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屋簷點著水,屋內蔓延著雨後潮濕的味道,窗外的天空變得潔淨漆黑,一汪洗過的明月透過窗葉強射進來,在地上畫下幾道銀光。
謙彥背對著我,蜷縮在床內小聲抽泣。
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哥,我又失戀了。他抱著我痛哭,臉上的淚水像珍珠一樣滑落。我討厭他,討厭死了!
為什麼我們不能離開這裡?我快受不了,哥,救救我!
我能做什麼呢?我也不過是個剛上高中的孩子,寄人籬下的我們,哪裡都去不了。如果我們冒然離開,那個人祇會追過來,逼得你無處藏身而已,謙彥,你不可能不明白這樣簡單的道理啊……
我替他拉上被子,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謙彥是個非常美麗的孩子,繼承了母親的容貌,到哪裡都是令人矚目的少年,天性活潑開朗,腦袋好學習好,運動場上說不上是第一,卻是項項全能,在學校也算是個風雲人物……和身為哥哥的我正好相反。
凡是見過我們的人都難以置信我們竟然是血緣相連的親兄弟。我們之間,祇相差了一歲。
我不喜歡說話,從小學到高中的成績都是低空掠過,體育課上常常缺席,不過我可不是什麼叛逆少年。我祇是覺得做這些事情,毫無意義。努力上進,博得好感,爭取好成績,到底要向誰來證明自己呢?我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我自己。
如果像我這樣平庸,弟弟也許會過得更快樂……也許不會。
一切的起源從我們的母親開始。
我們的母親是個非常美麗的女人,她不但美麗還擅於心計,祇有傻瓜才會娶這樣的女人,所以她一生都沒有結婚。她的名字,叫情婦。
我和謙彥的父親不是同一個人,對母親來說,這根本不重要。我也說不清到底在她心目中是怎樣看待我們這兩個意外的產物,她也許不曾愛過我們,卻非常盡職地提供了良好的生活環境,從我十一歲時,她就開始讓我掌管每個月的零用錢,不再僱用管家保母。她說,凡事要自己來才能明白其中的樂趣。
母親在我十四歲時突然帶了一個男人回來,她說,這個人以後就是我們的父親了。
那個男人高大英俊,一副成功事業家的樣子,高削的鼻尖和飛揚的劍眉都在訴說著主人的霸氣和傲慢,他叫谷元恆,是飛達通訊的老闆。
謙彥很怕他。我記得他當時幾乎縮在我背後,無論那個人怎麼安慰他,他都不敢出來。
母親嫁給那男人不到三個月,在酒吧中重遇舊人,爭風喝醋中那位前任情人錯手刺傷母親,在送往醫院治療的途中,母親失血過多,不治身亡。那位前任情人被判了五年徒刑。
我母親的命祇值那人五年的時間。
我不願去想為什麼,弱小的我根本不能改變任何事情。唯一我可以說的是,母親,也許妳不該戲弄那些男人。男人,有時比女人還要固執,還要癡情。
母親死後,我以為我們會被再度拋棄,那個男人卻把我們安置在他的家裡,說,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們的父親,我會盡我所能,為你們提供最好的生活,最好的學校。
他說話的時候,看著的是謙彥。
從那天起,年幼的我們無可選擇的都隨他改姓『谷』。我一點都不喜歡『谷』這個姓,谷見悟,就像買下的家僕,更改姓氏,宣示主權。
他喜歡謙彥,祇要是謙彥喜歡的,看過一眼的,他都會馬上送到謙彥面前。慢慢地,謙彥不再怕他,也願意和他說話。
可憐的謙彥。
他對自己的魅力一無所知。
※※※
謙彥的初戀女友是在初一認識的,短短兩個星期後,在學校內兩人已是共認的一對情侶。
他常常向我誇耀那個女孩,小艾今天做了什麼什麼,小艾上課的時候怎麼怎麼,小艾昨天什麼什麼,小艾明天要怎麼怎麼……
我看過那個女孩,如芭比娃娃一樣漂亮的女孩,溫順得像隻小綿羊。
母親出殯那天,女孩偷偷跑來和謙彥見面,兩人在蒼綠的樹下握手哭泣。很純潔很美麗的畫面。我站在走廊上靜靜看著,沒有告訴他,追悼會已經開始了。
