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跋
夜之喜悅
我讚美黑夜,我畏懼黑夜。
有時夜空湛藍,掛著月亮。這月夜一片沉寂,像是停止了呼吸,那顏色就好像撒了鹽的綠菜葉焉掉時的顏色。也沒有什麼味道,如果非要說有什麼味道的話,不像流血的腥臭味,只覺得有一點很早前就有的味道。
有時夜空昏暗,不見星光,沒有風,也沒有雨,像一塊厚厚的鐵板一樣,沉重地壓在頭頂上,即使有很大的聲音也無法穿透。漸漸地,頭頂的夜幕像一塊黑色的盾牌貼近地面,彷彿要讓人窒息了。
因此,這樣湛藍明亮的月夜和昏晴漆黑的暗夜,對於我來說,可以感受到不同的恐懼。
我媽媽曾說:「阿繁這陣子看上去越來越不行了,怕是活不久了。」
我站在家門口,眺望著風景。草木凋零失色,像是一片青白色的薄布覆蓋了整個世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覺得天空也變得模糊,月色讓人感覺十分不安,就像繃緊的繩結突然斷開。令人生厭的月光灑落在地上,既落寞又有些恐怖,彷彿被一個生病的女子,吐出幽怨孱弱的氣息,無力地擦拭過的鏡子一樣。
我總覺得,這樣的夜晚如果傳來烏鴉的啼鳴聲,一定是有人去世了,於是我在心裡期盼烏鴉不要啼叫。阿繁是個約莫三十三、四歲的瘦女人,兩三個月前,她因心臟病臥病在床,這幾天身體也每況愈下,周圍的人都在議論她,尤其是昨天和今天,一天裡請了兩三次醫生,親戚們在阿繁家頻繁出入。
我家和阿繁家只隔著一塊田,近得能看到她家的屋頂,還有映在窗戶上的燈火。月光灑遍了田地,流淌在茂密矮小的菜葉上,阿繁家的屋頂凸顯在一片灰濛濛中。通紅的燈火映在隔窗上,但與以往不同的是,我不禁覺得這燈火是在暗示要發生什麼事情似的,心裡感覺異樣。
我讚美這樣的黑夜,我畏懼這樣的黑夜。
西邊暗黃色的天空被染得更黃了,雲霧繚繞的太陽漸漸落下山。
窗外漆黑的樹木沒有一點聲音,從屋裡看起來就像是穿著喪服的尼姑。貧窮而憔悴的母親臉色蒼白,來到了女兒枕邊。她擔心地把手放在女兒額頭上,試著體溫,全神貫注地看著女兒。女兒閉著眼,看起來十分痛苦。母親臉色陰沉,擔心地看著女兒,突然樣子十分吃驚。她湊近了女兒,說:
「你已經快不行了。要是你到了半夜突然情況變糟也沒法去找醫生,要不我現在就去叫醫生吧⋯⋯」
站在窗外沉默不語的尼姑似的樹木彷彿也聽到了阿繁母親那顫抖又有些膽怯的聲音,窗裡窗外一片寂靜,令人生厭。
「到了半夜⋯⋯」這句話確實說出了這北方的黑夜有多麼沉寂、昏暗和可怕。黑夜裡,田間的小路上沒有一個人,蜿蜒過田地,蜿蜒過五六棵大樹,又經過兩三戶人家。要想到鎮上,必須要提著燈籠,就著火光,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一里多或者兩里地──到了深夜,可以聽到波濤聲。
我讚美這樣的黑夜,我畏懼這樣的黑夜。
死亡是人類苦痛的極限,世上沒有什麼比死亡更令人悲傷了。我感到,白天陽光炫目時,許多聲音、嘈雜的聲音、人們的樣子、移動的影子、被染上顏色的悲傷和痛苦都交織在一起;到了夜裡,周圍又變得一片沉寂,夜深人靜的時候,若是坐在一個垂死的親戚或是熟人的枕邊看著他,會不斷有不安和恐懼襲來,內心跳動不已。
我認為死亡是人類最後的悲痛,悲痛的終點即是死亡,無論什麼活物都無法逃離死亡的結局。因此,我開始想要更加親近死亡。
夜晚、死亡、黑暗,還有蒼白的明月,作為一個朋友,我想要把這些恐懼用浪漫的藝術手法寫成喜悅的事情。
《早稻田文學》1911年(明治四十四年)9月號