欄最大的收穫是對日常生活有較深刻的留意及感受,以往不論是每天生活的瑣碎點滴或朋友交往看展旅遊,常會一帶而過,因要寫成文字,無形之中養成較細心體會及收集資料的習慣,還有一點是中文大為進步,文章也比以前寫得簡潔精練。
現要把這多年的文稿結集成書,很多人必須致謝,首先當然是何政廣發行人,沒他給予的機會什麼都不會發生,庭玫姊花很多時間來閱讀編篡,義宗幫忙電腦操作,藝術家雜誌這七年多來的編輯群,及現任主編晴文姑娘,當然還有讀者們!
七年的文章有先後秩序,集成一書需做些調動刪減,時間也需註明調整,但相信不會影響閱讀的行氣及品質。最後謝謝詩人鄭愁予的序文,讓本書更加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