然後我看見了他,谷元恆,他從裡面出來,看著兩人,臉色陰沉,手似乎有些顫抖地從褲兜中掏出菸盒,打了好幾次才把菸點燃。
天空是碧藍無瑕,微風中帶著絲微傷感,謙彥又哭又笑,最後抱住女孩,我看得見他的嘴形,他在說:我沒事,一切都會好的。謝謝妳來看我。
女孩紅著臉,悄悄跑開。
謙彥看著女孩離去的方向揮手,谷元恆看著他,眼中起了一層冰焰,我看著他們,覺得天氣似乎轉冷了。
後來不知怎麼的,女孩舉家搬遷,謙彥還偷偷哭了幾天,因為女孩沒有來說再見。
謙彥的第二任女友,是個非常能說會道的演講家,她在是校內廣播社的社長。長袖善舞,出口成章,這就是我對她的印象。
她的運動細胞和謙彥在運動場上有得拼,校內的同學常笑他們是夫唱婦和,將來是對好夫妻。兩人被笑得一臉漲紅,她倒是很大方的說:你們妒嫉啊!那也趕快去尋找你們的春天,少來打攪我們。
謙彥時常幫她整理廣播社的資料,兩人放學後還躲在課室內,我知道他們在幹什麼,絕對不是一般人想像的『愛的事情』。謙彥和她,依舊純真得可愛。
漸漸的,早出晚歸的谷元恆似乎察覺了什麼。一天傍晚,謙彥還沒有回家,他拉住我問:謙彥是不是又有女朋友了?
我看著他,強悍的眉間隱藏不住的憂慮,大手捉得我胳膊發痛,他顯然沒有發現他的指尖都陷進我的肌肉中。
我說: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你根本不需要擔心。
他看著我,過了片刻才鬆開手。我的手臂上已經被他捏出了五道微紅的印記,骨頭生痛。
幾天後,我從學校回來,一進門就聽見兩人的爭吵聲。我走進客廳,謙彥哭得梨花帶雨,說有多可憐就有多可憐。他見我進來,衝進我懷裡哭嚷著,我討厭你。
谷元恆黑著臉,走進書房,甩門的聲音震得四周的擺設都在跳動。
謙彥的學習成績最近有些滑落,其實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祇是低了兩三分。以前也有同樣的情形發生,過一陣子他就會把成績拉回去,谷元恆根本用不著發那麼大的火。謙彥說,這是因為他在學校內交女朋友的緣故,谷元恆一定要他和女孩絕交,不然他就不再支援他上學。
那間私立學校的學費不便宜,而且每年入學的名額都有一定限制,不是說有錢就可以進入,還要成績好,或是有關係的人才能把自己的子女送進去。
全市內最好的學校。
謙彥像被拋棄的小狗一樣抱住我問:怎麼辦?我不想離開那間學校。
離開的話,他就連那心愛女孩都看不見了。
對熱戀中的人最大的懲罰。
相見而不能相戀,世上最痛苦的大概就是這樣了吧?沒多久,他們就分手了。女孩說,那是因為我不夠愛你的緣故,別傷心。
謙彥曾誓言旦旦地對我說:他以後再也不愛任何人了,至少在他能獨立以前。
爾後,謙彥還是有了第三任女友,第四任,第五任……她們都短暫得如同蒲公英,風吹既散。
謙彥的最後一任女友是我的同學,他的學姊。早熟,如同母親般溫柔的女性,她不是特別漂亮,和謙彥以往喜歡的對象完全不是一個世界裡的人。
我總覺得她對謙彥的態度就像照顧一隻失落的小狗。她自己都笑說,這不是愛情。但對謙彥來說,這就是他嚮往的愛情。
她經常來我們家,有時候會逗留到谷元恆回家的時候。
谷元恆第一次看見她時,臉色愣了一下,馬上微笑著說:這麼晚了,讓單身女子回家不是很好吧?
我從二樓窗戶內看著谷元恆開車送她回家,謙彥偷偷拉著我的衣服說:他是不是不再反對了?哥,你說,他有沒有發現?
我拍拍他的頭問:如果他反對的話,你會停止嗎?
謙彥抱著前幾年生日時,谷元恆送他的一個超級大的白老虎,頭埋在毛茸茸的虎身上,有些苦惱的樣子。
大概不會吧?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不許我交女朋友呢?
謙彥突然抬頭看向我說:哥,為什麼他從來不找你的麻煩?
傻瓜,我笑了笑說,因為他一直在意的都是你啊!
