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打造的人生
那個夜晚,我正在後台上妝,依稀還能聽見前台文武場準備的聲響。
先在自己熟悉的臉上拍了油白、油紅,描眼眉、畫口紅、戴頭套;然後,我拿起一個個晶亮髮飾,細細戴上。
就在我穿上戲服、準備上台的那一刻,忽然一個念頭從腦中閃過:一會兒要唱的戲,我還不會啊!
那一瞬間,我嚇出一身冷汗,焦慮與壓力鋪天捲地而來,讓我完全站不住腳。
腿一軟、腳一彎,我才從床上驚醒過來。
有段時期,我常做這樣的夢。
一個人站在台上,不確定下一步該往哪裡走,然後一個不小心踏空了,從高空中墜落……
演員其實是一個高壓力的工作,一旦站上了台,一切只能靠自己。觀眾看到的,都是美麗,都是繁華,卻不知道,演員肩上扛著的重量。
這樣的壓力,曾經讓年輕時候的我備感艱辛。一直到我漸漸領會舞台上心無旁騖的專注力,才開始享受當一個演員的快樂----重現一個角色,讓她在我身上駐足停留、創造經典,那種自我完成的成就感,是什麼都無法比擬的。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人。從小學戲,就學得比別人快,在這條演出的道路上,也幾乎沒遭遇什麼挫折。以前老師們常說:「這是祖師爺賞飯吃。」
我常在想,自己前幾世應該也都是從事表演藝術吧。唯有這樣幾世的修練與輪迴,才能有這一世的我。我珍惜自己的天份,真心喜愛京劇,也更願意付出努力;就是因為祖師爺的眷顧,加上自己的不懈怠,今天,我才會依然站在這裡,戰戰兢兢期待下一次演出。
在這本書中,我紀錄了自己三十年的演藝生涯,還有大半生的生命故事;除了收入從小到大的資料照片、舞台上的劇照,還寫下許多一路相伴的長輩、好友對我的鼓勵。我也將自己的收藏,包括戲服、戲鞋、頭面、首飾,透過影像紀錄下來。
出版這樣一本書對我來說,也像一次演出,完美主義的我要求每個細節都要盡善盡美。當我一張張挑選這些年來拍下的照片,角度不好的不要、扮相不好的不要,這樣極度挑剔的片刻,我彷彿看見童年初初學戲的自己,連跑龍套也要求同學們要整齊劃一。
舞台三十載,還是有些最初的堅持與夢想,沒有被年歲磨損,反而愈見清亮。
中國文化有很多傳承方式,何其有幸的,我也是其中一個載體,讓別人從我身上看見文化藝術的洪流;這些浩瀚與深厚、精緻與神妙,都不是我一個人能創造出來的,它們只是經過了我的手,為這個時代留住一些歷史的精華。
我的人生,是藝術打造而成的;我就身在傳統文化河水中,舀起一勺水,攬鏡相照。
我衷心盼望,京劇能夠既傳統、又時尚,也希望你能從這本書裡,找到這樣的精彩。
戲肩膀 陳慶祐
我向來不是京劇迷,這一次,卻站上了戲台,陪魏姐演藝她的舞台人生。
我們從早春開始工作,經過了春、夏、秋;採訪的地點也從演出後台、魏姐車上、咖啡館到積木辦公室。魏姐傾盡全力蒐集自己從小到大的資料與照片,也點點滴滴回憶起自己的大半生;我則看了幾十本參考書,希望能走進傳統戲劇殿堂,懂得魏姐的表演藝術。
終於,我們合力完成了這本書,而我也成了一個戲迷,對於京劇舞台上的簡單與繁華,有了更深的體會。
只是,與其說我著迷於京劇,不如說,我著迷於魏海敏這個人。
那天,我和總編輯豐雯、攝影師榮錄開車到新竹,要去看「慾望城國」的彩排。早上十點,我們跟著上班車流,在高速公路上停停走走,魏姐還特別打電話來,問問我們吃過早餐沒?她說她已經抵達並要準備上妝了。
沒想到,十分鐘之後,魏姐又打電話來了。
「慶祐,我看你們不用來了。」魏姐的聲音變得很嬴弱。「我剛從舞台上摔下來,他們現在要送我去急診。」
榮錄把車子開得飛快,我們趕到新竹,在兵荒馬亂的急診室找到魏姐,她正閉目養神。
「叫你們不要來了,今天沒戲可看。」她緩緩說道,頭上還有跌傷的痕跡。
原來是工作人員的疏忽,忘了在鋪黑布的舞台上放圍欄,讓魏姐踩了個空,從一、兩層樓高的舞台上摔下來。
出了這麼大的事,魏姐竟然不顧傷勢,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我們,這種體貼與周全,令我折服。
京劇演員在舞台上有個術語叫「戲肩膀」,是指演員對同台演員或樂手的交待與暗示。在這次文字舞台上,多有仰賴魏姐引領我的步伐,依著她給肩膀做戲;有幸能與這樣一位當代名角同台,確實是我的福氣。而我也在這本書中,學習如何表演他人的生活,臨摹他人的說話語氣與人生價值。
只是,書寫能紀錄魏姐的舞台角色、人生故事,卻無法留住戲台上的流麗風光、無限旖旎。請你務必走進劇場,去看一場魏姐的演出,你就會明白,她是如何珍重京劇表演藝術,如何善盡自己「女伶」的本份。
謝謝魏姐和積木文化給我這個機會,粉墨登場。
※採訪手記
魏姐和我都是魔羯座的,她非常以這個星座吃苦耐勞、誠懇踏實的優點為榮。
「四大名旦中,就有三個魔羯座。」魏姐告訴我。
魏姐身上,確實有許多魔羯座實事求是、任重道遠的人格特質。對於她來說,只要立定了目標,就會全力以赴。
只是,魏姐身上還有些部分,卻沒有魔羯的老成。比如說,她的服裝都很時尚,且繽紛多彩;比如說,她說話的聲音會帶著上揚的尾音,有些小女孩的稚氣。
「那天我新買了一副偏光太陽眼鏡,開車經過了仁愛路。你知道我看出去的世界有多美嗎?綠油油的一片,看得好開心喔。」
那次,魏姐換了一支新手機,還戴了一個像耳環的藍芽,她跟我聊起了最近的生活,像個開心的小女孩。
「因為一棵樹的存在,讓我也察覺到自己的存在,那種活在當下的感覺,真是太棒了。」她說。
我相信,現在是魏姐人生最好的時候。表演藝術已能隨心所欲,生活也無所憂慮,她對於自己的掌握,更是遊刃有餘。
「魏姊,」我問:「那麼,妳會在舞台上一輩子嗎?」
「沒有人能在舞台上一輩子的,」魏姊說:「我早就做好退下舞台的準備。」
魏姐說,她只想呈現給觀眾最好的一面。唱戲需要大體力、大耐力,不能出任何錯;將來只要自己在舞台上有一丁點的力不從心,她就會退下舞台了。
「那不會很可惜嗎?」
「我們行內有句話說:『戲,不養老,不養小。』」魏姐說:「能夠唱戲這麼多年,我已經得到太多太多了。」
魏姐說,人生在世,總要找到自己的價值,她已經找到自己發光的氛圍,這樣就很足夠了。
從她的笑容裡,我懂得了一個女人以及一個表演工作者的豐富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