謙彥的女友是唯一一個允許在谷家出入的女性。謙彥高興了沒多久,就讓他發現了事情的真相。她把計算機遺忘在我們家,本來我說讓謙彥等到谷元恆送完她回來後,再載他去。謙彥等不及,就乘出租車到她家,沒想到在路口看見谷元恆的車子,而他的女朋友,一臉緋紅衣冠不整的躺在谷元恆懷裡。
我不知道謙彥是怎麼回家的,他的樣子實在是太可憐了。撲倒在我懷裡,痛苦的少年,悲傷的語句訴說著背叛的感覺。
她怎麼能這樣對我?!
他怎麼可以這樣騙我?!
我能告訴他,那是因為男人的執著,那是因為他愛著你?
才十五歲的謙彥,怎麼可能明白?
※※※
雨還繼續下著,我不知道這樣還能持續多久。
謙彥哭了好幾天,沒有上學,身體也瘦得厲害。今天有些微弱的發燒,我沒有讓他回自己的房間。
過份寧靜的大屋裡突然響起一陣刺耳的電話鈴。
我拿起電話,那端是她哭泣的聲音:『我知道你無法原諒我,可是我真的不想傷害任何人,我祇是無法不去愛他。』
「……妳該道歉的不是我。」我確定,她這番話其實是對謙彥說的。
『不,不要把電話給他……我已經沒臉見他了。』她沉默了很久,『我要轉學了,請轉告他,我真的曾經喜歡過他。』
我還來不及說話,她已經把電話掛了。
喜歡,愛,之間有什麼不同嗎?為什麼她能分辨對誰的喜歡,對誰的是愛。我不懂,也不想明白。這些對我來說,都是太過虛無的奢侈品。
我唯一關心的是任何保護謙彥,他是我唯一的親人。從出生到現在,我們都沒有分開過,比母親還要親的親人。謙彥,是我最可愛的弟弟。
與其等待著結果,不如去求取。
谷元恆已經好幾天沒有回來了。我知道他會在那裡,借著工作來消磨自己犯下的罪惡。
我費了三十分鐘才讓櫃台小姐相信我是她們老闆的兒子,又花了四十分鐘等待老闆的會議結束,再用了二十分鐘等待老闆處理緊急問題,最後又等了一個小時,因為老闆要臨時接見一個非常重要的客戶。
要見自己的『父親』還真困難。
我做在待客室內靜靜等待,等待著某個人發現我。
快要下班的時候,他終於看見了我。
他揉著腦門,一臉疲倦地說:「是你?」
不然你還以為是誰,謙彥?
我指指他的辦公室說:「可以在裡面談話嗎?」
他側身讓我進去,擦過他身邊的時候,一股濃重的菸草味差點讓我窒息。他,也是在折磨自己嗎?
「有什麼事情就快說,我很忙。」
我環顧他的辦公室,黑色的格調是如此冷清,跟他的人一樣,難怪謙彥不喜歡黑色。聽見他不耐煩地用筆敲桌子,我才緩緩說出我的來意:「請你別在逼謙彥了。他還小,他不會明白的。」
他愣了一下,有幾分勉強的說:「你在說什麼,我一點都不明白。如果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請不要在我的上班時間打攪我。」
「如果你真是喜歡他,就不要逼他。謙彥還是個孩子,他連異性戀都還沒弄清楚,他根本不會明白你所做的任何事情。你越逼他,祇會讓他更討厭你,更想離開你。」
他一臉震驚,彷彿沒有聽到我所說的每一個字。筆掉落在地上,一路滾到牆腳。
「你在胡說些什麼!出去!出去!!」
「難道你不是因為謙彥才收養我們的嗎?為了謙彥,你什麼都可以做,在你眼裡,祇有謙彥一個而已。我不想管你的事情,我祇是想讓謙彥過得快樂一點。不要逼他了,謙彥很容易受傷。」
我能說的都已經說盡了。大家不是常說,愛一個人,就要讓他幸福嗎?為什麼谷元恆的愛那麼痛苦,總是讓他所愛的人受傷?我不會因為他是個同性戀而歧視他,我祇會因為他傷害了我的弟弟而憎恨他。
如果是愛的話,為什麼需要強迫?
才十六歲我,並不完全了解。我祇能以做為哥哥的心情,用貧乏的詞彙希望他能明白。
「你以為你是誰?我不需要一個小鬼的教訓!回去!別讓我說第二次!不然你就別指望我繼續資助你上學!」
男人,生氣起來也很弱智。
我默默地關上門,馬上聽見裡面摔東西的聲音。
戀愛是盲目的。說這句話的人一定是神。
連我這樣的傻瓜都看出來,他滿腔的愛意是針對謙彥,而謙彥竟然一無所知,繼續流連在女性中尋找愛情。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對這種事情沒有反應。按理說,我應該是非常反對,然後帶著弟弟離開,獨自扶養弟弟長大,堅決不讓他被同性戀者污染。
我什麼感覺都沒有,唯一想到的就是,噢,原來發生了這種事情。
漫步在漸漸漆黑的街頭,路燈一盞一盞地明亮起來,照亮前方的街道。當你急著想到達某一點,路變得如此漫長,彷彿永遠都走不盡;當你靜靜地享受漫行,瞭望四周的風景,路是如此短暫,彷彿一轉眼就到了盡頭。
謙彥腫得跟胡桃似的眼睛,又擠出了眼淚。我才關上門,他已經撲進我的懷裡,抱緊我放聲大哭。
「怎麼都哭不完啊?你是男孩耶。」我輕撫他的短髮,笨拙地安慰。
「哥,我討厭這裡,我們離開好不好?」
如果我有錢的話,我當然不介意。可是母親死後什麼都沒有留給我們,連母親的葬禮都是谷元恆掏的錢,他手上還有我們的身分證。我們怎麼離開?離開後我們能到哪裡?除了母親和谷元恆外,我們不認識任何人,也沒有任何親人。
生活是很現實的,希望和生活,通常是兩個極端。
「謙彥,等我們長大後,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可是現在,還不行。」
必需要繼續忍耐下去,直到我可以獨立工作,不再需要那個男人的那天。現在還不行,我們還太小,沒有翅膀的鳥兒飛不走。
我哄著謙彥吃過鐘點佣人做的晚飯,又聊了一會兒,才讓他安心的睡下,當然,還是在我的房間。他的房間在谷元恆的臥室隔壁,他說,他討厭到無法睡著。
那天晚上,谷元恆很晚才回家。我聽見他打開謙彥的房間查看,過了一會才走到我門外,站了許久。當我以為他會進來時,他卻門外低聲問:「他睡了嗎?」
「嗯。」
我回答的很輕,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又過了一會,才看見門縫下的影子移走了。
至此後,谷元恆沒有經常回家,即使是回來都是在很晚的時候,他總會在謙彥的房間前停留。他明明知道,隔天謙彥就把床和桌子都搬進了我的房間。
第二章
嬌柔可愛,活潑外向,惹人憐愛。我從來都不知道這是別人對謙彥的評語,跟我這樣說的是我高二同級不同班的一個男生,我還以為他在開玩笑,這怎麼聽都覺得像是讚美女孩子的話。
沒多久,他宣佈要追求謙彥,一些女生還搞了個什麼純情友愛後援會,聽說是支持他們兩人的戀情。他點名要和謙彥的哥哥放學後見面,我連事情是怎麼來的都沒弄清楚,就被積極的同學們拉去後操場和他見面。
謙彥很白淨,對男生來說,是稍微白了點。那又怎麼樣?不能證明他是同性戀啊!謙彥長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那是比較像母親的緣故,這和他能不能接受男人的愛情完全沒有關係。謙彥的體格也許沒有同齡人的健壯高大,身材是細了些,但他畢竟是運動健將。這怎麼看都和被男人認為是理想追求對象毫無牽連。
我完全不能理解這些人的想法。
家裡一個不夠,學校裡的也跟著起鬨。難道天下的同性戀就這麼多?
為什麼連那些女生都說謙彥給女人太可惜了,要為男人的愛情打氣?
為什麼我完全聽不懂?!
「哥,你一定要嬴啊!」謙彥第一個衝上來,抱住我說,他急得又要哭了。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劉慶凱說要追求我,因為他是學長,又是我很欽佩的前輩,所以我沒有直接拒絕他……」
前輩?什麼前輩?我還沒問,旁邊已經有人很熱心的解說,劉慶凱是本校籃球部和擊劍部的首席,是市高中內十強健將之一。
「所以我就想,如果他和哥比賽輸了的話,那就不用……我當面拒絕了。」他小聲地在我耳邊說出。
我低聲嘆氣。
「哥,你生氣了嗎?」謙彥拉住我的衣袖,哭喪著臉說:「哥,對不起,我不是誠心給你惹麻煩的。幫幫我嘛!」
是不是我平常太寵他了?為什麼連這種事情都要我來處理呢?
「哥--」耳邊盡是他的哀求。
我無奈地說:「萬一哥輸了,你是不是要和人家交往呢?」
「不會的,哥,你絕對不會輸的!」
他說的倒很堅決,比賽的不是他,而是我。市高中十強之一,我苦笑著想,我對體育樣樣不通,這不是擺明了要讓我輸嗎?
「你跟他說什麼了?」
謙彥猶豫的神情閃爍了幾下,才低頭吞吞吐吐地說:「我跟他說,哥打架很厲害,從來沒有輸過。我以為他會怕,結果……」
「結果反而挑起鬥志,向我下戰書?」我接上去。
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後悔藥可吃的了。對方都已經站在球場上等了好一會,敵意明顯是針對我而來。我成了女生們口中的『阻撓戀人相愛的壞人哥哥』。
真是活見鬼。
「算了,謙彥,你自己跟他說去吧!我不想做這種毫無意義的打鬥。」
我沒有興趣在這麼多學生面前表演,又不是猴子,我閒得撐飽了沒事幹。我轉身就要走,謙彥急得馬上拉住我的手臂說:「哥,幫我一次嘛!」
「謙彥,你自己也不是小孩了,別總是長不大的樣子。自己的事情,自己擺平。」
我鐵下心腸,決定不能再繼續寵著他。要是開了這次例子,以後誰要和謙彥交往就要找我麻煩,我還能安心上學嗎?
「喂,謙彥的哥哥,你該不是膽小要逃跑吧?」
諷刺的聲音從我身後響起,劉慶凱挑戰式的眼神盯著我,謙彥淚水盈溢的眼睛也看著我,我始終無法讓他失望。
誰叫他是我唯一的親人呢?謙彥,是我最愛的弟弟。
「我打嬴你,你要保證以後不要再來搔擾我弟弟。」我很認真的說。
「好,我嬴了的話,你也要保證不阻攔我和謙彥交往。」他驕傲的說。
「哥,你一定會嬴的。」謙彥小聲地給我打氣。
沒有什麼禮貌可說,當他說開始時,我一腳就踩在他肚子上,連拳頭都免了,他竟然被我踩出去六七步之遠,一屁股摔做在地上,臉上一片茫然。
「騙人!這是犯規的吧!」
不知是哪個女生突然尖叫說。
「誰說打架不能用腳的,又不是正式比賽。」謙彥馬上反擊。
「可是……這也太快了吧?」
四周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坐在地上的劉慶凱回過神來,老羞成怒地向我衝過來。我祇是微微側身就閃開了。他攻擊的目標太明顯,他手沒動我就從他眼睛裡看到他要攻擊哪裡。市高中十強又怎麼樣,畢竟不是從小巷裡打架出身的雛手,一點常識都沒有。
他一拳接一拳地打過來,動作靈敏,不虧為運動健將。
「哥,快點了啦!」謙彥有些不焦急的叫。
我早已經一拳揮出去了,正中他的眉間。劉慶凱整個人站在原地微微晃了幾下,猛然摔倒在地上,這下他可就爬不起來了。
「哥,他怎麼了?」謙彥急急忙忙跑過來,有些擔心地看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人。
我拿起書包,就往外走。
「不用擔心,祇是把他打昏而已,睡一覺就沒事了。」
我自己的力道我很了解,那一拳頂多讓他頭昏一陣,連鼻血都沒有流,證明他根本沒有受什麼傷。通常別人挨我全力的一拳,早就滿臉流血了,哪還像他一臉平靜的躺在地上。
「要不要叫救護車?」
後面的學生面面相覷地問。
至於他們到底有沒有叫救護車,這就不在我關心的範圍了。
第二天,劉慶凱沒有來上課,聽說是被父母送去醫院檢查了。我沒有特別注意,照樣上我的學,繼續曠我的體育課。
當我和謙彥放學回家後,意外的發現谷元恆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冷眼看著我們。
「回來了?」
「……」
「回來了。」我回答。
謙彥又不自覺地縮到我身後,他很怕谷元恆。
「謙彥,上樓去,我和你哥有些事要談談。」
謙彥看看我,又看看他,猶豫著要不要離開。
谷元恆的心情似乎非常不好,他對謙彥大喝一聲:「上去!」
謙彥嚇得整個人跳起來,飛快地衝上二樓,我聽見關門的聲音。
谷元恆站起來,在我身邊來回踱步,臉色陰沉。良久,他似乎緩定了情緒,才慢慢說:「你知道你在學校闖了多大的禍嗎?」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所以我也沒有回答。
「你竟然打傷了政議員的兒子,害得人家要住醫院。醫生說你把他打出了腦震盪!我出錢是供你上課,不是讓你在學校內惹事生非的!
你知不知道他父親一句話就能讓我的公司關門大吉。我花了多少錢,動用了多少人脈才讓他父親接受我的道歉。你這個人,到底有什麼用!學習成績不好,什麼都不會,你拳頭夠硬嗎?!硬到要毀掉這個家!我告訴你,如果沒有我,你們兩兄弟都要在街上喝西北風!」
怎麼,你現在成啞巴了?說話啊!教訓我啊!你現在怎麼就沒話可說了?是理虧?你還知道『理虧』這兩個字怎麼寫的嗎?」
他都這樣說了,我還能說什麼。反正這個世界不是有錢才有真理嗎?
「不是,是劉慶凱自己挑起,哥沒有錯!」謙彥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他哭著衝下來,抱住我說:「不是哥的錯,是我的錯,你不要罵我哥!」
谷元恆臉色鐵青,一把拉開謙彥。
「你別來攪和。這裡沒有你的事,上去!」
「不要,你在欺負我哥,你是壞蛋!」
「上去!」
「不要!我討厭你!我討厭你!!」
謙彥哭起來就像六歲的小孩子,根本無法和他講道理,越說他就哭得越厲害,緊緊抱著我,妄顧谷元恆的怒火。
「謙彥!!」
「謙彥。」
谷元恆的爆喝和我平靜的聲音同時響起,謙彥看著我,總算忍住眼淚沒有繼續嚎啕大哭。
我拉著謙彥的手說:「別哭了,不是說好了男孩子不能哭嗎?上去把功課做好,哥沒事的,別擔心。」
「真的?」
「真的。」
謙彥不放心地看了看我和谷元恆,揉著紅腫的眼睛,慢慢走上樓。
谷元恆揉著腦門,閉上眼睛,許久才說:「我認為你繼續留在謙彥身邊對他影響不良,你準備一下行李,下個星期你就去六十一中。」
六十一中是寄宿學校,談不上好壞,甚至在全市初高中裡根本不排名。因為誰都知道,那是寄養院般的學校,無法照顧的孩子都被送到那裡,當然都是些有錢沒人愛的孩子。
谷元恆還真是費盡心機要把我從謙彥身邊割除。
他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向書房。
謙彥從樓梯上探出頭,淚眼汪汪地看著我。他一直在偷聽。
「哥,怎麼辦,我不要和哥分開。」
謙彥從出生到現在,從來沒有和我分開過。我們雖然是差了一年出生,卻比雙生子更親密,更接近對方。
「如果媽媽還在就好了。」
謙彥縮在我懷裡,就像以前無數個雷聲震天的暴雨夜晚,當他害怕地無法入睡時,他總會縮進我的懷裡尋求安全。
如果母親在的話,今天的事情祇是一笑了知,甚至還會譏笑說:活該,才腦震盪,便宜那小子了。
但是母親已經不在了。
我想保護謙彥,可我的力量實在是微不足道,連和謙彥繼續住在一起的辦法都沒有。謙彥,你該怎麼辦?沒有我的話,誰來保護你?
「哥,我害了你。我真是沒用,一點忙都幫不上,還為你惹麻煩。哥,你會怪我嗎?」
「不會,你是我的弟弟,哥有責任保護你。」
「還記得以前上小學時的事情嗎?」我輕聲問,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即使謙彥不記得,我還是記得很清楚。
「有個住在街後的孩子,總是喜歡找我們麻煩,罵我們是沒爸爸的野孩子。」
那年我才七歲,那個孩子九歲,無論是身材和力氣都比我們大,經常欺負我們,搶我們的午飯錢,還找其他的孩子堵我們。
「那天你穿了媽媽買的新夾克和我一去上學。」我說到這裡,謙彥似乎想起來了。
「我記得,他搶我的外套!把我推倒在地上劃破了手,哥就和他打起來,把他打得頭破血流,到醫院縫了八針!」
自從之後附近的孩子都不敢再欺負我們。暴力也有暴力的好處,想欺負我們的人太多,之後我的學校生涯也是這樣過來的。
「縫了八針,你居然還記得。」我笑了笑,摸摸他的頭,繼續說:「然後我被教導處罰停學兩個星期,你暫時被其他老師收養。」
那時母親正好在『上班』,根本不知道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家裡的工人也不知該如何聯絡母親。結果等母親發現時是在三個多星期後。
「他們也把我們分開了。但是他們不可能永遠把我們分開,因為我們是兄弟。我會到六十一中讀書,你也乖乖地念書。等我們畢業後,我們就馬上離開這裡。」
十八歲就是成年了,我們可以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還有一年半的時間,應該能忍過來。
謙彥緊緊捉住我的手說:「哥,我自己會照顧自己的,你別擔心。」
「週末我會回來看你,還有暑假和寒假,他們總不可能讓我在學校渡過暑假和寒假吧!」
謙彥很認真地點點頭。
「等我們成年就離開這裡。」
一定是這樣……
※※※
像我這樣在學期中途突然轉校的學生在六十一中似乎是家常便飯,沒有引起什麼注意,很容易就溶入了學生群中。
這個學校的校風和以前那個種充滿朝氣的學校完全不同,懶散頹廢,學生們悠遊自在,高興就蹺課,不爽就在課室內找碴,連老師們上課都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那種勤奮的氣氛在這裡是異數。
難怪這學校會建在市外。
高牆圍起,前後兩道大門,左右偏門,全都有警衛站崗,即使是週末都不允許學生離開校園,除非接到家長要求。
「週一到五,七點到六點上課,午休一個小時,晚上十點熄燈停水。運動場體育室一週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時開放。週末可以選擇補習或參加個各社團活動,唯一不可以,就是擅自離開校園,違者在暗室罰站一天,不昏倒餓死算你好運。」
「四樓以上是高三生的地盤,高年級可以隨意進出入低年級校舍,但低年級絕對絕對不可以踏入高年級的地盤。二樓以下是高一生,隔壁校舍是初中部的,老師宿舍在另一角。嗯,對了早餐六點,午餐十二點,晚餐七點,錯過就沒了。校舍內嚴禁開小灶派對,酒和女人免入。」
「換句話說,這是和尚的集中營。」他一口氣說完,狠狠吸了一口菸,在我眼前吞雲吐霧。
他是我的同室,趙裕岷,聽他自己說,他從初二就在這裡,算是老資格了。
「來一根?」
趙裕岷遞上一根菸,我看了一眼,搖搖頭。
「你是乖寶寶吧?不吸菸不喝酒,在這裡混不開的,小心成了另類你就慘了。」
他叼菸說話的樣子,很像流氓。
「謝謝。」我無意和他交談。
「你真是個怪人。我是因為睡了老哥的女人被送進來,你呢?」
這個學校裡都是壞學生,果然不是假的。
「……」
「不想說的算。不過我先跟你說清楚,這個學校裡可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麼好心的。五樓上的那個傢伙,你小心點,他最喜歡找你這種人的碴。」
我這種人?我自嘲地想,我這種人是最平凡不過的人,過不了一個星期,就不會有人注意到我了。
我把簡單的行李解開,身後一直感覺到趙裕岷的視線,炙得我背後發燙。等我回頭看向他時,他躺在床上吸煙,似乎根本就不曾看過我一眼。
這個同室很詭異。我總覺得,他似乎不歡迎我侵入他的地盤。
「喂,整理完後,我帶你去報到,要選一個社團喔!不然週末就慘了,你絕對不想被那些殭屍(講師)輔導補習。」
「社團,一定要參加嗎?」我還不太明白這個學校的制度,一切還是小心為好。
他坐起來,聳聳肩說:「消磨時間的好去處,除非你想做蛀書蟲。」
「不,不必了。我對這些活動不是很在行。」
「隨便你,到時自己小心就是了。」
我怎麼感覺像是被人要脅?我疑惑地看向他,他已經站起來,踢著拖鞋,叼著菸走出房門。
※※※
謙彥……這個學校的制度很嚴厲,週末我是回不了家了。別擔心,一切都很好,你也要努力喔!
我按下發送的指令,螢幕顯示著郵件正在寄出,一個人影反射在螢光幕上。
「送信給情人?」
趙裕岷按著椅子,彎腰在我耳邊說。我關閉螢幕,推開椅子,拿起課本就朝圖書館出口走。
「你這個人真是無情。」他不急不忙地跟在我身後,「謙彥,是個男孩的名字。」
「這與你無關吧?」我拉開玻璃門,冷聲回答。
我討厭別人刺探我的事情。
「我是你的同室,關心一下也是應該的。對了,你真的不要參加社團?」
後天就是週末,沒有選社團的人一律要到教導處選擇補習課目。我已經去過了,挑了兩個最冷門的課目,數學和法語。編課的老師一看就知道我是在胡挑,他對我說:到時要出現。
「我沒興趣。」
我已經不下一次拒絕他了,他是得了健忘症還是聽不見?
「小心!」
他突然警告,我也聽到了球飛過來的尖銳細小的聲音,本能地向後一退,無可避免地撞進他的懷裡。
「你的腰好細。」
他摟住我的腰,身體幾乎全貼在一起,脖側敏銳地感覺到他微溫的氣息。我用力掙扎了一下,他卻緊緊捉住我的腰,臉都快貼在我的臉上,我下意識得用手肘向後猛撞,再一抬手,正中他的鼻尖。他馬上捂住鼻子,彎了半身。
花圃外竄進一個少年,有些尷尬地撓撓頭,支吾著,「對不起,同學。不小心把球踢上來,沒有受傷吧?」
我向少年身後一看,花圃下方是一個運動場,一群少年都看向我們這個方向,似乎在等少年把球撿回去。
一隻大手猛然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想甩開,卻被他捉得生痛。
「你是哪個班級的?」
趙裕岷捂著鼻子站起來,形像狼狽,連聲音都是悶悶怪怪的。
「初中部三年級。」少年看見他,臉色變得有些僵硬。
「這是對學長的態度嗎?你們是故意踢上來的吧!」
「不是,真的是意外。」
少年馬上鞠躬,不住的道歉。我本來想說道歉完了就算了,趙裕岷卻一定要過足癮,等到少年臉色發青才放他走。
他從衣服兜裡掏出一枚很小的金色徽章,說:「剛才那個小鬼是故意找碴的,我不是說過要小心嗎?把這個戴上。」
那枚金徽章是和制服一起送來的,放在一個錦盒裡,我以為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就扔在抽屜裡。
趙裕岷把徽章別在我的衣領角上,我這才注意到他的衣領角上也有同樣的徽章。
「這是班級章,初中部的是銀色,高中部是金色。一杠表示一年級。不帶這個的話,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新生,最容易被欺負。」
他轉頭看向運動場上嬉戲的少年,指著其中一人說:「剛才踢球上來的那個小鬼,是本校足球社有史以來最厲害的前鋒,有『鐵腿小李』之稱的李允軍。他在學校中呼聲很高,真的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少年在球場上飛奔,傳球,射門,一氣呵成。連我這樣的外行人都覺得他很厲害。可這和他踢球上來有什麼關係嗎?
「你不知道嗎?」趙裕岷笑得很詭異,「那是因為他的後台很硬,他老公是高三A班的岳文遄,現任的學生會長。」
這個學校實在是……太奇怪了。
「岳文遄一聽說你轉來,馬上就調察你的資料,李允軍吃味了當然要找你麻煩。」
我聽得目瞪口呆,男校裡難道都是這種事情嗎?
「學生會長調察新生,是工作需要吧?」我勉強想出個理由,「這……和吃味……」腦海一片混亂,我說不下去了。
趙裕岷笑瞇瞇地摟住我的肩膀。
「岳文遄對你是很有『性趣』那個興趣喔!除了我,誰敢收留你這尊大佛。不過說真的,你身材不錯,要腰有腰,要屁股有屁股,手長腿長,皮膚黑了些,樣子嘛……」
他伸手要撥開我的頭髮,被我警惕地躲開了,順便甩開搭在我肩膀上的手。
「請你別亂開玩笑了。」
我刻意和他拉開距離,他沒有繼續逼近,祇是撓撓頭說:「你不相信也沒關係,現在有我罩著你,他們暫時不會找你麻煩,不過以後就難說了。」
「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特別的意思,有困難的話儘管找我吧!」
他上一刻像平凡的少年,這一刻卻像是算計的狐狸。我懷疑地看著他,不知他說的有幾分真。
「我還有個約會,自己小心喔!小悟悟,晚上見。」
他拋過來一個飛吻,看得我一身雞皮疙瘩掉落在地上。
小悟……悟?好、好噁心的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